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jié)
換作旁人,別說女郎,就是世家出身的子弟,怕也吃不了這苦,公主卻不聲不響,竟與侯公度等人起居用度,別無二致。 雖說這次從長安出發(fā)路上遇到的種種事情,讓侯公度對公主已有全新認(rèn)識,但這么七八天下來,無疑又是刮目相看,嘆服有加。 到了華陰,距離長安已經(jīng)很近。 這里客棧驛館隨處可見,大大小小,規(guī)格不一,都是為了方便往來長安道的旅人,公主等人原本趕得快一些,在城門關(guān)閉之前還能入長安,但他們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在此地過一晚,順便商量對策。 時值黃昏,寒意漸重,客棧里進進出出的人,都已棉服大氅,有些怕冷的,連貂帽都戴上了。 此地是華陰最大的客棧,公主他們選了這里,倒不是因為舒適,而是人多更好打探消息。 二十幾人分散開來,零零落落坐了幾張桌子,沒有湊到一塊,公主與侯公度二人更是坐到角落里去,公主連啟程時的青衣也不穿了,換了一身藏青近黑的顏色。 “我看這來來往往的人,沒比之前少多少,可見長安城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能正常進出的?!焙罟鹊吐暤馈?/br> 言下之意,他覺得素和可能是個人遇到什么事情,才遲遲沒有回去,而不是長安出了事。 公主微微點頭:“若是這樣,自然最好,那我明日一早入城之后就直接進宮,勞煩將軍找人去一趟公主府,問問素和的下落,還有白芷,她比我們早了七八日過來的,現(xiàn)在可能也還在……” 她話未落音,隔壁桌也傳來議論聲。 動靜稍微大了點,公主與侯公度耳力又不錯,自然聽個一清二楚。 “聽說長安前幾日突然白天也關(guān)了城門?” “可不是,蹊蹺得很,我當(dāng)時正要帶我家媳婦回她鄉(xiāng)下娘家探親去,突然就給堵在城門口了,等了半天也不見開,說是抓逃犯呢!” “胡扯!長安那是幾朝古都了,說難聽點,連天子駕崩都沒這陣仗,什么時候抓逃犯要關(guān)城門抓了?那么大個長安城,就算關(guān)了門,就能捉到了?” “可不是呢,關(guān)了整一天,隔天就開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是不是因為南邊打仗的事兒?聽說南朝和柔然人都打過來了?” “離大老遠(yuǎn)呢,也不關(guān)咱們事吧?” “難說……” 說話的兩人顯然是商賈,消息靈通些,可也靈通得有限。 借著舉杯喝水的姿勢,侯公度擋住自己微微一變的臉色。 作為負(fù)責(zé)長安戍衛(wèi)的人,他當(dāng)然很清楚,長安城門在不應(yīng)該關(guān)閉的時間突然關(guān)閉,意味著什么。 這兩個小商人有一半說對了,歷來就連天子駕崩,都沒有白天突然關(guān)閉城門的規(guī)矩。 上回他們追擊搜查刺殺公主的柔然刺客,當(dāng)時已經(jīng)快要到了城門打開的時間,可是做的打算也僅僅是延遲半個時辰,這也已經(jīng)是極限了。 因為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像長安這樣一座體量的城市,它一舉一動所影響的,遠(yuǎn)不止是一城百姓。 即便只關(guān)閉了一個白天,它背后所透露出來的,也絕不是輕描淡寫的簡單結(jié)果。 長安,很有可能真的出事了。 這家客棧的吃食不錯,熱氣騰騰的牛rou面也很能勾起食欲,但侯公度一下就沒了吃飯的胃口。 “大娘子,我們……” 他用了出門在外的稱呼,正想跟公主說些什么,卻見公主心不在焉,視線落在了不遠(yuǎn)處。 侯公度不由跟著望過去。 門口進來四個人。 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嫗,一個病懨懨垂著腦袋看不清臉的男人,一個扶著丈夫的年輕小媳婦,還有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在后頭帶著包袱行李的小婢女。 男人看上去年紀(jì)不大,戴著冪離,腳步虛浮,應(yīng)該是身患重病。 反倒是小媳婦雖然低眉順眼,身量卻差不多要跟丈夫一樣高了。 客棧最怕接到這樣的客人,因為要是碰上倒霉不走運的時候,客人死在他們客棧,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就算客人不鬧不追究,客棧也免不了覺得晦氣,掌柜于是忙忙上前去,像是要攔住他們?nèi)胱 ?/br> 但這小媳婦出手很是大方,直接兩塊銀餅子放下,還拿了個方子讓掌柜幫忙煎藥,說是自家男人染了風(fēng)寒,要回老家養(yǎng)病,還順便讓掌柜找個人來伺候。 老嫗見狀就很是不滿:“怎么著,你一個人伺候不了他,還要再花錢?我們老何家娶你進門,是讓你來當(dāng)金尊玉貴呼來喝去的娘子嗎?” 小媳婦雖然低聲細(xì)氣,卻不肯讓步:“阿娘,伺候男人是個力氣活,這不是還得服侍夫君沐浴更衣,我力氣小,干不了?!?/br> 老嫗冷笑:“你干不了?你沒進門那會兒還能把豬扛起來呢,現(xiàn)在就裝起柔弱來了?我告訴你,咱家沒那財力,養(yǎng)不起什么下人!” 看來這全天下的婆媳都少不了鬧哄哄的,便是這家男人都病得快要死了,婆媳倆還能在大庭廣眾下斗上嘴。 旁邊聽熱鬧的人都哄笑起來。 “我說你這老婆娘也別太苛刻了,人家小媳婦說不定肚子里還揣著你們家孫子呢!” “就是,一會兒要是給累沒了,你那兒子還不知道能不能生出第二個!” 老嫗狠狠地剜他們一眼,她那張明明布滿皺紋,卻抹得比墻還厚的臉著實能把人嚇了一跳。 但老嫗顯然也知道嘴巴刻薄的人不少,懶得搭理他們,只是伸手飛快把小媳婦放在柜上的兩塊銀餅子掃走一塊。 “這些盡夠了!當(dāng)誰都是金山銀山不成,咱們家是破落戶,你這敗家娘們!” 眾人見狀又是一陣哄笑。 “這老虔婆還挺摳門!” “這么摳不如把一頓飯分成兩頓吃算了!” 小小鬧劇過后,四個人一前一后跟著伙計去后頭院子安置。 客人們來來往往,天南地北,多的是其它話題,根本不會在他們身上停留太久。 反是公主和侯公度收回目光,半晌沒說話。 兩人沉默良久,又不約而同對視一眼。 公主、侯公度:…… “如果我眼睛沒出毛病的話,那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有點神似汝陽侯劉復(fù)?!?/br> 公主緩緩開口,措施謹(jǐn)慎,好像斟酌了很久。 侯公度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個老嫗,我看著,也有點像越王。” 越王陳濟,來使北朝。 汝陽侯劉復(fù),在禁軍里當(dāng)文書。 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是怎么湊到一塊的? 打扮成這樣就算了,在眾目睽睽之下演這一出,又是為的什么? 公主和侯公度坐得遠(yuǎn),那“婆媳”兩人的爭執(zhí)沒能全聽清,但是陳濟臉上那層比墻還厚的撲簌撲簌往下掉的粉,他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興許是,他們路上遇見了什么事?!?/br> 侯公度的表情又微微抽了一下,勉強給他們找了個理由。 眾人是在稍晚時候會合的。 劉復(fù)對自己的打扮不以為恥,反倒虛心請教公主他們。 “我方才是不是學(xué)得不像?” 公主:“……下次不要捏著蘭花指說話,真正的小娘子沒你這樣的?!?/br> 劉復(fù)疑惑:“不會吧,我看臨水坊的小娘子都這樣?!?/br> 公主扶額:“那是為了你的喜好,外邊的小娘子哪個這樣?” 陳濟毫不客氣地嘲笑:“我早說了,過猶不及,你慶幸是被長公主先發(fā)現(xiàn)吧,若是長安追兵,你現(xiàn)在尸骨都涼了!” 他不笑倒還好,一笑臉上的粉又開始往下掉。 侯公度一時沒控制住,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 “跟著你們一道,那個生病的是?” 公主心里已經(jīng)有所猜測,但還是要問一聲。 “是素和!” 果不其然,劉復(fù)的答案與她想的一樣。 “素和傷得比較重,但殿下放心,他沒有性命大礙,后頭有追兵,我不敢?guī)еs路,這樣偽裝要安全許多,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睡著了,我讓掌柜的去抓治風(fēng)寒的藥,那是掩人耳目的,也是想用那些味道蓋過他身上的傷藥。” 章玉碗看向陳濟:“那越王又怎么會與汝陽侯同行?長安是不是出事了?” “此事說來話長!” 陳濟下意識抹了把臉,結(jié)果不出意外抹了一手的脂粉。 眾人:……看來這還是沒適應(yīng)身份呢。 “先說我這邊吧!” 陳濟嫌棄看著自己摸到的脂粉,隨手往衣裳上一擦。 “辰朝攻打北朝的事,你們應(yīng)該都聽說了吧?” 侯公度點頭:“柔然人恰在此時也侵?jǐn)_邊關(guān),這時機巧合得讓人不能不多想,越王殿下此番出使北朝,不會早就知道此事了,特地以身作餌,來拖延時間的吧?” 陳濟也沒計較他話中帶刺。 “事到如今,我也就直說了。當(dāng)日我來使長安,你們肯定不可能對我毫無戒心,我也的確是奉命懷柔綏靖而來,但我絕不可能料到辰國不顧我的安危,說出兵就出兵,我若是知道,早就找借口跑了,哪里還會傻傻留在長安當(dāng)人質(zhì)?所以當(dāng)日辰國出兵的消息傳來,你們陛下大為震怒,據(jù)說當(dāng)時就要殺我立威,被謝維安勸住了,最后只是將我和崔玉軟禁在官驛?!?/br> “我一開始也慌,怕你們北朝惱羞成怒,在前方吃了敗仗,就拿我泄憤,急得在官驛里團團轉(zhuǎn)想辦法,聽說義安公主也在外頭給我們求情,當(dāng)然,她主要還是給崔玉求情的,他們小兩口情投意合,若沒這事,本來眼看真要成就一樁姻緣的了。就這樣過了幾日,我忽然發(fā)現(xiàn),官驛的防守松了很多,人手撤到只剩下兩三個人,早飯與午飯時分,門口還是沒人的,如此連續(xù)兩日,我再不猶豫,趕緊帶了一個侍從逃出長安城,最離奇的是,那一日城門出入正好也無人盤查,我就這樣順利混出去。對了,崔玉不肯走,他怕走了就再也回不去,我也就沒勉強他,說不定現(xiàn)在他因為我跑了,可能還會被治罪。” 這些話乍聽上去有很多漏洞。 尋常情況下,陳濟即使能逃出官驛,也很難離開長安城,天子腳下,出入盤查自然是嚴(yán)格的,倉促之間陳濟也不可能找到能蒙混過關(guān)的通行關(guān)文,因為兩朝開戰(zhàn),不可能會有人甘冒大不韙為他開這道方便之門。 但是他竟然一路順利就出來了,這不能不說蹊蹺古怪之極。 “越王殿下既然早就離開長安了,為什么不走得越遠(yuǎn)越好,設(shè)法回到南邊,反倒還在此地逗留?” 第131章 陳濟看他一眼。 “侯公度,哪壺不開提哪壺,你是真能扎人心??!我上哪兒?回哪去?辰國?辰國能明知道我還在這邊,就直接出兵了,不就是已經(jīng)做好了我被扣下為質(zhì)甚至直接被祭旗的準(zhǔn)備么?我若是沒有猜錯,那邊說不定正陳兵埋伏在邊境上等著我呢,若是我傻不愣登回去,馬上就會被借了人頭,他們說不定回頭直接將黑鍋扣在你們頭上,一來可以以此激勵士氣,師出有名,越王陳濟出使北朝被殺,他們要為我復(fù)仇,名正則言順,他們這是為以后天下正統(tǒng)正名做準(zhǔn)備呢,二來我在老爺子面前還有幾分寵愛,此舉還能徹底絕了我的威脅,兩全其美,這才是將我這次出使南朝的效果用到了極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