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
周遲承認(rèn)有被驚到。 少年長了一雙漂亮的下垂眼,黑黑的瞳仁,細(xì)密的睫毛,任何時候從那雙眼睛里都看不出惡意和邪念。要是他再小幾歲,她甚至能從他眼神讀到“jiejie你在干什么呀”之類的想法,偏偏他生長在半熟不熟的年齡,她沒法裝作他不懂。很尷尬。 經(jīng)驗告訴她,她退一寸,周江瀾會進一尺。于是乎,她靜觀其變。 她心想,不要靠近我,一個人消化完所有的疑問吧,請你自己找臺階下,乖乖轉(zhuǎn)過去睡覺。需要對此負(fù)責(zé)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應(yīng)該為你暗中窺伺的行為感到無地自容。 并沒有用。 周遲以審判者自居,無情地開口說道:“你夢游?要不要我打醒你?” “???我沒有。你別兇我呀?!?/br> 周江瀾冤枉。他只是想等周遲睡著后悄悄親她一下,在眼皮和下巴啄上幾口,誰知道看見了更刺激的。 她臉上泛著情潮的樣子真好看,比安靜地睡著還要好看一百倍。 他心里樂開了花,嘴上卻說:“你老兇我,我又沒做什么壞事。” 周遲感到困惑。這叫兇他? “你能看見了?”周江瀾五指張開,在她面前晃了晃。 “哦?!敝苓t打開他的手,“有月亮?!?/br> 周江瀾這才意識到,月懸中天,已經(jīng)很晚了。 他捉住周遲的手指,收進掌心,觸感滑膩溫暖,不像他的,長了繭子,看著根根骨節(jié)分明,長得不差,但摸起來有些粗硬。 還是姑娘好。 周江瀾臉上現(xiàn)出淡淡的笑容。這笑落在周遲眼里就有些詭異了。道觀崇尚簡樸,糊窗子的紗較輕薄,大半夜的,月光照進來,影影綽綽,是慘白的顏色,把少年映襯得像一只迷人的男鬼,令她聯(lián)想到書里陷入情愛無法自拔甘愿被妖怪謀害性命的白面書生。 周遲有些擔(dān)心他。她道:“弟弟,我不在的時候,你是不是人緣不好?” “沒有吧。” 周遲不信:“除了我竟然沒人來找你聊天。你的朋友呢?據(jù)我所知韓師姐很喜歡你。” “那是因為師兄師姐們都很規(guī)矩,入夜就該休息了,有事可以白天說。” “我就不規(guī)矩了?” 周江瀾靠近了點,兩人鼻尖對著鼻尖,中間只隔了短短幾寸,他笑說:“你可以對我不規(guī)矩?!?/br> 周遲心中嘆服。原來他才是妖怪。 周江瀾念頭一轉(zhuǎn),想到什么,又有些不開心,說道:“你倒是人緣好,害得徐仙長呆呆的,連地也不掃了?!?/br> 哪來的徐仙長?周遲在記憶里迅速搜尋了一圈,沒這個人。 周江瀾道:“就是那位灑掃山門的道長,他和我一般年紀(jì),很熱情,特別照顧我們。他家里人請人算卦,說他命中有一劫,十五歲之前待在老君身邊,方能平平安安。韓師姐以美貌著稱,他昨天見過她之后,也沒有像見到你之后那樣?!?/br> 周遲想起來了,她是和那位小道童說了兩句話。她身邊好看的人太多,江瀾、沈夫人、侍女,書院的諸位同窗也都不差。對她來說,小道士普通了點,個子矮,表情不夠生動,她沒記住那人的長相。 她道:“看來你很忙。見到誰都要聊兩句,還幫人寫信?!?/br> 周江瀾想說自己忙著想她,又怕她覺得膩味。他沒想到周遲真的會來找他。這幾天書院一行人輾轉(zhuǎn)經(jīng)過好幾個地方,齊先生家的宅子,老太守的田莊,古戰(zhàn)場,山腳的村落,清妙觀。周遲并不在身邊,他卻感覺她無處不在。 “寫信是老本行了?!彼溃罢f起來,我和李大哥也是這樣認(rèn)識的。他十五歲從軍,在這之前沒上過什么學(xué),我一開始給他寫信,后來把我知道的東西教給他,他學(xué)得很快,不久之后能自己動筆,在軍營找了先生,也就不再需要我了?!?/br> “你不教他,他照常麻煩你,這錢不就能掙得更久嗎?!?/br> 周江瀾淺淺一笑。 他道:“我不收錢的。家書多金貴,我沒有寫家書的人,只能幫人寫家書過過癮。我現(xiàn)在有你了,可以給你寫信。等等,還是不要寫信好。我不想跟你分開。” 周遲閉上眼睛。 也許這就是周江瀾的可怕之處。他們待在一起久了,說話做事漸漸地有些相似,但有時候不經(jīng)意之間,她總能意識到自己沒法像他那樣好。 周遲問他:“弟弟,你從前有想過一個人怎么活下去嗎?” “我?我從前想拿了錢,南下開一家鋪子,賣胭脂水粉。jiejie,你知道的,我最會這個。但現(xiàn)在我想快點學(xué)成,以后像齊先生那樣教書育人。” “你哪來的錢啊?!敝苓t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哦,我知道了,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想抓我去拿賞錢。小騙子。我是不是要感謝你帶我來江城而不是把我賣到北方去?”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br> 少年把臉埋進周遲的肩膀,求她不要再提。 他自從來到江城,身邊人待他都溫溫柔柔的,這和他曾經(jīng)的處境大不相同,只有周遲偶爾會陰陽怪氣地刺他,他卻沒法不去親近她。 周江瀾第二天醒來,迷迷糊糊,往左邊摸去,想把人抓進懷里。被褥是涼的,他感覺不到周遲的體溫。 周江瀾坐起來,呆了一陣,抓抓腦袋,起床疊被子。 一只姑娘的耳墜從他懷里掉出來。 周江瀾把它捧在手里。 那耳墜做得簡單,兩枚紅豆掛在銀色的枝上,是赤玉,紅得剔透,像心間熱血。 此物最相思。 他又發(fā)了會呆,而后心情大好,把那只耳環(huán)小心地貼身收起來。 周遲下山的時候又遇到了那位小道童。他背著一捆松木,身子單薄,遠(yuǎn)遠(yuǎn)看去比昨天還瘦小。周遲牽著馬在樹下等他。 他漸漸走近,來到溪邊,接連蹦跶幾下,踩著凸出來的方形石塊跳過溪流,樣子有些滑稽。 周遲向他問好:“小仙長?!?/br> 小道童臉上有些驚訝,很快又消失不見。他心想,還有誰能這么叫他呢,定然是隨那位小公子這么稱呼他。 小道童并不敢放肆地看她,回她一禮,低下頭去。 “姑娘要回去了?” “是。我家弟弟愚笨,昨日有勞您照顧他。” “舉手之勞。來者皆是客,應(yīng)當(dāng)?shù)??!?/br> “您看著和我弟弟差不多年紀(jì),為何在山中修道?” 小道童看向她,道:“小時候家母請一位高人卜了一卦,說此子需在十五歲前遠(yuǎn)離塵世,才能安然無恙,故而我很早就上山了?!?/br> “實不相瞞,我有一位朋友,少年時也曾測算過禍福吉兇,他的經(jīng)歷與你一模一樣?!?/br> 小道童聽聞此言,生硬地偏過頭去,看向另一邊。 周遲道:“我那位朋友自小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可惜遭人陷害,為避家族禍患,才隱居山野。我聽說大家族的長輩都喜愛這樣,若無力保護一個孩子,就讓他們從小跟在得道高人身邊。仙長與我那位朋友如此相似,算是有緣。不知您究竟遇到何等劫難?” 小道童道:“還沒發(fā)生的事情,誰知道呢?!?/br> 周遲道:“您說得對?!?/br> 小道童不發(fā)一言。 周遲與他作別后上馬,三兩步涉過小溪,轉(zhuǎn)眼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