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公主開門出去。 門外拐彎便是陸惟和李聞鵲,他們其實一直在外面聽著。 陸惟深深看了公主一眼。 她方才在里面說的親身經(jīng)歷,只怕是三分真七分假吧,也可能是兩分真八分假……柔然情勢惡劣,公主剛過去也是孤立無援不假,但以這位殿下的真實性情,怎么可能跟小可憐一樣委曲求全,得罪她的人怕是現(xiàn)在尸骨都涼透了。 公主似乎察覺他的注視,沖陸惟眨眨眼,又是一笑。 …… 柴房一下子涌入這么多人,顯得很狹窄。 柴禾堆了半間屋子,差點讓人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李聞鵲索性讓人將眉娘帶到客房,讓人送來熱茶。 眉娘臉色被凍得僵硬,捧著茶杯,好半天沒恢復(fù)過來。 在幾雙眼睛的注視下,她緩緩開口。 “三年前,我生了場病,當時買不起藥,城中藥鋪挨個去問了,沒有人愿意讓我先賒藥,以后再做工還錢,最后是樂善堂的周大夫,讓我賒了藥,還讓藥鋪的伙計幫我煎好?!?/br> 這就是她跟周逢春認識的起源。 三年前,朝廷邊陲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秦州刺史沈源被下獄問罪,李聞鵲受命接替他,開始整頓軍備。 那時候李聞鵲落腳還不是在張掖郡,因為張掖當時還未收回來,他只能從秦州開始,步步籌劃,向張掖推進。 這些事情暫時跟眉娘沒有關(guān)系,她因為賒藥的事情認識了周逢春,對他自掏腰包為自己墊付藥錢感激不盡,在做工還了錢之后,還時不時給周逢春送點吃食和香囊之類的小物件。 周逢春年少有為,醫(yī)術(shù)不錯,又沒有家室,孤身一人在本地,還拒絕了藥鋪老板想把女兒嫁給他的賞識。 眉娘少女情懷,心里有點竊喜,覺得周逢春可能是喜歡自己,但另一方面,在見過藥鋪東家女兒的美貌之后,她又清醒意識到,這種可能性很小。 周逢春始終待她以禮,沒有更進一步的逾距,但也保留適當?shù)年P(guān)懷。 轉(zhuǎn)年眉娘十八了,家里叔叔嬸子想把她嫁出去,好賺取一點嫁妝,再為兒子成家,便開始給她物色人家。 眉娘有點急了,她跑去問周逢春,對方卻含糊其辭。 朝廷跟柔然幾次打仗,有勝有敗,但情況向好,一路推進到張掖郡,為表收復(fù)決心,李聞鵲直接帶著人駐扎在永平城這里,以自己為先驅(qū)。 他的妾室孫氏來到邊城照顧李聞鵲起居,孫氏身邊也需要侍女服侍,人選將在永平城里找。 周逢春將這個消息告訴她,讓眉娘可以去試試。 不管怎么說,在都護府待過再出來,總歸是身價高一些,說不定以后還能去大戶人家干活,而且正好可以避開叔叔嬸嬸的逼婚,她將工錢給他們,他們自然也不會再說什么。 眉娘抱著忐忑的心情去試了,還真被看中,成為孫氏身邊兩名婢女之一,另外一個就是木娘。 眉娘說得很細,帶了些追憶過往的情緒。 陸惟等人沒有打斷她,聽得也很仔細。 許多人都說陸惟斷案如神,但實際上案子往往都由無數(shù)個細節(jié)組成,而這里頭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人物們,他們的悲歡喜樂,都會影響事情的走向。 懸崖勒馬還是一意孤行,也不過是在許多人的一念之間。 在都護府的日子要比想象的輕松許多,孫娘子不是個難伺候的人,雖然隔三差五總會鉆牛角尖,有點小病小痛,但是木娘比眉娘更上進更殷勤,有她在,眉娘偶爾還能偷偷懶。 孫氏雖然不是李聞鵲的正室娘子,可李聞鵲身邊就這一個女人,還主持都護府內(nèi)務(wù),于是許多都護府的下人都會來巴結(jié)孫氏,這其中就包括那名廚娘。 “廚娘姓蘇,閨名不曾與我說過。孫娘子是南方人,吃不慣西北口味,那蘇氏做的菜,卻總是符合孫娘子的胃口,久了就能在孫娘子面前露臉,她聽說孫娘子有恙,就說自己從前老家祖父是大夫,自己也學(xué)過幾手,就獻上方子。” 廚娘失蹤之后,李聞鵲派人去收養(yǎng)她的那戶人家問過,得知蘇氏根本就沒有提過自己從前學(xué)過醫(yī)術(shù),更不要說什么當大夫的祖父了。 但孫娘子先前并不知道,她吃了藥,有所好轉(zhuǎn),從此就待廚娘蘇氏更親近了。 有一回,眉娘休沐外出,她上周家去找周逢春,卻發(fā)現(xiàn)蘇氏也在,這才知道兩人竟是認識的。 見眉娘不高興,周逢春就對她解釋,說蘇氏是過來詢問藥理的,眉娘自然是不相信,周逢春見她面色冷淡要離開,一副恩斷義絕的模樣,只好單獨留下眉娘,向她坦露了自己的身世。 “他說他本名不叫周逢春,而是沈冰,他與李都護有滅家之仇,所以潛伏在本城,以醫(yī)術(shù)為生,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一雪前仇?!?/br> “等等,你說他叫什么!” 李聞鵲先是一愣,而后驀地失聲。 “沈冰,他說他叫沈冰?!泵寄锏?,“是原秦州刺史沈源之子?!?/br> 李聞鵲深吸口氣,平緩心緒:“你接著說?!?/br> 眉娘:“沈冰說,他父親當初并非擅自行事,而是接到朝廷密令,和公主手書,才決定出兵的。后來沈源被捕,就發(fā)現(xiàn)自己收到的密令和手書,全是假的。最有可能冤枉栽贓他的,就是李都護你。” “放屁!”李聞鵲勃然大怒,“若非沈源出事,陛下原本想讓我入蜀,雖說我從前在沈源麾下,可我老師便是沈源昔日上司,我也曾立下汗馬功勞,他一介黃口小兒,什么都不懂,竟以訛傳訛!” 這些天,都護府接二連三后院起火,加上公主遭遇刺殺,李聞鵲疲于奔波,忍耐已到極限,聽見眉娘的話,腦海里那根弦當即就斷了,再也保持不了冷靜。 其實,陸惟先前也懷疑過沈源之死可能跟李聞鵲有關(guān),因為他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但后來,張掖郡頻頻出事之后,陸惟就打消懷疑了。 因為李聞鵲不可能在邊城不殺沈源,在路上也不殺,偏偏在對方抵達京城時殺,這幾乎是對天子的一種挑釁了,而李聞鵲的觸角還沒伸長到那地步。 如果真是李聞鵲干的,那現(xiàn)在他也不至于面對城中亂象焦頭爛額了。 “李都護,稍安勿躁,這只是沈冰的一面之詞,眉娘轉(zhuǎn)述罷了?!标懳┑馈?/br> 眉娘有些害怕,但已開了頭,只能說下去。 “這都是周逢春說的。他說——” 周逢春說,他心憂家仇,夜不能寐,所以無心兒女婚嫁,也怕連累了眉娘,并非對她無情。 此情此景,被人以身世秘密相告知,眉娘本就對周逢春有情,又深感自己被信任,自然是馬上信了,還很同情他的遭遇,兩人至此攜手坐下,面對面開誠布公。 周逢春說自己想報仇,但是李聞鵲身邊護衛(wèi)重重,他無法殺了對方,只能采取別的辦法,更能讓李聞鵲刻骨銘心,那就是從他身邊的人下手。 李聞鵲忍不住冷笑:“自己無能,卻還要為牽連無辜婦孺找借口,我若是沈冰,在他爹死的時候,便羞愧得一頭撞死算了!” 陸惟關(guān)注的卻是另外一個地方:“沈源驍勇,當年我亦有聽聞,作為他的獨子,沈冰卻不會武功嗎?” 李聞鵲搖搖頭:“我與沈源關(guān)系不好,當年周圍人都知道,自然不會去打聽他的家事,否則倒顯得我別有用心了?!?/br> 倒是公主說道:“先帝,也就是我阿父在位時,我曾聽他老人家提過,沈源家中有一獨子,因為幼年時貪玩摔了腿,從此無法習武,沈源只能找先生讓他學(xué)文,還在御前請求額外開恩給獨子一個世襲的職銜?!?/br> 眉娘啊了一聲:“難怪周逢春他走路,平時看不出來,走快了便會有些微跛!” 當時她還曾暗暗想過,自己身份低微,周逢春既然也身有殘缺,便不算配不上他了吧。 說回當時周逢春向眉娘坦白身世,眉娘自然被驚得說不出話,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忙忙向他保證自己絕對不會往外說。 這段時間里,李聞鵲數(shù)次與柔然交戰(zhàn),最后打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勝仗,徹底將柔然人趕跑,連在外和親的公主也會回來。北朝百姓揚眉吐氣,一掃往日頹廢,邊城里人人奔走相告,歡呼雀躍,都覺得以后不必再擔心被搶掠殘殺。 周逢春告訴眉娘,公主歸朝,將會在本城下榻修整一段時日,李聞鵲必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仔細應(yīng)付,如果公主出事,李聞鵲也會被連累丟官,只要他身邊沒有那么多守衛(wèi),再要對他下手,就容易了。 公主道:“這周逢春倒是巧舌如簧,不過也就是騙騙你罷了,李都護大破柔然,是國之功臣,哪怕退一萬步說,我死了,李都護難辭其咎,頂多也就是降職留任。再說,孫娘子死了,對李都護又有何影響呢?” 眉娘愣愣道:“他說,皇帝會覺得李都護治家不嚴,更無法治軍?!?/br> 公主嘆息,這也是眉娘見識不廣,才會被他糊弄住。 換個太平盛世一統(tǒng)天下的王朝,也許這么做真能讓李聞鵲被彈劾丟官,但現(xiàn)在,一個會打仗的武將意義非比尋常,更何況當今天子登基不久,急需李聞鵲這樣的武將來鎮(zhèn)守邊關(guān),繼續(xù)打勝仗,又怎么會自毀長城? 總而言之,眉娘信了周逢春的話。 她因為對周逢春有意,更對他的遭遇感同身受,心甘情愿幫他保守秘密,甚至幫他傳遞都護府的消息。 “我從來沒想過害孫娘子的,周逢春只是說,他想讓孫娘子生一場重病,讓李都護后院雞犬不寧,沒法在接待公主上心,他沒說會出人命的!” 陸惟:“木娘,跟你一起服侍孫娘子的婢女,她為何而死?” 眉娘沉默片刻:“她粗通藥理,那天我從廚娘那里拿了周逢春給孫娘子開的藥,正準備去煎熬,被木娘看見,她說藥里有一味藥不是藥方上有的,讓我先不要熬,正好她得了假,要回家看她娘,就準備拿著藥材去問大夫。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將此事告訴周逢春,誰知隔天便傳來木娘摔死的消息,我——” 她深吸口氣:“我去問了周逢春,他說自己什么也沒干,木娘就是摔死的,也怪我,我根本就沒懷疑周逢春,他在藥鋪時常為病人墊付藥費,人人都說他是個好人,好大夫,我甚至還因為質(zhì)問過他,于心不安,覺得自己太小人了!” 對眉娘而言,周逢春就是她心目中皎潔明亮的月光,不會沾上半點塵埃。 木娘的死很快揭過去,但事情卻沒有完,孫娘子服用蘇氏的方子,卻沒有像從前那樣好轉(zhuǎn),反倒越發(fā)神思不寧,她原本就愛胡思亂想,這次更加明顯。 “幾天前,孫娘子說要喝水,我就倒了杯水,結(jié)果她突然給了我一巴掌,說我要害她,很快又跟我道歉,說她糊涂了,可到了晚上,她不肯睡下,非說旁邊有人在看她,要我陪她一塊睡,還說自己犯的罪孽太多了,遲早是要死的,讓我不要留在她身邊……” “這些事情,你怎么不與我說!”李聞鵲怒道。 眉娘:“您公務(wù)繁忙,平日里孫娘子能見到您的次數(shù)就不多,而且最近蘇氏謀害公主的事情一出,孫娘子生怕您怪罪,就更不敢去找您了!” 陸惟追問:“孫娘子說她犯的罪孽太多,是指什么?” 眉娘:“我也不知,孫娘子近來說話有些顛三倒四,就像她先前老和我說有人想害她,又說飯菜里有毒,可都是沒影的事兒,后來她又與我說了先前在老家想要謀害李都護的正房娘子,最后卻下手不成,我以為她說的罪孽,就是此事……對了!” 說到這里,眉娘忽然一頓,而后提高音調(diào)。 “孫娘子還曾說過,她在玉佛寺禮佛時,看了不該看的事情,又聽了不該聽的話,還起了不該有的貪心,讓佛祖瞧見了,才會有今日下場!” 李聞鵲皺眉:“什么事不該看不該聽的?” 眉娘:“我也不曉得,我追問孫娘子,她又不肯再說,我至今也不知道她當時是不是糊涂了。娘子便是這樣時而清醒,時而囈語,直到今天夜里,她說我翻身吵得她睡不著,讓我別在外間值守,明早再去,我只好回自己屋里去睡,結(jié)果娘子就……” 陸惟:“本城有一座玉佛寺?” 李聞鵲:“有,前朝便在了,前些年因為戰(zhàn)亂荒廢了,此地通商漸多之后,西域人多信佛,玉佛寺就又興盛起來,她常去上香?!?/br> 亂世流離,許多人寄情信仰,西域有不少佛窟,便是供奉人花錢讓工匠雕刻的,像孫氏這樣去上香禮佛的更多,這也算不上什么不良嗜好,就像眉娘說的,孫氏尋常都見不到李聞鵲的人影,找個精神寄托很正常。 但如果孫氏沒有胡言亂語,那就是她在玉佛寺撞見了什么事,或者受了什么威脅,才引來殺身之禍的。 是跟數(shù)珍會有關(guān)嗎? 孫娘子已經(jīng)死了,這個問題暫時得不到答案。 陸惟:“你剛才說,木娘覺得給孫娘子熬的藥里有一味藥出問題,是哪一味?之前可曾有過?” 眉娘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孫娘子的事情,陸惟聽過便罷,因為他知道,孫娘子絕不是一個關(guān)鍵人物,頂多只是一塊踏腳石,一個過渡。 數(shù)珍會也許是想通過孫娘子,跟李聞鵲聯(lián)系,或者謀害李聞鵲,而孫娘子自己可能也有弱點被對方拿捏,才會跟眉娘說那樣一番話,但她始終良心不安,事情也沒辦成,最終才被滅口。 陸惟現(xiàn)在想知道的是:廚娘蘇氏和周逢春,到底誰是主使,誰是幫兇?這兩人里,誰在數(shù)珍會的地位更高,是否主導(dǎo)了給公主下毒的事情?他們現(xiàn)在還待在城里,還是早就逃之夭夭了? 目前,整座永平城基本已經(jīng)被李聞鵲連查帶搜地掀了一遍,幾乎不可能再藏匿人,但孫娘子依舊死了,這就說明對方大隱隱于市,還藏在城內(nèi),而且是他們平時不注意的搜查死角。 不過孫氏的死訊應(yīng)該沒那么快傳出去,昨夜出事后,李聞鵲馬上就封鎖都護府,不讓任何人進出,他們還有時間布置。 眉娘滿心凄惶,被幾雙眼睛盯著,吃剩一小塊的油餅也被攥在手里,幾乎碎成渣,從指縫里滲出來。 她覺得自己交代了這么多,李都護的臉色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糟了,孫娘子雖然不是她殺的,但是眉娘知道自己難辭其咎,這次可能在劫難逃。 她只能求助地望向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