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jié)
侯公度啞然。 這的確是個更合理的答案,誰也不會想到鑰匙被陳娘子放在枕頭下面,而趙群玉當(dāng)時權(quán)勢熏天,要風(fēng)得風(fēng),鑰匙在他手里,才是更合理的,所以岑留等人一聽就信了,在趙群玉失勢被抄家之后,還想盡辦法派人去趙家渾水摸魚,翻找那把鑰匙,可惜一無所獲,只能轉(zhuǎn)而四處尋找能工巧匠。 “幸好你留了這個心眼,否則令姐恐怕早就遭遇他們毒手?!?/br> “我想入宮,見阿姊一面?!标愄牡馈?/br> “此事非我能作主,但我會如實稟告陛下,還請郎君稍安勿躁?!焙罟裙笆值溃笆玛P(guān)重大,我不好久留,這匣子我先帶回去復(fù)命,若有消息,我會馬上派人過來告知的。” 匣子到手,他原可照本宣科敷衍了事,但看見陳棠年紀(jì)輕輕就斑白的鬢角,還有陳皇后在病榻上的景象,侯公度微微在心里嘆口氣,還是多嘴說了兩句。 “你放心,長公主素有仁心,她既然已經(jīng)允諾,陳娘子就會得到妥善安置。” 侯公度離開餅鋪,馬不停蹄入宮,將匣子送到御前。 此時章玉碗剛要離開,聞言頭也不回,走得更快。 她并不想留下來看什么遺旨,既然她開口讓陳氏將鑰匙交出來,那就已經(jīng)想好后面的發(fā)展,無論匣子里裝的是什么,哪怕是先帝留下的遺旨,也與她沒有關(guān)系了。 皇帝已經(jīng)登基四年,匣子里就算有遺旨另立新帝,也動搖不了皇帝的地位,但這東西的存在也并非毫無作用,一旦時局變化,皇帝遭遇反對,有心人就可以將此物拿出來,當(dāng)作攻擊與正名的工具,更有甚者,匣子流落到南朝人手里,有朝一日南朝人想要北伐,就可以先帝名義宣布皇帝得位不正,以此來昭示己方的正統(tǒng)性。 說白了,匣子里的東西,不是刀,不是劍,不是千軍萬馬,但它可以煽動人心,可以惡心皇帝,也可以是所有人心里的心結(jié),當(dāng)有人想要讓它有用時,它自然就會有用。 匣子就放在皇帝面前的桌案。 左右都被屏退,四下早已無人。 他看著眼前的匣子,難以避免猜測里面裝的會是什么。 所有人都猜是遺旨,章騁也未能免俗。 如果真的是遺旨,他那位堂兄,會寫什么? 安靜讓他的思緒得以延綿不絕。 章騁與章榕相交不算密切,他一開始也沒想到堂兄的身體會驟然惡化,更沒想到自己會被擇為繼承人,起初章騁也不過想按部就班繼承藩王,然后回到封地,平平淡淡過一生而已。 他與堂兄相交不深,哪怕成為太子,住在東宮的那段短暫日子里,他每回去請安,也總能聞見伴隨章榕出現(xiàn)的濃郁藥味,這位堂兄先帝,不是在喝藥,就是在生病,但對方看見他,卻總是笑著的。 被立為太子之后,章騁還未練就如今這樣經(jīng)歷波折的心腸,他看見章榕會羞愧,會覺得自己搶奪了原本屬于他兒子的位置,但章榕卻似乎沒有半點芥蒂,還招手讓他過去,手把手教他看奏折,如何分辨臣子在奏折里的言外之意,如何從平平無奇的奏折里看出一些額外的隱情。 章榕說,那些也都是他從先皇那里死記硬背的,如今又都傳授給章騁,讓他即便不理解,也先默默記下,以后再慢慢消化。 可是人心多變,如何能從幾封奏折里就看出千變?nèi)f化,章榕教的東西,等到章騁親政之后,才慢慢知道并不是完全適用的,治國是一門很復(fù)雜的學(xué)問,章榕自己也才剛剛摸到門檻。 這樣一位笑臉相迎,傾囊相授的堂兄,會表里不一,另立遺詔嗎? 不無可能,因為他厭惡趙群玉的逼迫,章榕肯定也很厭惡。 章騁的目光沒有在溫情回憶中停留太久,轉(zhuǎn)瞬又徹底冷下來。 就算真是遺詔又能如何,不過是被燭臺燒成灰燼的命運。 他拿起那枚黃銅鑰匙,插入鎖孔,轉(zhuǎn)動兩圈。 啪嗒一聲細(xì)響,匣子打開,露出里面的真相。 章騁微微愣住。 竟然不是圣旨常用的絲絹,而是一封信。 信有兩頁,裝在信封里,他還未看見里面的內(nèi)容,但若是遺詔,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用信封和信紙來寫,因為那樣容易偽造,毫無效力。 章玉碗是在快要出宮城的時候被攔下的。 侯公度快馬加鞭騎馬而來,氣喘吁吁請她回去。 皇城一般情況下是不準(zhǔn)騎馬的,更勿論如此疾馳,可見侯公度接到的命令之急。 章玉碗不由想,難道是匣子出了什么變故? 她甚至想到了匣子里若果是遺詔,內(nèi)容可能讓皇帝對她產(chǎn)生猜忌,但匆忙急促之間,任是諸葛再世,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她只能跟在侯公度身后,重新進(jìn)入太極殿。 殿內(nèi)燈火通明,只有皇帝一個。 身后,兩扇門被守在外面的內(nèi)侍緩緩合上。 這也許將是一場隱秘的談話。 章玉碗定了定心神,做好最壞的準(zhǔn)備。 皇帝原本坐在桌案后,此刻起身走來,親自遞過一封信。 “這是,匣子里的東西。” 他的神色很奇怪,又很復(fù)雜。 不像憤怒,倒像哭過,雙目有些發(fā)紅,卻竭力忍耐,以至于咬著腮幫子,面部表情也繃緊了。 章玉碗沒急著接。 “若是事關(guān)先帝,我還是避嫌的好。陛下,不管前塵往事如何,您現(xiàn)在就是皇位正統(tǒng),萬民之主,毋庸置疑。” “阿姊誤會了?!被实蹞u搖頭,“你看了就知道?!?/br> 這是一封信。 而且,竟不是先帝寫的信,是出自趙群玉的手筆。 四年前的某一日。 久病纏身的章榕難得精神好了一些,他從床上坐起,讓人請趙群玉入宮議事,在等待趙群玉前來的時間里,甚至還跟李妃聊了片刻,又看了一會兒書。 彼時太子已立,他自知子嗣無望,繼承他皇位的,會是他的堂弟章騁,而章騁是趙群玉舉薦并一力推動的人選,勢必會受到趙群玉最大的影響。 趙群玉入宮陛見,恭恭敬敬行禮,君臣二人坐下,章榕開門見山。 “我要你寫一封手書,承諾兩件事?!?/br> 趙群玉愕然不解。 章榕握拳抵唇,咳嗽一聲。 “第一件事,朕知章騁年少登基,從前又未有理政經(jīng)驗,許多事必得倚仗于你,趙相到時候三朝重臣,資歷深厚,每逢意見與新帝相左,甚至無須親自開口,只要稍加示意,就有無數(shù)門生說你想說的話,新帝孤立無援,長此以往,君將不君,臣將不臣,趙相縱無篡位之心,亦難免有權(quán)臣之實。我要趙相親自手書,保證凡事不會繞過新君,獨斷專行,保證臣不凌君,忠勉孝悌。” 饒是趙群玉城府深沉,仍舊忍不住大怒:“陛下這是何意?老臣在朝數(shù)十年,何曾有過大逆不道之心!陛下既信不過,還要這樣來羞辱老臣?!” 章榕忽略他的怒火,直視他道:“你的確不會造反,但新帝毫無根基,你則有門生故吏,世家與你同氣連枝,他斗不過你們,只要你們意見相左,必然是你大獲全勝,就算你沒有不臣之心,你身邊的人也會cao弄權(quán)柄。趙相,你很明白朕在說什么,朕也是你看著長大的,正如你了解朕,朕也了解你。這封手書,你必須寫,否則,我寧可另立新君,壞了你的打算,也不會輕易與你罷休。” 趙群玉壓下怒火,冷冷道:“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柔然。朕想伐柔,你極力阻撓,朕命不久矣,的確無法主理政事,也無法再輕啟戰(zhàn)端,但是我要你承諾,有生之年,只要新帝愿意打這一仗,你必須全力支持,不得違逆。朝廷為這一仗,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很久,朕隱忍數(shù)年,也因如此。如果朝廷打贏,你必須上疏建言,把遠(yuǎn)在柔然的公主接回來……” 說至此處,章榕再也難以為繼,扶著桌案劇烈咳嗽。 而趙群玉也無法再壓抑怒氣。 “好,好得很,原來陛下的后招在這里等著我呢!當(dāng)日沈源所請,您輕易偃旗息鼓,老臣就覺得不對勁……” 他怒極反笑。 “陛下這算什么,以死相要挾嗎?若老臣不寫,又能如何?” “趙相?!?/br> 章榕抬起頭,雙頰咳得染紅,神色卻很冷靜。 “以你的聰明,應(yīng)該明白,這封手書雖然限制了你,卻也是你的保命符,能保你善終。新帝若性情柔弱,以后必淪為傀儡,他若性情激烈,也必會與你沖突。他是我弟弟,我不能讓他被你們欺負(fù),也不能讓君臣不和亂了璋朝的氣數(shù)?!?/br> “還有,阿姊為了我們,遠(yuǎn)赴柔然和親,距今已經(jīng)許多年了,我甚至開始記不清她的樣子,但是,朝廷把一個女人扔在塞外,這算怎么回事呢?忍耐是迫不得已的權(quán)宜之計,但一個國家若一味忍耐,那就只有滅亡。我和阿父對不起阿姊,但我已經(jīng)來不及做什么了,我希望你能幫我,彌補這個遺憾?!?/br> …… 章玉碗拿信的手微微顫抖。 “趙群玉最終還是寫下手書,承諾了這兩件事?!?/br> 蓋章手印,無從作假,形同發(fā)誓。 “是,”皇帝的聲音也有些沙啞,“兄長將手書裝在這個匣子里,讓李妃在自己駕崩后當(dāng)眾打開宣布,為的就是讓朝廷上下都親眼見證趙群玉自己的誓言,讓他無法失約,讓朕能不受權(quán)臣轄制,讓阿姊你能早日歸來,可他沒想到……” 章玉碗接下他的話,“他沒想到李妃比他先走一步,匣子被托付給陳皇后,而陳皇后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以常理推斷,必然是與遺詔有關(guān),便一直秘密保管,直到如今?!?/br> 誰也不曾想過,這匣中所裝之物,不是遺詔,不是陰謀,是章榕作為一個天子所作的最后努力,是他對親人的一片拳拳愛護之心。 皇帝背過身抹了把眼睛,再轉(zhuǎn)過來,勉強一笑。 “這燭火太灼人了?!?/br> 第105章 章玉碗在太極殿待了很久。 后來她與章騁二人已經(jīng)鮮有言語,只是靜靜坐著。 那封信就擺在桌案上,道盡所有陰差陽錯的遺憾。 “朕,那時還是太年輕了,什么也不懂,就被趙群玉蒙在鼓里,先帝病重時,我原想過去守候,但被趙群玉攔住了,他說,先帝不滿趙群玉推薦我為繼,他想立的是城陽王世子,讓我不要過去招先帝的埋怨,還說一切有他在,他可以處理好?!?/br> “挑撥離間,從中漁利。”章玉碗淡淡道。 “是,”章騁閉了閉眼,“可那時候我腦子已是混沌,哪里有能力分辨真?zhèn)?,聽說他從先帝宮里出來時怒氣沖沖,只當(dāng)兩人當(dāng)真因此大吵一架,由此也更感佩趙群玉的忠心,從而更依賴他。直到登基之后,朕也開始接觸政事,想起先帝的諄諄教誨,想起他明明精神不濟卻還勉力支撐為我講解政事,方才漸漸感覺不對,再慢慢去查,查到李妃的死,查到她曾有過身孕,卻因故血崩而死,當(dāng)時她身邊的宮人,也形跡可疑,事后周圍護衛(wèi),也都被調(diào)開了,以至于延誤了救治的時辰……” 章玉碗微微出神,如果李妃的孩子還在,那一定是長得很像章榕的,性子說不定也像。 章騁也嘆了口氣:“若李妃的孩子還在……” 那時的他,對皇位,既有忐忑期待,更有惶恐不安,也許這其中恐懼還要更多一些,如果當(dāng)時有李妃的孩子在,說不定他還能因此松口氣。 因為當(dāng)皇帝的這幾年,固然尊貴之極,可他又怎么算得上快活的呢? 章騁忽然想起,他在當(dāng)世子的時候,曾經(jīng)很喜歡釣魚,可以鎮(zhèn)日坐在湖邊不動一下,但這個愛好有多久沒重新拾起過了? 即便現(xiàn)在無人敢打擾,可他只要一坐下,一閉上眼睛,所有懸而未決的政事就會紛至沓來,一點點耗光他的精力。 “就算李妃的孩子還在,現(xiàn)在的帝位依然只有陛下。即使先帝再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章玉碗望著他?!耙粋€連話都說不全的嬰兒,如何治理國家?屆時北朝只會比現(xiàn)在糟糕千百倍。國有長君,社稷之福,先帝九泉之下,看見陛下將他想做卻未能完成的事情都做好了,只會倍覺欣慰,知道自己從未看錯人。” 章騁也看著她。 其實章玉碗跟章榕并不像,可不知怎的,兩張臉此刻忽而就重疊了。 他眼窩有些發(fā)燙,忙仰起下巴,深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