四十八
梅賽德斯奔馳的門被侍者拉開,鉆進(jìn)來了一位穿香檳色禮服的女人。她仔細(xì)整理好裙擺,以防它們被車門夾住。 蘇珊娜的臉色很不好看,透過車內(nèi)的后視鏡,她看到了那個畫著精致妝容,表情厭倦的自己。 車內(nèi)除了她,還有坐在駕駛位置的司機(jī)——威爾海姆的副手。司機(jī)很安靜,雙手握著方向盤,低著頭像是睡著了。 蘇珊娜百無聊賴的坐了一會兒,威爾海姆還是沒有來。 車窗外的其他車輛走了一輛又一輛。而車內(nèi)的她在只能看看這,看看那,再看看這,看看那。 望眼欲穿。 終于,注意力被那一封文件樣的東西吸引了——它們是下車前被威爾海姆丟過在前座的一些紙。 是關(guān)于什么的紙? 蘇珊娜看了看司機(jī)的背影,小心聆聽他的呼吸是否均勻。漸漸的,她膽子大了起來,小心翼翼的起身,將手探向前座,摸向那薄薄的幾頁紙。 上面有表格,也有文字,蘇珊娜有些緊張,她極少看威爾海姆未經(jīng)他允許看的東西。雙手捧著紙,而慌亂之中,她卻看見了她的全名,出現(xiàn)在封面的最上面。 “克萊因小姐?!彼緳C(jī)突然坐直了身體,看向蘇珊娜。 蘇珊娜丟了下文件,攤開手表示她不會再動。 在車上又等了一會兒,威爾海姆終于來了。他坐進(jìn)車?yán)?,她的旁邊,帶著渾身的冷氣。剛剛光腳跑了那么久,她本身已經(jīng)有些冷了,他一進(jìn)來,她就有些不舒服。 只是坐定后,他便鬼使神差的脫下了滿是冷氣的外套。 車子發(fā)動了。 看來他并不是對她失去興趣了,他是在調(diào)查她的檔案!這說明威爾海姆已經(jīng)開始不信任她了,聯(lián)系起今夜在酒會上他問她會不會長笛......蘇珊娜后背開始冒冷汗,被他查出絲毫端倪的話,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她沉默的坐在他旁邊,不去看他一眼,甚至不敢有任何多余的目光。 她也知道,她去和布萊納特交談很可能會讓他感覺不適,至少,他已經(jīng)用行動宣布了他對她的主權(quán)。 余光里,他岔開的修長雙腿幾乎頂?shù)搅饲白目勘成?,他也只是不舒服的換了換姿勢。 一路上他沒有多說什么,甚至在把她送到家的時候,他還神經(jīng)兮兮的搖下了車窗,說了句——“好好休息”。僅此而已。 ...... 這一周下來,她覺得身體上放假了,心靈上卻沒有。因為威爾海姆。 他開始一定程度上冷落她。 甚至,她再一次在辦公室里,看到了那個女人。姿色嘛,和蘇珊娜比也只是難分上下的程度。她平靜的看他們交配的全過程,三個人倒也都不見外。有些的意外的是,那女人并不會說德語。 長得漂亮就行嗎連溝通都省了,蘇珊娜暗自打算著,她忽然想到了一個人。既然他對她這個舊人已經(jīng)失去耐心,那新人是誰,是不是都無所謂了? 事后,威爾海姆甚至也懶得和她說話。 她真害怕他一個不高興或者是對她膩歪了,就將她置于死地。 直到...... 家教日。 現(xiàn)在是早上八點多,威爾海姆特意遣人將她送到了總督的宅邸,也就是開酒會的這個小“城堡”里。 她規(guī)規(guī)矩矩的坐在偏廳的歐式沙發(fā)上。這里布置的極具奢華,繁復(fù)的墻紙,殷紅的地毯,勾勒著各種花紋和圖形的雕花出現(xiàn)在每一件家具上,華麗又讓人透不過氣。 “孩子們還在吃早飯,馬上就下來了?!狈蛉俗谒龑γ婧戎Х取?偠椒蛉耸莻€很漂亮的女人,看得出她應(yīng)該比總督小不少歲。她是個很精致的女人,從衣著到妝容,從端著咖啡杯的優(yōu)雅手勢,到腰背頗有韻味的弧度,她渾身散發(fā)著高貴的味道。 “好的,夫人?!碧K珊娜乖巧的回答。 “你有過什么教孩子的經(jīng)歷嗎?” “沒有,但是我有過教成人法語的經(jīng)歷?!碧K珊娜不敢太胡扯,卻又不想讓自己顯得很沒經(jīng)驗。 “誰?”夫人卻笑了,“是迪克少校嗎?!?/br> 威爾海姆的法語大概是意大利人教的吧......蘇珊娜心里翻了個白眼,只是,值得她注意的是,夫人八竿子打不著的提到了威爾海姆。 “是的,但看起來他沒什么語言天賦?!碧K珊娜也隨著夫人笑了笑。 這時候,樓梯上“咚咚咚”的傳來散亂的腳步聲。 “他們來了。”夫人帶著溫柔的微笑,看向樓上。只見三個孩子在兩個女傭的簇?fù)硐?,慢悠悠的大踏著樓梯走了下來?/br> “快點,艾瑟,埃爾維,倫納特?!笨偠椒蛉苏兄?,眼里滿是溫柔。 女孩和男孩們并排站在桌子前,打著哈欠,他們都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或撓撓自己的腦袋頂,或是玩著衣服上的紐扣。 “你們好,我是蘇珊娜·克萊因?!?/br> 蘇珊娜和三個孩子被送進(jìn)一間有著露天平臺的書房里,女傭替他們關(guān)好門。蘇珊娜這才放下了一些戒備和緊張,至少現(xiàn)在面對的僅僅是孩子了。她把椅子推到壁爐旁的躺椅前,讓孩子們坐在躺椅上,自己面對他們坐在椅子上。 看得出,三個孩子興致都不算太大。大一點的男孩和女孩看起來大概十四歲左右,和漢娜差不多大的樣子。女孩卷著自己的淺栗色的麻花鞭,不耐煩的看著天花板的巨大吊燈,那個東西明晃晃的,真討厭。 蘇珊娜友好的做了下自我介紹。 “事實上,克萊因小姐,我并不準(zhǔn)備學(xué)什么法語?!卑?,也就是總督的女兒開口了。 “為什么?”雖然蘇珊娜能替他們想出一百種拒絕學(xué)習(xí)的理由,比如懶,比如枯燥,但她還是問了。 “法國已經(jīng)被德國人占領(lǐng)了,一個失敗的國家,它語言還有什么傳承的必要?”她在闡述事實,“我為什么要學(xué)它?” 蘇珊娜一時被問的啞口無言。 一旁的倫納特也安靜的支起了下巴,等著蘇珊娜回答。 “更好的管理法國,也許?!碧K珊娜試著回答。 “我以后不會留在法國的,我是不是可以不學(xué)了?”女孩臉上閃過一絲激動,期待的看向蘇珊娜。 “這個你可以和你mama商量。”蘇珊娜謹(jǐn)慎回答。 “那我也不學(xué)了!我以后要當(dāng)飛行員!”倫納特也興高采烈的一下子從躺椅上跳下來,“噔噔噔”的開始到處跑。 只有剩下一個男孩了,他看起來和艾瑟一樣的年紀(jì),所以蘇珊娜猜想,大概兩個人是雙生子......他沒有說話,還算穩(wěn)重的坐在那兒,黑棕色的小頭發(fā)被修剪的很整齊。他抱著膝蓋,微笑著,安安靜靜的看著倫納特在屋子里亂走。 “埃爾維?”蘇珊娜試著叫出他的名字。 “是的,克萊因小姐?!彼涯抗饣剡^來。他似乎處在變聲期,聲音很粗狂和低沉,如果不看他還帶著稚氣的臉,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 “你想不想學(xué)法語呢?” “雖然我以后可能用不到,”他毫不猶豫的回答,“但是我愿意試試。” “好的。”蘇珊娜不動聲色的將剛路過她旁邊的倫納特一把薅回來,安放回躺椅上。 “我知道你們以后很可能不留在法國,現(xiàn)在看來完全用不上法語......”蘇珊娜放松又和藹的看著這三個孩子,“但是,你們知道嗎,在我小時候,我mama會說一口流利的外語,并把它毫無保留的都教給了我。我那時還想,這些外語大概只能在和mama說悄悄話的時候才用得上吧。而現(xiàn)在來看,這些外語救了我的命?!?/br> “萬事皆會有意外?!碧K珊娜認(rèn)真的說著。 倫納特聽得認(rèn)真。 “那只能說明你的國家被侵略了,而第三帝國則永遠(yuǎn)不會?!卑獔远ǖ目粗K珊娜,像是任何一個德國的激進(jìn)分子一樣,“它會千秋萬代。” 蘇珊娜不想反駁,隨即坐直了身子,微微一笑:“那就算幫我一個忙吧!教授法語是我的工作,你們上完了今天的課,如果覺得不好或是不喜歡,就和總督夫人說吧,只是請給我一個機(jī)會,謝謝大家了?!?/br> 女孩朝埃爾維無奈的撇撇嘴,然后靠在后背上不再說話了。 “我知道,你們新搬過來這附近沒什么年紀(jì)相仿的孩子可以玩,我們先放下法語,先來聊聊天?!彼聪虬?,“我聽到你剛才說,你不會留在法國,你長大以后想去哪里呢?”蘇珊娜轉(zhuǎn)移路線。 “跟隨元首的號召,當(dāng)一名護(hù)士,一名戰(zhàn)地護(hù)士?!?/br> “為國效力。”她繼續(xù)問埃爾維,“你呢?” “當(dāng)一名戰(zhàn)士?!?/br> “他,可是所有人的希望?!卑釉挼?,似乎帶著點不悅。而埃爾維則是一臉自信。 “他在希特勒青年團(tuán)全國體育競賽上獲得過第三名,”艾瑟接著說著埃爾維的故事,“爸爸mama都以他為傲?!?/br> “沒有?!卑柧S聽出了艾瑟的酸味,趕忙回身說道,“我可不止是因為這一件事被他們引以為傲。” 艾瑟翻了一白眼,埃爾維只是慢悠悠的、得逞的笑笑。 “你呢?”蘇珊娜看向最小的倫納特,“我知道,一定是飛行員對不對?” 倫納特也堅定的點點頭。 “他懦弱的很,連一只小兔子也不敢殺!”艾瑟似乎被勾起了聊天的欲望,激動的笑出了聲音,“他甚至連埃爾維的小口徑步槍都不敢碰?!?/br> “我不是懦弱!”倫納特氣鼓鼓的說道,“我只是不想!” 埃爾維一下子抱住了要起身爭辯的弟弟,寵溺的拍拍他的后背。 ...... 就這樣,一天下來和男孩們相處還不算太難,雖然到最后他們也沒學(xué)會幾個法語詞匯,但是她哄得孩子們很開心。 “不太喜歡法語是真的,但是你能經(jīng)常來陪弟弟也是好的,因為他實在是太鬧了!”在下樓梯喝下午茶的時候,艾瑟說道。 蘇珊娜友善的點頭。 “如果可以,你可以帶我去逛街嗎,我從德國帶過來的衣服都穿過了,”艾瑟犀利的看著蘇珊娜,“我看你的裙子挺好看,我也想要?!?/br> “如果你母親同意的話。”蘇珊娜溫和回應(yīng)。 ...... 看著三個孩子下樓梯的背影,蘇珊娜的笑容逐漸僵硬。讓蘇珊娜感覺心里陣陣寒意的是,這些看起來和任何國家的普通孩子一樣,或帶著青春期的叛逆,或依舊稚氣未脫,如此平凡卻又不凡的他們,也正是第三帝國的繼承者。 和總督夫人又閑聊了兩句,晚飯前,總督終于回來了。而有些奇怪的是,車不是從院子外面開回來的,而是院子深處的樹林里。 他帶回來一大盒銀色鐵皮盒子裝的巧克力,還有一束干花。上面印著小熊圖案的巧克力,拿給了孩子,干花則遞給了坐在沙發(fā)上的總督夫人。 “謝謝?!狈蛉诵χ舆^了花,然后轉(zhuǎn)手拿給了女傭,“插上吧?!彼男τ行┢v。 在這之間,他沒看蘇珊娜一眼。 “克萊因小姐。”總督,那個年近五十的男人,他的身體稍微走樣,哪怕穿著板正的制服,和總督夫人站在一起也是有些不般配。 “總督先生。”蘇珊娜微笑著起身。 “叫我貝克先生就可以?!彼Y貌性的微笑一下,“我忘了你今天會來教孩子,所以回來遲了,不好意思?!?/br> “沒事的,貝克先生?!碧K珊娜恭敬的回答,“一切都很順利?!?/br> 總督的口音很重,這使得有些字她聽得不是很順暢。 “克萊因小姐會的語言很多,還這么年輕真的很厲害了?!笨偠椒蛉伺牧伺奶K珊娜的肩頭。 “她還會吹長笛!”這時候,在一邊正大口嚼著巧克力的倫納特插嘴。 這個不長眼的小家伙,蘇珊娜暗自咬牙切齒。是的,她為了能討好艾瑟,她甚至承認(rèn)了自己還會吹長笛,并答應(yīng)偷偷教給她。 “是么,小姐,”總督微微一笑,“您會說這么多語言,還會樂器,一定受過很好的教育吧。如果歷史也精通的話,我都不想再請別人了。” “看得出,父母一定很用心?!笨偠椒蛉艘瞾砀胶?,她的笑容很美。 架不住總督夫人的強(qiáng)烈邀請,蘇珊娜留下來和這一家子一起用了晚飯。 話題很貧乏,菜品卻很豐盛。 晚些時候,在總督夫人的要求下,總督派了車送蘇珊娜回了她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