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所以陸惟才會說,他想要天下大亂。 某種程度上,他與方良,也許殊途同歸。 公主望著枝頭上那一簇嫩葉,有些出神了。 嫩葉的鮮綠極有生命力,讓人打從心底就感到喜愛。 但這樣的顏色,過去十年,公主在柔然卻很少看見。 雖然到了夏天,草原上也會布滿綠色,但兩種顏色是有區(qū)別的。 十年歸來,她發(fā)現(xiàn)中原的春天,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 只是,江水蒼蒼,物是人非。 風吹來,激得她打了個噴嚏。 這風雖還有點涼,卻少了寒意,也不刮人了。 春天,到了。 春風也吹到了秦州,吹到了這西北來,卻沒能完全吹散上邽城上空的陰霾。 城中各條街道,幾乎每隔幾戶,就有門口掛幡,做白事的。 到了夜晚,紙錢的味道也會隨著風吹遍大街小巷。 隨著方良等人,和流民軍的處理,城中陸陸續(xù)續(xù)恢復往常秩序,為了生計的小商販也都開始出來叫賣,只是無論怎么聽,都少了幾分以往的煙火氣。 傷口無法在短時間內就治愈如初,就像陸惟,差點就命喪黃泉,如今也只能慢慢養(yǎng)著。 …… “我要與你和離?!?/br> 楊園從滿桌堆積如山的文牘抬起頭,一臉茫然看著眼前的女人,好像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我要和離。”魏氏倒是平靜,看著他,又重復了一遍。 “為什么?”楊園無法理解,“不是已經好好的了嗎?” “誰跟你好好的?”魏氏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方良崔千那些人已經伏誅,我根本沒殺人,你也是被冤枉的,咱們倆都沒事,那些流民也處理了,楊府還在,你不回家好好過日子,為什么要和離?” 楊園簡直莫名其妙,覺得她不可理喻。 魏氏被他氣笑了:“這些事情解決,跟我要和離有什么關系嗎?楊園,你莫不是以為我在與你說笑?” 楊園大聲道:“我不同意!你脾性不好,我也沒嫌棄你,你若覺得我好飲酒作樂,你不喜歡,往后我減少些便是了,再說現(xiàn)在秦州一大堆事情要我處理,我哪里有心思與你吵架,說什么和離的事情?!” 魏氏冷冷道:“楊錄事日理萬機,想必不日就要高升,我提前恭賀一聲,往后什么如花美眷沒有,何必留戀我一個糟糠之妻?你無暇無妨,我已經將和離書寫好,你只要簽個名字就行,反正現(xiàn)在秦州所有事你都能作主,就當過了官面文書?!?/br> 楊園拍案而起。 “你這是要造反不成!我告訴你……” “我告訴你楊園,我忍你很久了!” 魏氏粗暴打斷,聲音比他還高,她在楊園面前,一直是時下常見的官眷模樣,不管背后脾氣如何,起碼對楊園還能忍得住。 因為魏氏知道,她的后半生,全都維系在楊園一人身上。 所以一旦對楊園不滿,有氣不能出,她就會發(fā)泄在婢女奴仆身上。 但這次飛來橫禍,她先是被誣為殺人兇手,關進大牢,而后又經歷了秦州種種變故,魏氏跟其他女囚一起被放出來時,正是上邽城最混亂的時候。 魏氏不敢回楊府,又找不到任何熟悉的人,她滿心惶恐,只能跟在其他女囚身后東躲西藏,親眼看著一個女囚不慎闖入流民軍的地盤,被他們強拉走了。 至于那女囚被拉走之后的命運,魏氏不敢去想,她最后找到一間人去樓空的破敗民居,在里面躲了整整一天,直到夜深人靜,饑腸轆轆,實在忍不了了,才敢出來覓食。 也算她運氣好,正好有戶人家的婦人好心,看見她一個女人在外面鬼鬼祟祟游蕩,就出來詢問,魏氏也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更不敢說自己是逃犯,只說城里亂起來之后,她家里人被殺了,她剛好在外頭,見機跑得快,這才撿回一條命。婦人同情她,讓她藏在家里柴房,又給她送些吃的,如此魏氏才能熬到動亂結束。 正是這樣的經歷,讓她對楊園的怨念越發(fā)深刻。 魏氏認為,是楊園妻子的身份讓她遭難,以至于差點喪命。 楊園倒好,一場變故下來,壓在他上頭的人全沒了,他居然還一躍成為秦州官職最大的那個。 魏氏對方良等人沒有感情,但她覺得楊園能上位就是最大的笑話。 她決定帶著侄女魏解頤回勇田縣。 魏解頤也很幸運,她之前住在官驛,變故發(fā)生時,她與雨落等人一塊被關在官驛里。她的身份并不特殊,縣令之女也不值得被方良拿來做文章,魏解頤反倒得以幸存下來,但她從小到大都在小縣城里衣食無憂,哪里見過這等場面,經此一事也被嚇傻了,連陸惟的風姿都無法再吸引她,恨不得連夜跑回家。 “若能和離,我不要楊家一文錢,我只帶走我的嫁妝?!?/br> 魏氏已然下了決心。 陸無事,還有被臨時抓來當差的劉復,都聽得呆住了。 他們倆還未成親,見楊園跟魏氏結發(fā)夫妻反目成仇,鬧成這樣,都不由對成親生出畏懼。 “魏娘子,容我說句話?”劉復插入兩人說話的間隙,試圖勸和,“二位畢竟是共患難的,如今大亂方定,有什么事不如坐下來好好說開了?!?/br> 魏氏淡淡道:“不必了,多謝汝陽侯好意,從他輕信人言,污蔑我殺人起,我與他之間就恩斷義絕,無話可說?!?/br> 楊園怒道:“可那時你不是被人陷害嗎,怎能怪我頭上?!枉我從監(jiān)牢逃出來之后還想去救你!” 魏氏不理他,望向劉復和陸無事:“這樣的人,也能擔秦州大任?這幾天他處理多少件公務了,比方良、崔千從前如何?” 陸無事、劉復:…… 這話問到點子上了。 楊園其實不是沒能耐,他好歹也是能在緊要關頭想起通過扮成倒夜香從而平安出城的辦法的人,但他態(tài)度消極倦怠,能偷懶絕不干活,如果不是逼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每日十樁公務,他能磨蹭到做完一兩樁就不錯了。 起初陸無事剛把他抓來干活的時候,他還能勉強提起精神,把一半的公務都處理好了,但后來眼看新的事情又源源不斷送進來,楊園就本著“反正也做不完,不如少做點”的想法,開始摸魚。 看見他們的表情,魏氏冷笑一聲。 “此人性情,你們應該也有體會了吧?他固執(zhí)懶憊,什么事到了他手上都要辦砸,偏生又喜歡程口舌之快,還總端著身份高高在上,動輒瞧不起旁人,我這些年實在是忍夠了,他愿意納幾房美妾,由得他去,我只要自由之身!楊園,你若不同意,我便去找公主殿下,請她來評評理,看到底是誰對誰錯!” “好了!”楊園惱羞成怒,“和離便和離,有什么了不起的,還得去驚動公主,你自己不覺得羞愧嗎?!” 他一把奪過和離書,拿起筆蘸了墨汁飛速寫下自己的名字,一份扔給魏氏,一份留官錄入。 “這樣你滿意了吧!” 魏氏見目的達到,倒是不再口出奚落之言,彎腰撿起和離書,還向他和劉復等人福身一禮。 “多謝楊郎君,你我總算夫妻一場,我最后勸你一句,你能聽便聽,不想聽就不罷了。此番你能逢兇化吉,大難不死,多虧了公主殿下與陸少卿諸人,他們若有吩咐,你最好收斂以往性情,認真去做,否則若是等公主他們也對你失望,只怕你回到家族里,更無立足之地了?!?/br> 楊園冷笑:“你趕緊滾吧,我的事情何用你多言!現(xiàn)在你也不是我楊家婦了,沒資格對我指手畫腳!” “什么對你失望?” 好奇的詢問隨著來者入內而響起。 眾人看見公主,忙起身拱手行禮。 “殿下安好?!?/br> 公主微微頷首,目光落在楊園和魏氏身上。 “你們這是在斷什么官司,怎么還扯上我的名字了?不如說來讓我聽聽?!?/br> 她養(yǎng)了十來日的傷,實在是快發(fā)霉了,眼見傷口也開始逐漸愈合,雨落一松口,公主就迫不及待帶著風至出門到處溜達了。 至于陸惟,他在五天前能自己坐起來之后,就開始被陸陸續(xù)續(xù)找上門的公事打斷,由于目前秦州群龍無首,其他人又靠不住,長安那邊現(xiàn)在肯定也無暇顧及這邊,公主和陸惟就成了實際上的管事人。 但公主根本不耐煩打理,她見陸惟逐漸恢復,也不管對方還是大病初愈,就將這些瑣事一股腦丟給他,自己當起甩手掌柜。 楊園很尷尬,魏氏垂首福身。 “是民婦妄言殿下,請殿下恕罪?!?/br> 比起在楊園面前的爆發(fā),她對公主還是有很尊敬的。 不為旁的,就為了她被污蔑,若沒有公主和陸惟去追查,只怕她現(xiàn)在還要背負殺人兇手的罪名,活的時候稀里糊涂,連死了都稀里糊涂。 再細想之下,她就越發(fā)覺得諷刺。 連素不相識的公主都能為她調查真相洗清冤屈,反觀身為至親的丈夫卻在聽見別人讒言時選擇了相信。 陸無事輕咳一聲,將方才二人的爭執(zhí)與和離說了一下。 公主對楊、魏兩人道:“既然心生怨懟,與其做一對怨偶,不如好聚好散,只是你們既已決定,就不要出爾反爾,否則只會讓旁人多生麻煩?!?/br> 魏氏:“多謝殿下教誨,民婦記得了。” 公主有點好奇:“你今后怎么打算,已經想好了嗎?” 魏氏平靜道:“是,這些年民婦的嫁妝還剩下一些,下半輩子省吃儉用也夠過日子了,民婦已多年未回家,正好可以將侄女帶回去,若是家里也容不下,那我也可以買一間屋子獨居。” 她看上去已經計劃好了,便是以后要過苦日子,也非要跟楊園和離不可。 反觀楊園,惱怒更多是覺得面子被駁,下不了臺,但還有一絲迷惘,似乎并不知道魏氏為何如此決絕。 但要說他對魏氏如何留戀不舍,倒也沒有,無非是習慣了多年夫妻,也覺得自己沒有錯處,魏氏小題大做。 公主旁觀者清,卻沒有干涉旁人私事的興趣。 “你何時啟程?我讓風至去送送你。” 魏氏福了福身:“多謝殿下,民婦明日一早就走?!?/br> 她又向劉復和陸無事告辭,唯獨對楊園視若無睹。 魏氏離去之后,公主問楊園:“你在此數(shù)日,可有何打算?” 楊園茫然道:“魏氏想求去,那自去好了,我不想留她?!?/br> 公主:…… 陸無事看不下去了:“殿下是問你,這幾日處理秦州政務,有何心得體會?” 楊園還是茫然。 能有什么心得體會? 他唯一的體會就是,累。 每日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再這樣下去,他恐怕很快就能去跟方良團聚了。真別說,到時候秦州一眾官員在下面整整齊齊,說不定還能讓方良在地府重整旗鼓。 “殿下,京城新任刺史的詔令什么時候能下來?”楊園苦著臉,“我能力有限,實在是干不了這么多活。現(xiàn)在我才知道,方良雖然大逆不道,可他在的時候,為何從早忙到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