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但陳修竟頗為鎮(zhèn)定,從頭到尾,連握筆的手都沒顫一下。 待他寫好,抬起頭,見陸惟正望著自己,就放下筆,拱手恭敬道:“陸少卿,在下已經(jīng)寫好了。” 陳修沒有因為公主不在場,就對陸惟有絲毫怠慢,這位俊美的大理寺少卿,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不僅僅是他表面的官職,而是他的姓氏——揚州陸氏,代代為宦,舉族北遷,祖父曾深受北朝天子敬重,他如今年紀輕輕就是大理寺少卿,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即便改朝換代,也影響不了世家更迭。 這些消息,陳修是從山長父親口中得知的,也因此,他比在場其他學(xué)子更為清楚,他們這九個不遵循常理選出來的官員,還真有可能被朝廷承認下來的。 陸惟點點頭:“拿來我看看?!?/br> 陳修雙手捧著筆墨未干的詩作,送至陸惟面前,再拱手一禮,也沒有黏在跟前礙眼,又轉(zhuǎn)身回到座席上。 若不是從字跡上生出懷疑,陸惟還真的贊一聲進退得體。 他低頭去看陳修的詩作,眉頭卻忽然飛快皺了一下。 竟是與送上來的試卷一樣的字跡。 一樣的凌厲如刀,棱角分明。 雖說試卷上那些字給人感覺更為凄厲,眼前這詩作則更有模仿的痕跡,但也不能據(jù)此就認為這是兩個人所寫,畢竟人的心境不同,寫出來的感覺可能也不相同。 考試那天是楊園在監(jiān)考的…… 想及此,陸惟望向楊園。 后者正跟其他士子在高談闊論,看神情已經(jīng)醉得差不多了。 陸惟有些無語,轉(zhuǎn)頭欲找公主,卻發(fā)現(xiàn)公主從剛才到現(xiàn)在,就沒回來過。 公主正在見一個人。 對方八百里加急,連夜趕來報信,突如其來,剛剛趕到,這一身風(fēng)塵仆仆,連氣都沒喘勻就被風(fēng)至聞訊趕忙引到公主面前。 “殿下,出大事了,左相趙群玉死了!” 第74章 左相趙群玉。 從公主歸來,這名字在耳邊就沒消失過。 譬如數(shù)珍會的賀家,跟趙群玉沾親帶故有遠親關(guān)系,依靠這層關(guān)系在北朝經(jīng)營坐大。 譬如當(dāng)年假冒公主給沈源寫信的謝維安,就是趙群玉的得意門生。 譬如數(shù)珍會在北朝的大主顧和接頭人,正是趙群玉。 凡此種種,不勝其數(shù),都與趙群玉有千絲萬縷的瓜葛。 這樣一個看似手眼通天的人物,說死就死了? 饒是公主不是尋常人物,也安靜了足足幾息,來消化這件事。 “何忡攻入長安,就殺了一個趙群玉?” “不,何忡沒殺趙群玉,趙群玉是自殺的?!?/br> 連夜趕路過來稟報此事的素和,因為事關(guān)重大,不敢輕易假于人手,只能親自前來,而且此事說起來,很有些曲折離奇,只怕來匯報的人,也很難三言兩語說得清楚。 “何忡攻入長安時,我正在城外打聽消息,當(dāng)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長安城高墻堅固,絕不是他何忡帶著幾萬兵馬就能輕易攻破的,除非里面有人開門?!?/br> “這幾日借著長安開放門禁,我也跟著混進去,多方打聽,才終于弄清楚來龍去脈。” “何忡入了長安就直奔皇城,禁軍打殺阻攔一陣,后來不知怎的,竟也放行了,但無人知道他在里面跟天子說了什么,趙群玉和嚴觀海幾次請見,都不得入內(nèi),我猜當(dāng)時趙群玉就已經(jīng)察覺不對了,他沒有像右相嚴觀海那樣還在皇宮外面等著,而是直奔自己家,讓家小收拾東西。大約兩個時辰后,何忡部下分出幾千兵馬,突然包圍趙府,何忡親自出動,入趙家與趙群玉相見,兩人不知道談了什么,何忡待了半個時辰就離開,重新入宮,而后傳出趙群玉自裁身亡的消息。” 這段話蘊含的信息實在是太多了,公主神色變幻,陷入沉思。 素和也沒有再出聲,而是靜靜等著對方思考完畢,回過神。 “然后呢?” “然后,與趙群玉關(guān)系密切的幾戶人家相繼因為謀反罪名被抄家,男主人斬首,家小流放充軍,長安因此混亂了好幾日,人人自危,許多世家因此被牽連,光是抓起來的都有不少。” “趙群玉死后,趙家也樹倒猢猻散,趙家人同樣都被抓起來了,據(jù)說博陽公主連夜入宮求情未果,回來之后大哭一場,就與趙熾和離了。” 趙熾就是趙群玉長孫,尚了皇帝親妹博陽公主,此事公主聽陸惟講過。 連博陽公主都救不了自己的夫婿,可見其他人四處找關(guān)系也無濟于事。 “那嚴觀海和宋今那邊呢?”公主問道。 “沒有動靜,出奇的安靜?!彼睾蛽u搖頭,“怪就怪在這里,以往嚴觀海總與趙群玉作對,什么事都要冒出頭來嘲諷幾句,但這次從何忡入城,到趙群玉死,城內(nèi)世家亂起來,嚴觀海居然跟老實得跟鵪鶉一樣,一聲也不吭。” “不是嚴觀海老實,應(yīng)該是有人按著他,不讓他出聲。”公主喃喃道。 她怎么也沒想到,何忡作亂,竟是這樣一個亂法。 看上去,倒像是何忡與皇帝達成某種協(xié)議,被“招安”了,成了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可連她都能想到這一點,那些世家不知道么? 素和點點頭:“還有宋今,待長安城亂了幾日之后,是宋今奉天子詔令出來安撫人心的,說天子有命,除謀反首惡之外,余者不究。局勢也就慢慢平息下來,好像除了趙家,和趙家?guī)组T姻親,其余人都沒有太大影響?!?/br> 說到這里,他面色變得很古怪。 “但您猜,接替趙群玉的新左相是誰?” 沒等公主真猜,他就說了答案。 “是謝維安,竟然是趙群玉的得意門生謝維安!此人不是趙群玉的鐵桿擁護者嗎,昔日趙群玉掣肘天子,下絆子,可沒少謝維安的出謀劃策,他居然能逃過清算,還變成最終受益者!難不成他與何忡勾結(jié)了嗎,還是在趙群玉背后捅刀子,賣師求榮?” 素和雖蒙公主教導(dǎo),知曉一些關(guān)系利害,也能進行簡單分析,可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么峰回路轉(zhuǎn)的發(fā)展。 公主微微變了臉色。 這局勢發(fā)展,確實完全讓人意想不到! 趙群玉是三朝元老,但他權(quán)力最鼎盛時,應(yīng)該是舊皇去世,到新皇登基后這三年,因為舊皇去世之后,新皇當(dāng)時雖然已經(jīng)被立為太子,但他不是舊皇血脈,而是舊皇堂弟,其間很有一番暗潮洶涌的爭斗,最后在趙群玉的支持下,新皇才坐穩(wěn)皇位。 既有擁立之功,趙群玉聲勢烜赫,又因德高望重,世家背景,門生眾多,就算皇帝后來扶持了嚴觀海和宋今來分權(quán),也很難動搖趙群玉的地位。 之前陸惟就曾說過,何忡任長安令時,是個很周密的人,這樣一個人突然起兵,在沒有得到方良音訊的情況下,還繼續(xù)打到京城去,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 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釋。 何忡的起兵也不奇怪了。 不管皇帝是臨時起意,跟何忡合作,還是早就跟何忡暗中往來布置,反正現(xiàn)在掣肘皇帝最大的山頭趙群玉已經(jīng)倒了。 作為他的頭號得意門生,謝維安不僅毫發(fā)無傷,還接替了左相的位置。 唯一能肯定的是,謝維安應(yīng)該在之前某個時候就已經(jīng)背叛了趙群玉的陣營。他身上背著“叛師”的名頭,也不會再被趙群玉一系的世家信任,肯定只能一心向著皇帝。 一場混亂如雷電突然而至,又在傾盆大雨中迅速結(jié)束。 風(fēng)馳電摯,雨收天晴,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但又怎么可能真的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公主還未到京城,已經(jīng)能想象此時長安城平靜表象下的人心浮動。 小道消息,諸多揣測,從市井到廟堂,議論紛紛,真假難辨。 這整件事里,看似最大的輸家是趙群玉,而最大的贏家是皇帝。 但一個趙群玉死了,又不可能把所有世家都殺了,皇帝縱容何忡,只會反倒讓世家心生忌憚,正所謂打虎不成反成仇。 趙群玉在京城,也只是趙家其中一支,更不要說他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殺得了趙群玉一個,還能把他那些沾親帶故的人全殺了? 有朝一日,這些人難道不會心生怨恨? 所以,眼下短短時間內(nèi),還真不好就此分了輸贏。 當(dāng)然,皇帝現(xiàn)在肯定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 連公主都沒想到大家眼里有些優(yōu)柔寡斷的皇帝敢做出這種事,其他人肯定也很震驚。 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疑惑。 “何忡呢?”良久,公主才回過神,“他沒被處置吧?” “沒有?!彼睾偷谋砬楦殴至?,“他被陛下封為大將軍,掌禁軍,原先的禁軍十二衛(wèi)大將軍馮醒被罷免了。” 馮醒跟趙群玉走得很近,被罷免倒不奇怪,主要是“反賊”何忡搖身一變,成了皇帝身邊的新貴。 禁軍分十二衛(wèi),負責(zé)戍衛(wèi)皇城,保護天子,此職位非天子近臣不能擔(dān)任,否則皇帝時時刻刻都要擔(dān)心自己睡夢中被人砍了腦袋,但馮醒自從先帝在位就擔(dān)任此職,又與趙群玉交好,皇帝曾想換人,卻被趙群玉勸諫了,也許矛盾的種子就在那一刻種下。 公主:“那李聞鵲呢,他沒事吧?” 素和:“應(yīng)該沒事,沒聽說李都護不好的消息,但我沒在京城待多久,打聽得不是很清楚,此次與他無關(guān),他應(yīng)該不會有事吧?!?/br> 公主沉吟不語,久久才輕嘆:“恐怕很快就有旨意過來,催促我們?nèi)刖┝?!?/br> 素和半懂不懂:“為何,殿下不是本來就要入京的么?” 公主:“外平柔然,內(nèi)殺趙群玉,就算得罪了世家,經(jīng)此一遭,世家也暫時被震懾住,不敢妄動。接下來,他應(yīng)該需要我這位堂姐上場,為他正名了。” 三年前,雖然這位皇帝是被封了太子才上位的,但他畢竟不是嫡系嫡子,而是旁支過繼的,當(dāng)了皇帝之后,他未免擔(dān)心權(quán)臣效仿,再扶一個跟他一樣出身的幼帝登基,更好掌控。 在暫時平定內(nèi)外威脅之后,皇帝就需要一位來自先帝血脈的嫡系子孫,來為自己立牌坊,而作為兩代先帝的嫡長女與嫡長姐的邦寧公主,就是一個最佳的人選,皇帝根本不必擔(dān)心她對皇位的威脅,可以給予她更多殊榮待遇。 長安這等形勢發(fā)展,是公主萬萬沒想到的,她忽然有種與陸惟討論的迫切感。 公主這么多年沒在京城,陸惟對皇帝的了解,必然是遠勝于她的。 打發(fā)了素和去休息,公主自己則帶著守在外面的風(fēng)至起身走向宴席所在的院子。 宴會居然已經(jīng)散了,九名士子都走光了,只有楊園趴在那里,醉得七葷八素,婢女正在給他喂蜂蜜水,按照陸無事的吩咐,將他鼻子捏住強灌進去。 陸無事見公主去而復(fù)返,反而驚訝:“殿下沒回去?” 公主:“你們郎君呢?” 陸無事:“郎君見您遲遲沒回來,只當(dāng)您有要事,就讓他們先散了,他帶著那九位郎君的墨寶去正院了?!?/br> 公主聞言又有些意外。 看來陸惟讓他們當(dāng)場作詩,也沒能從陳修的字跡上找到證據(jù)。 陸惟不可能無的放矢,總不會是陳修早有準備了? 這一夜,倒是波瀾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