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寶斐然 第123節(jié)
沒睡多久,兀自驚醒, 看到向斐然在窗邊抽煙的背影,才松弛下來。 聽到動靜,向斐然轉(zhuǎn)過身,右手指間夾著煙,左手則散漫地提著一聽剛打開的日本生啤,“去洗個澡,帶你去吃飯。” “醫(yī)生讓你戒煙戒酒,你煙酒還一起來?”商明寶生起氣來。 向斐然笑了笑,聽話地將半截煙塞進那聽沒喝的啤酒里:“醒醒神?!?/br> “很累的話就不要逞強?!鄙堂鲗毟鼩夤墓摹?/br> “剛剛嗎?”向斐然俯身將易拉罐放到玻璃茶幾上:“兩個小時算什么逞強,你就當葡萄糖打多了?!?/br> “……” 在他面無表情地說出更混賬的話前,商明寶趕緊躲到了淋浴間。 她有段時間沒回國,向斐然開車帶她去她很喜歡的茶餐廳。掛著米其林星級總店向來是要提前預訂的,向斐然一邊將車開出酒店崗亭,一邊給向聯(lián)喬的助理打個了電話。過了會兒,預訂短信和包廂號便發(fā)到了他手機上。 商明寶饑腸轆轆,以往只能吃下半只乳鴿的,今天居然吃了一整只,榴蓮酥也塞了兩塊,龍蝦泡飯吃完一碗后矜持地說再添半碗,又喝了一碗楊枝甘露。 向斐然全程怡然地喝著普洱,見她舔嘴,指尖抵碗,將自己的那份楊枝甘露輕推到她眼前。 商明寶眼睛看著那一碗冰冰涼涼,一邊很認真地說:“不行不行,肚子塞不下的?!?/br> 向斐然輕點下巴:“塞得下,別謙虛?!?/br> 商明寶皺眉瞪他。 向斐然:“干什么?” “吃飯的時候不許講亂七八糟的。” 向斐然怔神反應數(shù)秒,啞然失笑:“小姐?!?/br> 慢吞吞地喝了一盅普洱茶消食后,夜幕已降,向斐然開車帶她進山。 商明寶以為他要回來拿什么東西,但向斐然卻打開了他的標本室。 這里還是商明寶記憶中的模樣,那年方隨寧帶她偷偷潛進,她與他尚是縱使相逢應不識,一心叫他舅舅。 說來奇怪,那個下午的心情本該忘了的,可隨著這里干燥溫和的植物氣味,竟然重又返回了腦海。 十六歲的心臟病少女,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也許沒有下一個明天,對一切都興致缺缺,并非是她高傲,而是一種出于恐懼的率先拒絕,怕人間太好,她留不住。 被新識好友拉進這扇門時,她也是那樣的無所謂,幻想一個其貌不揚的屋主,一個沉默寡言的理工科男生。 嗯,沉默寡言是對了,其貌不揚挨不著邊。在打翻的龍眼冰旁,甜膩膩的汁水半干,被他蹲下湊近,經(jīng)歷一場無人知曉的心慌意亂。 眼前燈花一閃,布置在標本柜頂端的一排排射燈同時亮起,投下一座座寧靜的山丘。 “好像很久沒通風了?!鄙堂鲗毐羌怍鈩印?/br> 空氣溫和郁塞,有一股滯悶感。 向斐然點頭,推開兩扇窗戶,讓空氣流通起來:“蘭姨每周進來打掃一次,屋子沒人活動就容易顯得舊?!?/br> 這里的三間屋子都只屬于他,分別是臥室、書房和標本兼實驗室。他回來后,只在書房工作,標本室從未涉足過。這里的上萬份標本,像是別的的孩子的積木玩具,失去了實際的價值,而只有記憶的意義。 “來這里?!?/br> 向斐然站在其中一扇柜前,目光穿過燈輝的沙丘。 商明寶脫了鞋過去,見他兩手插在運動褲兜里,頭微微仰角,站姿松弛倜儻。 “我小時候覺得這些柜子好高,最頂上的那層柜子可能永遠都碰不到,但是我mama放東西的習慣,總是從最頂上開始放,于是這層柜子成為我童年的憧憬?!?/br> 他說著抬起手,胳膊不必伸直便觸到了,指尖在擱板上抹了一下,垂眸捻了捻灰,勾唇道:“你看,看來蘭姨也碰不到。” 這是他第一次聊起他的家庭、他的親人,商明寶心里已經(jīng)開始擂鼓。 “她在最上面那層,放什么呢?”她問。 向斐然呵笑一聲,“標本,不然呢?” 商明寶訝然:“你mama……阿姨,也會做標本?” “當然,她的標本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工整,優(yōu)美,規(guī)范,只是看著那些已經(jīng)被她處理好的根、葉、莖、花冠,就能感受到一股怡然的優(yōu)雅?!?/br> 向斐然從最頂層抽出一冊,翻開毛邊的、些微泛黃的臺紙。 產(chǎn)地與生境:云南,香格里拉,石卡雪山山口北側(cè),海拔4100米。 采集人:談說月 采集日期:1992.10.27 定名人:談說月 下面還跟著采集號、鑒定日期、植物名和拉丁學名。 確如他所說,這是幅堪稱畫的標本。 談說月…… 這名字太熟悉了,容不得商明寶忘記:“談說月……是阿姨的名字嗎?” “嗯?!?/br> 電光石火間,似乎都串起來了。 那年他為了護她從山坡上滾下,蘭姨拿了一瓶藥來說是談小姐留的,讓方隨寧和他都同時陷入沉默; 放在柜子頂格的那本沒寫完的野外工作手記; 還有維基百科里寫的……流石灘遇難的年輕女植物學家。 流石灘……遇難。 商明寶更想起來了,臉色變白。 十六歲,誤聽向微山與他發(fā)生發(fā)生口角的那一天,那個男人說:“我不管你,哪一天你死在哪個流石灘都不知道!” 商明寶刷地抬起頭,不需要醞釀,眼淚就這么筆直地流了下來。 畜生……畜生。一個父親,用他母親的遇難,變成刺向他的、控制他的刀。 向斐然反而被她哭愣了,溫柔替她拭去:“怎么突然哭了?” 去尋找那株在早春開放的華麗龍膽的路途,流石灘,他的叮囑被她不屑一顧,他的緊張被她以為是小題大做,他不顧生命危險沖坡下來找她的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商明寶的眼睛在淚水下不可思議地明亮,講話時,嘴角控制不住地下癟:“流石灘……” 向斐然將手中的臺紙塞回架子上,唇角微勾:“我十六歲那年,她在香格里拉的一處流石灘因為大霧迷路……”喉結(jié)滾了一下,才把話說完整:“失溫,失足墜崖,……尸骨無存?!?/br> 這一長串的詞刻在他的腦海里,卻從未對誰啟齒過。它們從來都未曾被賦予過聲音。 商明寶哇地一下哭了出來:“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從來都不告訴我……” 向斐然被她哭得手足無措,只好抱她在懷:“悲傷的故事不需要說給你聽,你這雙耳朵只要聽開心的事就行?!?/br> “可是這不是悲傷的故事……”商明寶抬起淚眼,“這是你的人生,是我愛的人的人生?!?/br> 不知道是前一句震撼他,還是后半句“我愛的人”更震動他的靈魂,向斐然只知道自己身體一僵,死死地擁緊了她:“babe……babe……” 他只剩下guntang地、反復地叫著她名字的本能,唇壓得她耳骨泛疼:“你怎么這么好……為什么這么好?” “我一點都不好,”商明寶控制不住打了個哭嗝,“我沒有想過問你,如果早一點——” “是我的錯?!毕蜢橙挥H著她被濡濕的唇,不住地撫著她的頭發(fā),“是我的邊界感太強,我知道。喜歡我這樣的人,……很辛苦,對不起?!?/br> “不是,沒有,我也沒有告訴你我家里有多少錢?!?/br> 向斐然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能重又抱她,呼吸顫抖著長嘆:“別這么可愛?!?/br> “好吧,其實我也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錢……”商明寶被他抱得透不過氣,只能甕聲甕氣地說。 算不清,根本算不清…… 向斐然將臉埋在她頸窩中,悶笑著,壓著灼熱的眼眶。 “我的父母早就離婚了。他們曾經(jīng)志同道合,有過非常恩愛的學生時代,碩士階段結(jié)婚,又一起赴美讀博。我人生的最初幾年是在美國度過的,密蘇里植物園是她曾經(jīng)工作過的地方,不過那時我太小,沒有印象了?!?/br> 商明寶已知道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可是,他們還是離婚了,蘭因絮果?!?/br> 蘭因絮果……向斐然面露哂笑:“不,這個詞對談說月來說,太溫和了。她無條件地愛著我父親,敬仰他,崇拜他,雖然她自己也足夠優(yōu)秀。 她最早是研究蕨類植物分類和系統(tǒng)發(fā)育、演化的,后來轉(zhuǎn)到了高山植物——” “龍膽科?!鄙堂鲗毺嫠f出答案。 “是。但是她沒有來得及進行深入研究,要開展一個類群的深入研究,首先要有充足的樣本。那個年代,植物學數(shù)據(jù)化還不高,也沒有如今這樣全球化的資源庫合作,植物學家需要經(jīng)常泡標本館或跑野外。她遇難時,正是她搜集龍膽科樣本的階段,她跑遍了中國幾乎所有的高山高原,發(fā)現(xiàn)了兩個中國獨有的新種?!?/br> “阿姨……比你還厲害嗎?”商明寶不由得問。 “某些方面,”向斐然莞爾:“比如標本壓得比我漂亮,畫比我好,對蕨類的研究比我透徹,野外……我所有有關(guān)野外的知識,都是她教的,第一件沖鋒衣她送的,第一根登山杖她買的,帳篷是她教我搭的,指南針是她教我用的?!?/br> 他落下目光:“我很想再跟她切磋切磋,比誰認植物更多更快,可是她不陪我玩了。 “在我五歲時,他們的感情有了裂縫。我父親,向微山,是被爺爺領(lǐng)養(yǎng)的。他的本家算是富商,需要他聯(lián)姻。他去了,但一直跟我母親渲染他的無辜無奈身不由己,他說他很痛苦。談說月信了很多年,甚至他的妻子懷上二胎了,她也還是相信他。” 向斐然垂眸,看著商明寶震驚的眼神:“很傻,是嗎?”他笑了笑:“我也覺得。他們的學生時代太好了,在學生時代修成正果又分開的人,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個困境。她可以在野外跟盜采分子持刀相對,可以開著吉普車追他們十公里,但她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愿意相信她曾經(jīng)深愛的人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或者說——本性如此?!?/br> 商明寶回憶著與向微山的那寥寥數(shù)面。 她承認,向微山確實是一個氣質(zhì)和相貌、身材都較好的中年男人,可稱儒雅和氣宇軒昂,欺騙一個女人的真心對他來說不算難事。 “小時候,我一度以為向微山只是比較忙,所以才每周見我一次,后來我才知道,原來他還有一個家,還有小孩。九歲生日那年,他接到了他妻子的電話,要他回去。但那天他興致很好,留下來陪我切蛋糕。他的妻子帶著孩子上門來,問我母親為什么這么……” 向斐然停頓下,面色如深潭般平寂。 “不要臉”三個字,他說不出口。 “談說月跟她道了歉,親自送向微山和他的妻兒出門?!彼届o地往下敘述了。 “她涵養(yǎng)太好,做不出罵街或者陰陽怪氣、指桑罵槐那種事。她是真正的高門小姐,知書達理,只是我外公外婆去世得很早,她是獨女,父母去世后,曾經(jīng)的圈子和地位都漸漸地淡了。向家和談家都是一樣的清廉,名望大于實際的權(quán)勢,也許這就是向微山舍她而另娶的原因,他那時在創(chuàng)業(yè)初期,很需要錢。” 向斐然找出了一本相冊,也在標本柜的頂層。 很明顯,他六歲前有很多很多的留影。在美國密蘇里植物園,一個長相英氣而美麗的女人抱著他,在植物園門口合影留念,下面一行小字寫著年月,落款寫明了這是她來此博士后站報道的第一天。 商明寶總好奇是怎樣的父母怎樣的基因才能生出向斐然這張臉,現(xiàn)在她知道了,向微山只是皮相的些微留痕,給向斐然注入深刻靈魂的,是她。 她是如此的英氣勃發(fā),五官又不可思議的精巧。 “幾個月?”商明寶指著相片,看得目不轉(zhuǎn)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