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jié)
“阿姊,多謝你。” 她的話,讓章騁在那一瞬間,與自己曾經念念不忘的某個心結和解了。 “我心中對陛下也很感激,先帝只是動動嘴皮子,您卻是真打敗了柔然,將我接回來,比起先帝,您才是真正的功德無量。” 章玉碗起身,走到殿中,雙手過額,鄭重其事,深深拜下。 “我代邊陲飽受柔然荼毒的無數(shù)百姓,代那些被柔然人劫持擄掠,尸骸無存的中原人,謝陛下隆恩。” 不管章騁決定打這一仗的原因是什么,不管他是出于公心,還是為了扳倒趙群玉,不管他接回章玉碗,是出于親情,還是為了彰顯自己的正統(tǒng),他的確做到了。 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 章騁親手將她扶起。 “阿姊讓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離宮時,天色已近三更。 臨走前,章玉碗似想起什么,她回身問章騁。 “陛下,請問陳皇后的閨名叫什么?” 章騁愣住。 他想了很久,正當章玉碗以為他早已忘記,或者從未知道過時—— “陳澄,她叫陳澄?!?/br> 【桂水澄夜氛,楚山清曉云。那你記得啊,我是這個澄!】 記憶里似乎有人在說話,章騁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不知不覺念出口。 “陳澄,我記住了?!?/br> 章玉碗點點頭,行禮告退。 她為李晴娘立碑刻傳,總不能立碑人寫陳皇后,但她也不想寫陳氏,李晴娘既有名字,陳澄也該有名字。 章玉碗走了很久,皇帝還在出神,直到近侍再三喊人,他才恍然。 “陛下,侯將軍說,陳娘子的弟弟請求入宮探望其姐,不知能否允可?” 章騁沉默片刻:“允。天亮之后,就派人去,帶他入宮吧?!?/br> 她以為匣子里裝的是遺詔,竟秘密保存那么久,直到現(xiàn)在才說,章騁覺得自己本該惱怒和猜忌的,但此時竟是什么感覺也沒有。 近侍應下。 章騁:“太醫(yī)去看了她吧,怎么說的?” 近侍小心道:“太醫(yī)說,脈象虛弱,即使用藥,也只能用些溫和的藥,慢慢調理?!?/br> 章騁:“能好嗎?” 近侍:“這……” 連太醫(yī)都不肯說些四平八穩(wěn)的話來安慰人,那就是兇多吉少。 章騁:“她想必不愿再見我了。天亮之后,你們將仙居殿打掃好,就將人挪過去吧,那里日頭好,還種了桂花,等花開了……” 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哪_步聲。 宮人滿臉驚惶,卻在門外,不知該不該進來。 近侍小跑過去,兩人耳語一陣,他臉色也變得不好看。 “何事?”章騁問道。 近侍跪倒:“陛下,陳、陳娘子去了!” 章玉碗正走下長長的臺階,心有所感,不由回首。 夜晚的長安宮一片寂靜,唯有零星幾點燈火,與天上星月交相輝映。 白玉闌干旁邊,仿佛有兩個小小的身影藏在那里。 曾經在許多年前—— “阿姊,你說月亮上真有人嗎?” “當然有了,我上回看過的,有個很漂亮的女子,抱著兔子在跳舞,上上回,我還看見過有人在砍樹呢!” “哇,真有???你說的不會是嫦娥和吳剛吧!” 小郎君張大嘴巴,聽得一愣一愣。 “對,就是他們,但是一般人看不見,得用特殊的辦法,誠心祈禱!”小娘子笑嘻嘻道。 “怎么祈禱?好阿姊,你快告訴我,我?guī)湍阕鼋裉斓墓φn!”弟弟哀求。 “那不行,這么珍貴的辦法,怎么一天功課就能抵消,你起碼要幫我做三天!” “三天也太多了吧,太傅每回布置的功課都很重啊……” “你就說行不行吧?反正太傅不管我,我的功課只有你的一半,只要做了就行!” “那、那好吧,三天就三天!你快告訴我,到底怎么才能看見嫦娥和吳剛?” “你看見這些臺階沒有,從最下面跳上來,雙手背在后面,就學青蛙跳,一邊跳還要一邊呱呱叫,等跳上來,你就能看見他們了!” “怎么聽著這么奇怪,阿姊,你是不是又在騙我?!” “怎么會騙你呢,你看阿姊的眼睛,你看你看,里面全寫著真誠二字!” …… 章玉碗看著看著,不由噗嗤一笑。 “殿下,您看什么呢?”雨落好奇。 “我在看過去的自己。”章玉碗道,“走吧?!?/br> 等她上了馬車,再從掀起的車簾回頭遙遙望去,緩緩合上的宮門縫隙,那白玉闌干后面,卻已經是空蕩蕩的了。 馬車行至半路,竟是下起雨來了。 夏天的雨,即使在晚上,也有些悶熱。 馬車硌到碎磚,不知壞了哪里,有些聲響發(fā)出,雨落怕馬車壞掉,趕忙讓車夫停下,先去一旁躲雨。 “哎呀,出來時不知要下雨,忘記帶傘了!” 雨落犯愁,又埋怨自己的疏忽。 她不知道公主入宮會待這么久,當時殿內皇帝與公主兩人密談,她又進不去,還以為有什么大事,只能干著急,倒也沒想起讓車夫先回去拿傘備著。 章玉碗道:“無妨,這樣的天氣,雨很快就停了。下一場正好,能涼快些。” “前面好似有人打傘過來?”雨落咦了一聲,“這么晚了,怎么還有人在外面晃蕩,不是宵禁么……呀,好像是陸郎君!” 章玉碗心下微微一動,往外探看些許。 一人撐傘,從長街盡頭走來。 他足下都被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水沾濕了,但他依舊閑庭信步,有種說不出的瀟灑風流。 果然是陸惟。 他走到馬車邊。 “這不是長公主府的馬車么?車內何人,可需要我施以援手?” 聽見他明知故問,章玉碗不由笑了,從車內探出半身。 “難道不是郎君的傘有幸,能遮本公主?” “殿下下車,裙擺鞋襪恐要沾水?!?/br> “我不怕?!?/br> 傘只能再遮一人,于是她順理成章離開馬車,雨落獨留車內避雨,等雨停了再回府。 章玉碗則與陸惟先步行離去。 雨非但沒有很快停,反而越下越大。 濺到傘面的雨絲跳動著蹦開,或順著傘面流下,落在肩膀上,暈開一小片。 章玉碗抬袖遮住眼睛。 “雨太大了。”她悶悶道,“濺到眼睛里了?!?/br> 陸惟沒有拆穿她,只道,“我今日沒帶帕子,殿下可需要借我袖子一用?” 章玉碗二話不說,撈起他撐傘的那只袖子,直接覆在面上。 那“雨”想必很大,連陸惟都能感覺到袖子變得有些沉甸甸。 他有些無奈,心道原來妖女也會哭的。 章玉碗忽然問:“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罵我妖女?” “怎么可能?”陸惟當然絕不承認,“殿下怎么會這樣想我?” “因為你當日受傷昏迷,半夢半醒,這么叫過我,你自然不記得了?!?/br> 章玉碗不肯抬頭,因為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肯定是雙目紅腫。 在宮內壓抑已久的情緒,終于借著這一場雨,痛痛快快發(fā)泄出來。 陸惟將她帶到一處頭頂片瓦遮身的小巷,停下腳步,一手撐傘,一手將人擁入懷中,讓她盡情釋放。 “雨聲太大,我什么也聽不清?!?/br> “我沒哭?!?/br> “我知道,都是雨水。嗯,這雨可真大,連傘都被打漏了?!?/br> “陸遠明,你這個倒霉鬼!” “我是倒霉鬼,您是妖女,正好天生一對?!?/br> 陸惟軟玉在懷,兩道身影靜靜依偎傘下雨中。 四周滂沱雨聲,隔絕了一切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