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雨落:“你給我作甚?拿去后廚呀,他們要燒水拔毛了。” 陸無事的臉色更白了,他開始感覺渾身不自在,像爬滿虱子。 雨落:“你這是怎么了?” 陸無事:“沒事兒,我就是不太敢碰那些有羽毛的飛禽。” 雨落訝異:“這是什么怪毛???” 陸無事:“……可能因為我小時候被雞啄過吧?!?/br> 雨落眼珠一轉(zhuǎn):“那你們家郎君怕什么?” 陸無事警覺:“你要作甚?” 雨落撇撇嘴:“不說就不說。” 陸無事:“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是郎君害怕的。” 雨落不信:“死也不怕?” 陸無事面色有些微妙:“郎君能活到現(xiàn)在,好多次死里逃生,正是因為他不怕死。” 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活下來。 雨落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也沉下不少。 好半晌,陸無事才聽見她低聲道:“殿下也是?!?/br> 第73章 又過了十來日,楊園終于將卷子評分分了名次,又給陸惟和公主看過,眾人意見一致,認為沒有問題了,這才讓人謄抄數(shù)份,張貼在上邽城大街小巷,又下發(fā)公文到各縣,令縣令公布通知,若有考試之后即刻返回原籍住處的,也能從各縣那里得到自己的消息。 公主于是準備設(shè)宴,款待從一百八十三人里脫穎而出的這九人。 如無意外,這九人即將上任,暫代上邽縣縣令等職位,其中上邽城乃天水郡郡治,天水郡又是秦州州府,因而顯得格外重要。 之所以是暫代,因為迄今為止,這項舉措還未獲得朝廷背書,公主早已去信長安,但想當然耳,這些信都石沉大海,毫無浪花。 在長安局勢明朗之前,她自然不會得到什么回復(fù),如果形勢極端不好,說不定下回給秦州發(fā)圣旨的,又是一個新皇帝了,這也未可知。 總之,眼下所有一切都在混沌不明的情況下摸索前行,她與陸惟是如此,那些考生能參加考試,同樣也是冒了風險了,如果朝廷那邊回頭要追究責任,全盤推翻新舉官法,他們這些考生也免不了被牽連進去。 三月二十三日,公主在秦州府原方良官邸舉宴。 此宴名為仲春宴,取自《尚書·堯典》里的“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寓意春天第二個月,這種宴席一般不會有什么山珍海味,上的都是春季里正逢時令的家常菜,中榜的九人也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能赴公主的宴席,俱都受寵若驚,也不在意吃的是什么了。 作為這九人中的頭籌,也就是第一名的陳修,相比其他人的激動而言,更把持得住,也更能沉得住氣。 原因無它,陳修的父親正是出借考試場地的天水書院的山長。 有這樣一個父親,陳修自小耳濡目染,比其他人更早啟蒙,有更好的起點基礎(chǔ),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陳家的家境,頂多只能算是世代讀書,殷實積富,非要追溯,陳修的祖父與隴西李氏,確實也有些遠親關(guān)系,到了陳修這一代,早就不往來了,根本談不上什么世族高門,連攀親都攀不上。 可若新舉官法能推行,最大的受益者,便是他們這一階層的人。 “聽說這位邦寧公主乃是從柔然歸來的,本欲前往長安,卻因方良之事滯留此地發(fā),方才出了個新舉官法,也不知這新法能維持多久。” “要是公主一走,新法就廢了,那咱們?nèi)绾问呛??剛上任就要收拾包袱走人嗎??/br> “諸位仁兄名次靠前,想必都在上邽,此地繁華,又是郡治,消息也靈通,還好說,我是墊底的,聽說襄武縣縣丞有空缺,弄不好我就得去那兒了。隴西可是隴西李氏的地盤,我一個沒門沒路的去了,還能有好果子吃?” “噓,慎言!” “?。侩y不成咱們這幾人里還有世族出身的?不都是寒素之族嗎?” “我們這幾人里,是沒有世族出身,不過這位郎君還是慎言的好,畢竟往后為官,往來多為世家,有時你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便容易惹上不必要麻煩?!?/br> 說話的正是陳修,他沒有教訓(xùn)人的意思,只是隨口勸說,聽的人也能聽進去,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有勞仁兄提醒,我叫韓芝,靈芝的芝,敢問尊姓大名?” “韓兄客氣了,我叫陳修?!?/br> “原來是陳魁首,莫怪你能居第一,見識果然與我不同,佩服佩服!” 陳修一下成了眾人焦點,他忙含笑拱手客氣一圈,又閑聊片刻,有人問起待會兒見到公主應(yīng)該如何行禮,又該說些什么云云,陳修雖然也沒見過公主,但他有個當天水書院山長的父親,從小到大也見過不少貴人,還能說上兩句自己的見聞,一時間又讓其他人很是感謝。 如此過了一刻鐘左右,一名中年人過來,引各位士子入席。 陳修等人跟著進了秦州府后院,這里原本是方良家眷的住所,如今被暫時作為設(shè)宴的場地,庭院的確也夠大,足以容納十多人的宴席,就是稍微冷了些。 不過對于這九人來說,今日經(jīng)歷足以成為他們畢生的談資,激動興奮尚且不及,估計也感覺不到多少寒意。 入了庭院,首座果然坐著一名年輕女子,正與旁邊的年輕郎君說話。 時下民風開放,北朝天子祖上也算漢胡混血,許多公主府上也養(yǎng)著門客,平日里清談議政,不算新鮮事,眾人自然也不覺得被公主接見有什么不妥,反是引以為榮,畢竟這是公主,先帝的女兒,當今皇帝的堂姐,正經(jīng)的嫡女出身。 但于情于禮,眾人也不好意思盯著公主一直看,便去看她旁邊的人,這一看也愣了下,隨即恍然,這就是傳說中朗朗如月的大理寺少卿陸惟陸遠明啊,果然名不虛傳,見面更勝聞名。 公主見了他們行禮,便停下與陸惟說話,伸手虛扶。 “請起,各位今日乃座上賓,不必拘禮。” 作為九人之首,陳修理所當然代表大家發(fā)言。 “多謝殿下賜宴,我等鄉(xiāng)野出身,見識有限,實也沒想到今日能有如此榮幸,不免兩股戰(zhàn)戰(zhàn),局促失措,還請殿下寬宥?!?/br> 公主笑道:“今日舉宴,除了款待諸位,以作酬勞寬慰之外,倒是要敞開心扉與諸位說些事?!?/br> 眾人本也沒把心思放在吃飯上,見公主如此說,就都聚精會神洗耳恭聽。 只聽公主道:“不怕諸位知曉,如今這場舉官試,還未得到長安那邊首肯,而我雖為先帝之女,又得天子賜邦寧二字封號,實則也不過是途徑此地,并無掌政之權(quán),只因方良事起,致秦州混亂,又死傷無數(shù),我才不得不暫行此策。此事我與陸少卿已上疏長安,但實不相瞞,天子作何反應(yīng),我們也無法保證。只能說,我會盡力為諸位周旋,為各位爭取,若實在不能,也會安排好你們的退路,也希望諸位不要因為前途未卜,便玩忽職守,心生懈怠,否則若被告發(fā),定然嚴懲不貸,明正典刑?!?/br> 這長長一段話,恩威并施,又諄諄善誘,一時間聽得陳修等人誠惶誠恐,忙起身應(yīng)是。 公主這才展顏,讓他們坐下品菜。 秦州府原先的婢女被重新用起來,她們從后廚端著菜肴魚貫而入,放在眾士子面前。 陳修看了一眼,桌上春筍炒rou,香椿拌豆腐,薺菜餃子,公主沒有夸張,確實都是時令的菜,尋常人家也都吃的,甚至比陳修在家吃的還差一些,但他不敢露出半點嫌棄,畢竟距離授官只有臨門一腳,正常人都不會在這個時候出差錯。 “陳修?!?/br> 冷不防名字被點,陳修愣了一下,還尋思是不是自己的想法寫在臉上,被公主看出來了,忙不迭直起身體。 “是,公主殿下!” “不必如此緊張,此番新法小試,你既為魁首,想必文采出眾?!?/br> 公主一邊說,一邊望向楊園,似乎在向他求證。 后者正埋頭跟一條清蒸桂魚角力,聞言抬起頭。 “啊對,不是有三道題嘛,‘論古文新談,去偽存真’、‘農(nóng)事紀要’,還有‘論此番朝廷大敗柔然之要點’,他除了農(nóng)事之外,另外兩道題幾乎都答完了,文采飛揚,一針見血,臣與陸少卿一致認為,魁首非陳修莫屬!” 公主笑道:“既然如此,今日舉宴,也沒有旁的安排,不如就由陳郎君為首,吟唱作詩,擊鼓傳花,皆由你們,我也好趁機沾沾你們的文氣?!?/br> 楊園正無聊,一聽擊鼓傳花,馬上跟著起哄:“這個好,這個好!我來敲,我筷子敲完,你們就摘了,摘了……” 他原想隨手指一朵花,結(jié)果這院子里的花還沒開。 公主接上他的話:“風至,你去后頭拿一朵綢花過來,就用那個來傳吧?!?/br> 楊園撫掌:“好極,好極!不瞞殿下,我今日也文思泉涌,不知能否參與其中?” 公主笑道:“有何不可?人越多越熱鬧,那我也出個彩頭,一尊純金觀音佛像,是當年我和親時,先帝所贈,風至,你一并請出來,今日詩作由眾人來評,最佳者當?shù)么宋铩!?/br> 純金菩薩,本身價值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先帝御賜之物,眾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彩頭也太重了。 陳修見所有人興致勃勃,都想當眾表現(xiàn)一下,就代為拱手道:“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酒過三巡,楊園背過身體,開始擊碗傳花,一邊傳還一邊用他那五音不全的調(diào)子唱歌,陳修等人也是頭一回瞧見堂堂秦州錄事參軍竟是這般面目,再看公主和陸惟,似乎都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略有拘謹?shù)难缦幌聼狒[起來,陳修、韓芝等人陸續(xù)做了詩,又將氛圍推向高潮。 公主不愛玩這些,只是純粹作為宴會主人活躍氣氛才提議的,這會兒正想著找個借口溜掉,就看見陸惟側(cè)首聽著眾人作詩,神色似乎若有所思。 她有些奇怪,心道從前沒見過陸惟如此喜歡詩文,只怕陸惟對尸體的興趣還大過于看這等吟詩作對的場面。 陸惟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轉(zhuǎn)過頭來。 公主以眼神詢問,陸惟輕輕點頭。 這是說,這些考生有問題,還是里頭某個人有問題? 公主若有所思,招來風至,說自己要去更衣,讓她代為主持片刻,便起身離開了。 她來到后院沒多久,果然陸惟也跟著過來了。 “那個陳修,不太對。”沒有賣關(guān)子,陸惟直接就道。 公主歪頭想了想:“我看著似乎并無異樣。” 對答如流,進退有據(jù),人也八面玲瓏,是個混官場的苗子,若不是出身所限,估計早就當官了。 陸惟:“他的字。殿下還記得嗎?他卷子上的字棱角分明,凌厲異常,如被囚之鶴,引頸悲鳴,亟待一飛沖天,雖說字如其人有些偏頗,但總歸是有跡可循的,這陳修為人,與他的字跡,卻截然相反,毫無相似之處了?!?/br> 公主之前沒留意到這一點,被他提醒后想了想,好像真有點道理。 “若你所說是真的,這陳修未免也太大膽了,這種事情也敢找替考,還敢當著我們的面來赴宴作詩,往后當了上邽縣令,又有個天水書院山長的父親,怕很快就能成了這里的新門閥,把楊園耍得團團轉(zhuǎn)?!?/br> “我從前辦過一個案子,犯人殺人之后,小心謹慎,將一切證據(jù)毀掉,嫁禍他人,唯獨遺漏一點,他忘了把字跡也改掉,最終暴露自己。”陸惟頓了頓,“回頭尋個機會,我讓他們將自己的詩作寫下來,再一一對照,就知道了?!?/br> 兩人一道離席太久未免古怪,陸惟很快就回去了,他讓陸無事找來紙筆,讓眾士子將自己今夜所作最得意的詩作親手寫下來。 “我會讓人裱起來,懸掛于秦州府側(cè)面走廊,供以后拜訪者觀摩學(xué)習?!?/br> 聽見陸惟的話,九人都很興奮,畢竟這是要留下墨寶了,大家提筆蘸墨,都認認真真落筆。 庭院中燈火通明,照在紙上纖毫畢現(xiàn),宛若白日,九人以為這是陸惟怕他們看不清,越發(fā)感激,殊不知陸惟是準備當場辨認字跡,將案子速辦速決。 只見陳修猶豫片刻,遲遲沒有落筆。 外人看來,他今晚作了兩首詩,雖然都平平,但也算應(yīng)景,估計是在想選哪一首落筆好。 這年頭雖然流行文人現(xiàn)場作詩,但能像曹植一般七步出口成章的幾乎沒有,許多人都是平時提前準備好各種應(yīng)景的詩作,等應(yīng)酬聚會的時候再背出來。 糾結(jié)了好一會兒,似乎終于決定要下筆,陳修一筆一劃,專注認真。 陸惟冷眼旁觀,幾乎要從他一舉一動里看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