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他記得他和劉復剛到張掖,就撞上都護府婢女木娘之死。當時木娘死在風雪之夜,仵作判定她因為路滑摔倒,又因深夜無人及時救助之死。 木娘就是孫氏身邊的兩名婢女之一,另外一名婢女,正是剛剛被訊問的眉娘。 而這木娘是怎么會深夜出門的呢?據(jù)說她是去藥鋪給家中生病的老娘抓藥。 藥鋪…… 陸惟記得,木娘去抓藥的那間藥鋪,就叫樂善堂! 他驀地望向劉復。 劉復莫名其妙,一頭霧水。 算了,此人靠不住。陸惟心想,面無表情轉(zhuǎn)向公主。 “殿下應(yīng)該記得,我曾與你說過木娘之死?!?/br> 公主果然冰雪聰明,一點即通。 “你懷疑木娘的死,也跟這件事有關(guān)?” 陸惟:“木娘從樂善堂抓藥,死在藥鋪回家的路上,當時陸無事去查過,在木娘家出來,本來還有一間更近的藥鋪,她卻舍近求遠,在樂善堂抓藥?!?/br> 公主:“是不是因為樂善堂更大,藥材更齊全?這也是說得通的?!?/br> 陸惟:“所以當時我也沒再深究,但現(xiàn)在孫氏死了,生前抓藥的藥鋪里,正好也有樂善堂?!?/br> 公主沉吟:“如果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為之,那么樂善堂應(yīng)該很快會有相應(yīng)的動靜?!?/br> 陸惟:“無事,你去樂善堂查一下,他們新近有無人員增減。” 陸無事答應(yīng)一聲,隨即轉(zhuǎn)身離開。 他給侍從起的名字很怪,不過他本人就夠怪了,大家也就不覺得如何。 劉復看了看陸惟,又看了看公主,忽然有種自己腦子跟不上他們的感覺。 但,那又如何? 同樣是來邊城,陸惟殫精竭慮出生入死,自己有吃有喝還不用管那么多。 這么一想,劉復就又快樂起來了。 翌日一大清早,公主剛起,還未來得及用早膳,出去打聽消息的風至就回來了。 “殿下,陸少卿所料不差!昨夜李都護派人分頭去四個藥鋪詢問對質(zhì),四間藥鋪都承認眉娘曾經(jīng)拿過那張藥方去找他們抓藥,也都說藥方上的藥都是無毒無害的。結(jié)果陸無事今日往樂善堂一打聽,就發(fā)現(xiàn)少了個坐堂大夫?!?/br> 公主放下粥碗:“那大夫昨日還在的?” 風至點頭:“那大夫名叫周逢春,是樂善堂三名坐堂大夫之一,昨日和今日本該都在,結(jié)果今日卻不在,陸無事詢問之后,得知周逢春正好告病了,又設(shè)法找到他的住處,到那一看,發(fā)現(xiàn)屋門緊閉。” 矮墻和屋門自然攔不住陸無事,他又翻墻進去搜了一圈,果然早已人去樓空。 所以昨天眉娘說了四個藥鋪,明為招認,實際上是給周逢春通風報信嗎? 風至道:“陸少卿也將此事告知李都護,李都護勃然大怒,正準備對眉娘用刑,逼她說出真相?!?/br> 公主搖搖頭:“她既然有心為周逢春隱瞞,就已經(jīng)做好受刑的準備。你去請陸惟和李聞鵲過來,就說我有一計,可以試試。” …… 眉娘蜷坐在角落,抱緊胳膊。 這里雖然是柴房,但只有柴禾,沒有明火。 寒風從千瘡百孔的窗紙里呼嘯著鉆進來,又穿過柴禾縫隙,鉆入眉娘的袖子衣領(lǐng),冷得她咬緊牙關(guān),攥緊雙手,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 已經(jīng)過去一夜了。 眉娘望著外面天黑了又亮,近乎麻木地想道。 李聞鵲在得到她的口供之后,肯定立刻派人去詢問,周逢春也會聽見風聲,應(yīng)該能及時脫身吧? 可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么呢? 這些貴人們惱羞成怒,可能會將自己殺死吧,還是會嚴刑逼供? 一想到那些殘酷的刑罰,眉娘就不由打了個寒噤。 她也是個女人,也渴望有人溫暖,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周逢春朝她伸出手,她理應(yīng)回報的。 即使,這回報很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寒風沒有被眉娘感動,冰冷卻來得更猛烈了,她穿著單衣的身體幾乎被凍僵,嘴唇開始發(fā)紫,思路也逐漸飄散。 也許等不到逼供,她就會死在這里了。 這時,有人從外面推開門。 與撲面而來的寒風一道,還有溫暖的香風。 眉娘昏昏欲睡的沉重眼皮勉強撐開一點點。 她看見有人抬了個火爐進來,放在她面前,一點點讓人暖和起來。 自己莫不是臨死前出幻覺了? “你認得我嗎,眉娘?” 聲音在她恢復了一點點神智時恰到好處地響起。 柔和,婉約,很舒服,像冬夜里的一道暖風。 眉娘盯著對方看了半晌,點點頭。 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了。 眼前這女子,是剛剛從柔然歸來的邦寧公主,她當然是知道的。 她還知道,在周逢春的計劃里,這位公主是重要一環(huán)。 因為“公主出事,李聞鵲最看重的仕途就徹底完蛋了,這比殺了李聞鵲還要讓他難受”——這是周逢春的原話。 “我第一年去塞外的時候被驚住了,覺得世上怎么會有如此苦寒的地方。那里連秦菘都沒有的,我?guī)サ姆N子全都在路上受了潮,不能種了??狙騬ou我也吃不慣,帶著nongnong的膻味,還要面對一個異族丈夫,他說柔然話的口音,也與我在中原學的完全不一樣?!?/br> 眉娘以為公主紆尊降貴過來,是想讓她招供,卻沒想到對方倒先講起自己的故事。 此時公主遞來一個紙包,眉娘低頭,竟是個熱乎乎的蔥油餅,她又餓又冷,顧不上其它,就將餅往嘴里塞,再聽公主的故事,不由生出一絲微妙滋味。 秦菘不是什么稀罕物,冬天的時候蔬菜無法存活,即便有,那也是達官貴人享用的,許多老百姓會先將秦菘和晚菘儲存在地窖,待冬日再拿出來慢慢吃,或熬湯,或蒸烤,眉娘家境雖然清貧,也不至于連秦菘和晚菘都吃不起。 “那一整個冬天,我每天都吃牛羊rou,他們做法與中原人也不一樣,就是烤,再撒上一把粗鹽,rou不會將就片得多薄,有時候厚厚一塊半生不熟,你不吃,便是瞧不起柔然人。很快我便臉上長瘡,害了肚子,躺在床上十天半月起不來,有一回上吐下瀉,幾乎死掉,以至于那些柔然人都說,中原女人柔弱不堪,根本當不了柔然閼氏,還說如果我死了,就當中原人食言,要重新舉兵攻打中原?!?/br> 眉娘吃飽喝足,又多了取暖的爐火,漸漸集中精神,聽得呆住了。 她忍不住道:“柔然人很殘暴,有一年他們打到張掖來,進城就燒殺搶掠,那時我還小,阿娘將我藏在腌晚菘的甕里,我親耳聽見柔然人追著一個少年進來,將他殺死,搶走他手里的財物!” 等眉娘出去時,那少年還沒斷氣,他哀哀望著眉娘,血流了一地,好像希望她幫忙了結(jié)自己。 眉娘嚇住了,當然不敢動手,她就這么眼睜睜看著少年流盡了血,慢慢死去。 直到許多年過去,這一幕仍然烙在她心里。 這也是每個邊城人的陰影,因為在朝廷徹底收復這里之前,柔然人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來一次,有時是春天,有時是秋天,他們經(jīng)常是為了糧食和財物,有時也搶奴隸,大部分搶女人和少年,因為女人能暖床,少年能干活。 不是沒有人想過反抗,只是反抗的人都死了。 十年前公主去和親,正是在朝廷對柔然劣勢的時候。 從前眉娘根本沒想過拿自己跟公主比較,因為后者高高在上,根本無從比較。 但在公主講了這段故事之后,眉娘忽然覺得,即便是公主,也身不由己,甚至比她們更慘一點,畢竟她只要不被抓去柔然,就還能繼續(xù)當個中原人。 “后來呢?”眉娘忍不住問,她對公主的故事有了好奇。 第26章 “我好不容易學會當?shù)氐娜崛豢谝?,能與丈夫溝通了,也習慣草原上逐水而居,結(jié)果丈夫死了,柔然內(nèi)亂。我沒有孩子,丈夫的叔叔、兄弟,心腹大臣,全都想要汗位,我就夾在中間,成為他們互相爭奪的物品,身不由己?!?/br> 公主的語氣還是一貫柔和,可正因為這樣,眉娘才越是感同身受。 “眉娘,你知道我為什么來看你嗎?因為我從你身上看見了自己從前的影子,將所有希望都放在一個男人身上,可若是他棄你而去呢,難道你也要放棄自己嗎?” 眉娘沒有吱聲。 公主:“周逢春已經(jīng)走了,昨晚李聞鵲派人去過樂善堂之后,他住的小院已經(jīng)空了,想必是連夜離開的?!?/br> 眉娘微微一震。 公主:“這應(yīng)該是你想看見的結(jié)果,但又不是你想看見的吧?” 眉娘:“……我聽不懂您的意思?!?/br> 公主:“你知道周逢春一定跟孫氏的死有關(guān),所以希望他能脫身,別被李聞鵲捉住,但又對他毫不猶豫走掉感到失望。” 眉娘沉默。 公主:“人活一世,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我貴為公主,也不例外。周逢春但凡有點骨氣,不逃跑,興許你還沒事,可如今他跑了,你就一定沒有好下場。當你在受刑的時候,他在哪里,他還會來救你嗎?” 眉娘攥緊了手,指節(jié)泛白, “他既然已經(jīng)跑了,你也不必再背負出賣他的愧疚。將一切來龍去脈道出,我愿向李聞鵲求情,放你一條生路,你歸家也好,想繼續(xù)待在都護府干活也罷,這一切本與你無關(guān),眉娘?!?/br> 公主放出最后一擊,見眉娘仍是低著頭不肯說話,便只是嘆息一聲。 “你好好想想,天亮前想通了,便大聲喊,便是你不說,我也愿意盡量為你求情,平息李聞鵲的怒火。” “為什么?”眉娘抬起頭,“我與公主素不相識,公主為何要幫我?” 公主淡淡道:“同病相憐罷了,亂世之中,人人都是可憐人,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又何必為難你一個弱女子?” 她將食盒一并塞到眉娘懷里,起身離開。 “我說!” 身后,眉娘突然道。 “我說,但我其實知道的不多……” 公主神色未變,溫和道:“那你且等等,我讓人去給你帶一床棉被過來,這里太冷了,再順道喊李聞鵲和陸惟進來,你就不必再多說一遍了?!?/br> 她未曾逼迫,卻處處都有關(guān)心,眉娘有些酸澀,這是她從小在叔叔嬸母家,后來在孫娘子身邊都未曾體驗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