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一)
周江瀾這幾日總往外跑,一去就是好半天。 他轉(zhuǎn)變得太快,將軍府的姑娘們瞧他的眼色就不太對勁了,周遲的侍女甚至疑心外面是不是有姑娘在追求他,還將這一猜測告訴了沉夫人。 侍女跟在周遲身邊,差幾個月就滿一年了,也學(xué)會了些周遲看事情的習性。于自己而言,擔心周江瀾有別的姑娘是假,擔憂他的狀態(tài)是真;于這世道而言,小公子閉門不出不對,成日找不見人也不對,如果能讓沉夫人想個折中的辦法勸服他,那就再好不過了。晝和夜,誠實和自欺,永恒的矛盾。 沉夫人帶著府上的姑娘聽琴,周江瀾來時,她剛巧送走琴師。 當沉夫人問周江瀾為何總?cè)デ迕钣^時,他如是說:“我想知道小遲為什么會信那個?!?/br> ——她真的信嗎? “她好像有無窮的力量,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神?!?/br> ——她丟叁落四,冷漠絕情,讓人絕望。她連葡萄都不知道怎么吃。 “我想和她一樣,可是我無法成為她?!?/br> ——不,我不想當個壞家伙。 “我看不懂觀里的書。我什么都不懂,我感覺自己在你們面前好像一個野人?!?/br> 園子靜悄悄的,人們都在聽周江瀾說話。 沉夫人將周江瀾的話聽在耳朵里,吃了口茶,一時沒繃住,撲哧笑了,丹田、雙肩、嘴角、眼睛、眉毛,無一處不笑。周圍一圈花兒水兒魚兒似的姑娘見她先忍不住,俱是跟著笑彎了腰,笑紅了臉,翩翩然一派春意,快活清脆的笑聲裹著周江瀾,他被揉來揉去,像一支面人被她們畫上各色的油彩。 周江瀾不明白這有什么可笑,眾人不像是會故意拿人取笑的市井之人,偏偏她們都在笑他。 沉夫人笑夠了,才道:“遲兒剛來時,也是這么說的,真是一對冤家,連話都說得一模一樣。” 周遲也是這么跟沉夫人說起自己的父皇的。那個人是不是皇帝,對周遲來說似乎沒有區(qū)別,她聊起他,像個言行無忌的舊友。 沉夫人無比珍惜周遲身上的這股傲氣,她希望周江瀾也能做到。 一開始周江瀾看起來并不美好,他長著下垂的眼睛,向下的嘴角,向下的眉毛,什么都是低沉的,配上并不可觀的身高,瘦而長的胳膊,說不出多少漂亮話的性格,她們同情他,卻未必有多么喜歡他。時間才是答案,即使她們認為自己通情達理,善解人意,仍然需要時間證明給她們看。 周江瀾不解:“她為什么會這樣想呢?” 沉夫人道:“那時她身邊沒有個可心的人,也不想信任誰。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她和我們說,不和你說,明白她的苦心嗎?” 周江瀾道:“她覺得不管怎么樣,我都會做個好人,所以……” “是這個理?!背练蛉藢⒅芙瓰懙氖职谑中睦铮p輕拍打他的手背,她壓低聲音,語重心長地說道,“好好做人做事,就不會辜負她。這些姑娘都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別讓她們看了笑話?!?/br> 她看起來在和周江瀾說私房話,可在座眾人都聽得見,一齊笑了。秋日的花園喧鬧起來,這是第二次。 這一耽擱,周江瀾把他準備好的說辭全忘了,他忘了自己應(yīng)該怎么對待幾日前遇到的那位陌生的年輕人。 他看起來比他大幾歲,但人們遇到問題時總是不分年齡的,那人未必做得比自己好。他一直提醒周遲這個,從見到她之后開始。后來周遲如他所愿把他當成大人來對待,卻也不再對他寬容。 他趕到清妙觀時,那位青年人已經(jīng)走了。他不知道他有沒有來過,但他愿意這么想。 陌生的朋友不在,周江瀾也不想再把自己關(guān)進能讓他偽裝成神仙的屋子。他坐到了屬于青年人的位置上,有些自嘲地想,這像面壁思過,好人無需做這件事,而壞人做了這件事也不好有什么改變。 他記得,書院后山設(shè)有一間思過堂,鮮少有同窗被罰進去,除了一個長著八字眉和叁白眼的人,他不像其他人會叫周江瀾小師弟,總獨來獨往。他每天都遲到,在書院沒有朋友,喜歡打斷師長說話,還總是口出狂言,這使得他成了思過堂的???。大約過了半個月,這位師兄退學(xué)了,思過堂不再有別人到來。 周江瀾不知道為什么會用八字眉和叁白眼形容那位師兄,大約這是個天生由算術(shù)變成的人。 “你才是算術(shù)人?!?/br> 周琮坐在地上瞧他,平靜地吐出惡毒的話。 周江瀾這么想,沒有罵人的意思,但周琮不這么認為,他認為周江瀾發(fā)明了一句侮辱性的話語,簡單又狠厲,甚至值得他擊節(jié)贊嘆。但周琮似乎和周江瀾一樣面臨著難題,他不滿意很多人的長相,因此不去加以記憶,等他想要回想某個人時,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對伺候他起居的小宮女的長相勉強滿意,可他只記得她這個人,記不得她的名字了。她叫什么來著?好像是李四或者李五。罷了。反正和周江瀾一樣,都只不過是數(shù)字變的人。 周江瀾的雙手慢慢從桌上滑下來,搭在膝蓋上,微微攥成拳頭。他虔誠地坐好,像要傾訴什么。 周琮緊緊盯著他。 周江瀾道:“如果你聽得見。” 周琮道:“我聽得見?!?/br> 周江瀾道:“我想你身邊只有我一個人對你好,別人都是過眼云煙,不會為你停留,我才是永遠不變的,就算有人愛你,也會很短很短,唯獨我愛你長久?!?/br> 周琮道:“那就不叫愛。” 周江瀾道:“我想每天都抱著你睡,我醒得比你早,可以叫你起來,你不用動。當然,我不會勉強你。我沒想過生孩子的事,如果你想,我,我愿意。但我知道你還不想,你放心,我聽過男人避免有孩子的法子,你不用,你不用……” 周琮道:“你猜老君會不會聽出一身雞皮疙瘩?!?/br> 周江瀾道:“我沒有家,我把你當成我的家,希望你也是?!?/br> 周琮道:“又一個為她瘋了的?!?/br> 周江瀾道:“我還很喜歡你,我好像出生前就開始喜歡你了,剛才說的那些你可以不聽,這個你一定要記住?!?/br> 周琮道:“你贏了。” 他翻了個白眼。 愛情的問題難倒他了,它可以很難,也可以很簡單,好像很庸俗,又好像很神圣。 幻想愛情是神圣的并不能讓他快樂。 他不像周江瀾那樣輕易地就能發(fā)現(xiàn)周遲的好,相反,他認為周遲搶走了他許多東西,比如父皇的寵愛,別人的信任,錢財,名望,或者各種他得不到的新鮮玩意。周遲不肯分給他,也不肯愛他,她把周江瀾從算術(shù)人變成了真實的人,卻不愿意施舍她最親的弟弟一點愛。 周江瀾道:“你看,我其實不好。” 周琮道:“你至少比她好?!?/br> 周江瀾說不下去了,他的眼淚從眼眶沖出來,有幾滴淌到嘴邊,又苦又酸。 周琮也想哭一場,可他沒有,他爬起來,像母親撫摸孩子那樣輕輕地以手心擦過周江瀾的頭發(fā),一遍又一遍。 安慰周江瀾同時,他做了一筆賬。在他的賬冊上,周遲有一個該死的父親,周琮有該死的父親和該死的jiejie,周江瀾有該死的jiejie和該死的情人,比起他們,周遲的損失更小。反之,周遲擁有兩個可愛的弟弟和一個完美的戀人,周琮和周江瀾什么都沒有,周遲在擁有的東西方面也是贏家。不管從哪一面來看,應(yīng)該感到有所虧欠的是她才對。 周琮嘆了口氣,如果他正在撫摸的這顆腦瓜能有他一半聰明就好了。 那時周琮還不懂得弟弟和情人分屬楚河漢界的兩端。 他永遠不會懂了。 他還想繼續(xù)聽周江瀾說話,可清妙觀那位徐小仙長過來了。他不關(guān)心那位道長想干什么,那般平庸的長相入不了他的眼。 徐道長的腦袋壓得很低,他遞給周江瀾一封信,周江瀾看到之后臉色就變了,這讓周琮心情大好,迫切地想要了解他的秘密??上е芙瓰懯盏锰?,他沒看清楚上面寫什么。 周江瀾道:“我要走了?!?/br> 那位徐仙長道:“你答應(yīng)嗎?” “什么?” “你在怕我?你常來這里泡茶給我喝,我喜歡你的茶,你不要害怕我?!?/br> “沒有?!敝芙瓰懙谋砬榭胺Q驚恐,“我把你當朋友。” “朋友?我是真的——” “我要走了?!?/br> 周江瀾拿上自己的東西就走。他把那封信塞到徐道長懷里,對方?jīng)]接,周琮眼看著它落地,自然地展開。 他瞥見上面的字,嫌惡地想,周江瀾怎么總是遇到這種事?真是糟糕透頂?shù)囊惶欤苍S再也不想來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