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花非我春:入谷
幽山常年云霧籠罩,罕見其真正的面目。姜嫵也不過幼時同父皇微服私訪時遠遠望上過一眼。那白色云霧中露出的一角山尖讓她覺得景色奇美,父皇卻把她露出向往表情的臉輕輕擋了回來:“阿嫵不知那山上有惡龍。離得越遠越好?!?/br> 她知道幽山是有惡龍的。這是楚國乃至上下九國稚童們共同的夢魘,入夜前哭鬧不止的孩子只要聽得幽山的名字就會立馬安靜下來,扯著被子的一角發(fā)誓再也不會鬧脾氣。姜嫵也曾是其中的一個孩子,但她對于這頭惡龍的記憶更為具象和現(xiàn)實。因為承受著惡龍的威壓的只有一個弱小的楚國。 不,其實楚國也不曾如此式微過。只是每一年仲春月末那惡龍都須得用天下的珍寶來供奉,初幾年國力強盛時還可以勉強承擔,只是這幾年戰(zhàn)亂頻繁,又要滿足惡龍貪婪無底的胃口,楚國的國庫便是被漸漸掏空了。 最近甚至連軍餉都要發(fā)不起。 她不禁嘆了口氣。 她知道的,父皇日夜難寐,這幾年漸漸白了頭。就連趙時煦也清瘦了許多。 而她,身為女兒家,卻也有自己的方法得以使這一切改變或者結束。 姜嫵看著遠方已經隱約出現(xiàn)的幽山,聽著車軸不停向前滾動的聲音,握緊了裙子的一角。這是第一次,她所乘坐的馬車行駛的方向面朝著那做神秘的幽山。 一路上趙時煦都沉默著,只有休息時才會上前低聲一句“公主請下車”或者出發(fā)時說一聲“公主該趕路了”,姜嫵起初只覺得也許是他想要避人耳目,不讓隨行的軍士發(fā)覺他倆之間的情愫,但又不免心里空落落的。與心上人相處的時間隨著馬車駛入九州山的地界變得越發(fā)少了起來,她的眼睛開始從車帷那邊移不開了,有時候路上顛簸了幾下,隱約揚起的布帷間她還能看見趙時煦堅毅果決的臉龐。他直視前方,皺著一雙挺秀的眉毛,雙眼熠熠,氣勢逼人。卻是沒有看她一眼。 她握緊了手帕,只低頭看著自己的一雙足尖,從裙擺下露出來。也對,她對自己喃喃,家國大難前,何來兒女情長。 距離仲春上供的時期也只有兩日不到了,隊伍徹底放棄了夜間修整,一路快馬加鞭地趕向幽山。 終于到了山腳時,已是深夜,外面一片漆黑,姜嫵磕磕絆絆在馬車里睡著了。 清晨卻是伴著婉轉清脆的鳥鳴聲迷迷糊糊地醒來,耳邊有淙淙流水聲,鼻間都是清爽而帶有濕潤的山林氣息。 她忙揉了揉眼,坐了起來,刷地打開了帷帳,只見眼前一片綠綠蔥蔥,草葉繁密得只能看見眼前一方小小的空間,一棵棵參天大樹拔地而起,粗壯得需要幾人環(huán)抱才能圍起來,陽光透過寬大卻輕薄的葉片灑下來,草叢里有無數(shù)五彩繽紛的蝴蝶紛飛。就連動物都不怕人,只是兩步的距離就有一只雛鹿,睜著一雙黑溜溜濕漉漉地眼睛好奇地看著這些奇怪的過客。還有幾只成年的母鹿,從草叢中一閃而過,像是在伴隨著他們前行一般。 姜嫵喜歡大自然,也喜愛小動物,一時不禁看得入了迷。她從未想到,在幽山的那一層迷霧之后,居然是這番生機勃勃的景象。甚至都要忘記自己此刻正走向龍?zhí)痘ue,久違的笑容終于掛在了臉上。 一雙手卻是立刻將她的帷帳急切地合上了。 “公主此刻還不宜露面。再過幾個時辰便要到達固定的供奉之處,萬萬不可出任何差錯。” 是趙時煦。他的語氣飛快又激動,姜嫵晃了晃,被他此刻莫名的興奮攪和得有些驚訝,像是有些不認識他了。這一路他的態(tài)度和在城里是大相徑庭,起初她覺得也許是他心情沉重,所以表現(xiàn)異常,沒有太過于往心里去。 但此刻,他那迫不及待的樣子卻是讓姜嫵不得不生出一絲疑慮來。 他很快又緩和了聲音,改為輕聲地安撫:“公主千萬要小心,這山間看似平靜,卻也藏著不少猛獸,微臣怕殿下受驚,還是將帷帳合上為好?!?/br> 姜嫵聽了他這番話,暫且決定不去細想為何他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她安穩(wěn)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閉眼開始回想在宮里所學的一切。 龍,上古神物,性yin,好集財寶,富有智慧。身披鱗甲,堅不可摧,水火不侵。如此強大的生物,卻是在人類社會形成的初時,被每個部落所派出的英雄集結在一起的屠龍隊殺戮至盡。 僅剩下的寥寥幾只,交配不出優(yōu)質的后代,以致于后代難以撫育成為以往那般巨大而強壯的巨龍。所以千年下來,如今的龍只剩幽山這一只,而且早已遠遠不如他的祖先那般強大。 即便是如此,他也是不能忽略的巨大威脅。只要他飛過的地方,無不是灰飛煙滅,生靈涂炭。而她,卻要同這樣一個邪惡的生物周旋,搶奪他擁有的最為珍貴的寶物。 姜嫵感覺自己身上的擔子實在太重,但她是楚國的公主,生來就背有楚國千萬黎明百姓的期望。她不能后退,不愿后退。更何況,父皇如此信任自己,趙時煦又如此期盼能夠恢復大楚盛世,他不能叫他們失望。 隊伍越發(fā)接近供壇,氣氛便越發(fā)的壓抑,就連腳步都一聲聲沉重了起來。 姜嫵感覺到空氣開始變得寒冷,卻不確定是因為自己開始有了一絲恐懼,還是因為外面氣溫開始下降了。鳥叫聲已經消失很久了,就連透進馬車里的光線也開始黯淡下來。 不過多久,隊伍沉默地停了下來。 沒有人說話,姜嫵也不再試著去打開帷帳。她的心跳的如同打鼓。 她敏感地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誰的到來。 忽然,帷帳外伸入一只手。 姜嫵本來就坐立不安,被這突然出現(xiàn)的東西嚇了一跳,她定睛看了看,卻是趙時煦那只潔白修長的手。他的手里握著一個清透的玉瓶,有烏黑的液體在玉瓶之中晃動。 “公主,該服下這瓶藥了?!?/br> 她怔怔地看著趙時煦的手,單手接過他手上的瓶子,另一只卻反將他還未收回的手握得緊緊的。他掌心的溫熱傳遞過來,不知怎的叫她安定了下來。 姜嫵深吸一口氣,紅唇一張,玉白的牙咬下了瓶塞,將那液體一飲而盡。 很難喝。難喝得她都要嘔出來。她忍住了,硬生生咽下去,將頭貼在靠近趙時煦的那邊車壁上,握緊了他的手,輕聲地說:“趙郎,可千萬要等我回來,楚國的百姓就交給你了?!?/br> 那手也緊了緊,回握了她一下,稍后便不費力地抽走了。 但是姜嫵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一瞬間,她已經閉上了眼睛,陷入了深深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