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晃神了一瞬。

    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他下意識將阿凜同那個(gè)曾經(jīng)遭受過種種苦難波折的離斷齋店主分割開來。

    是從他們一起一步步解開封??？

    不，要更早些。

    是從他手腕間的蓮花種子破種而出的那一瞬，傅回鶴在他的面前便有意展現(xiàn)出最好的那一面，將那些無法言說的陰郁瘋狂與肩頭背負(fù)的重?fù)?dān)小心藏起，只在花滿樓層層逼問之下才會露出一些端倪，卻又很快便藏回心底最深處的地方。

    但他又的確足夠了解傅回鶴。

    了解傅回鶴的傲嬌別扭，也了解傅回鶴源自本性的一種自我放逐。

    花滿樓側(cè)過身，反手握住傅回鶴另一只手的手腕，用力攥緊，低聲問：“這是什么？”

    傅回鶴很誠實(shí)地回答：“離斷齋?！?/br>
    “……什么？”花滿樓愕然。

    “這是離斷齋的鑰匙。”傅回鶴重復(fù)了一遍，手指在花滿樓上臂的臂箍之上來回摩挲，沉聲道，“七童，離斷齋中剩余的種子已然不多。我想在接下來的時(shí)間里，除了將種子盡數(shù)交易送出，還準(zhǔn)備逐漸將離斷齋移交到你的手中?！?/br>
    花滿樓并沒有第一時(shí)間接受或者拒絕，而是沉默了一會兒，用平靜溫和的語氣道：“阿凜，我無法接受用定親信物做幌子的托孤，你需要給我一個(gè)足以說服我的理由?！?/br>
    傅回鶴低頭，將臉埋在花滿樓頸間悶笑出聲：“我還以為你會罵我?！?/br>
    聲音竟然帶了些期望落空的遺憾感嘆。

    花滿樓淡淡道：“如果理由不能立足的話，我會?！?/br>
    傅回鶴的笑聲戛然而止。

    花滿樓的確是好脾氣，但是只要是聰明些的人都知道，發(fā)脾氣最恐怖的并非平日兇悍惡煞之人，像花滿樓這般素來溫和良善的公子，若是被真正惹怒了才是同地府閻王面對面。

    傅老板抱著花公子，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前段時(shí)間傅時(shí)宜來過離斷齋，她替我做了一個(gè)預(yù)言?！?/br>
    頓了頓，傅回鶴第一次同花滿樓說起他對蒼山境天道的想法：“七童，不論是家仇還是己身，我都不能原諒它?！?/br>
    “蒼山境于我有哺育恩情，我的劍骨與血rou支撐蒼山境天地，可以?！?/br>
    “只是千年來，它在蒼山境謀算取我性命再度讓蒼山境歸于平靜，而我……”

    “我只要閉上眼，總會想起那雙祭天時(shí)候看到的眼睛，只要一想到它因?yàn)橐患核接麑Ω凳献迦说乃魉鶠?，我的魂魄都像是置身于烈焰焚燒，不能安眠?！?/br>
    “此仇不報(bào)，永不得安?！?/br>
    千年來并非沒有因?yàn)殪`力機(jī)緣不足化為死種徹底沉寂的種子，還有即使現(xiàn)在各有歸屬重入輪回的族人，他們本該不用經(jīng)歷這些血紅籠罩的陰霾，他們都曾經(jīng)是天之驕子，本該有更燦爛的未來。

    “再者……七童，你還記得澤一師叔的狀態(tài)嗎？”

    花滿樓蹙眉，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展現(xiàn)出來的雖然更多是算無遺策的淡然平和，但我……”傅回鶴輕聲嘆息，“我在千百年來與小世界氣運(yùn)之子頻繁交易，與各種各樣的小天道打交道，此后更是得到了一部分規(guī)則之力。”

    “我看得出來，澤一師叔維持不了小世界太久了。”

    “小世界原本是脫離本源世界獨(dú)立而生，但澤一師叔的小世界最開始便是強(qiáng)行自蒼山境分裂，而后更是用蒼山境的靈力支撐蘊(yùn)養(yǎng)小世界，并且澤一師叔的大半魂魄被天道融合，所以——天道越強(qiáng)，小世界受到的吸引越大，澤一師叔的壓力便越大?！?/br>
    等到澤一撐不住的那一天，那方小世界也會重新歸于蒼山境，而澤一最后的意念也會被天道吞噬，同化消亡。

    “我如果想要?jiǎng)邮?，最好的機(jī)會就是同澤一師叔聯(lián)手。”

    傅回鶴的言語并沒有猶豫與斟酌，這些話，這些念頭，大概已經(jīng)在他的腦海中轉(zhuǎn)過無數(shù)次，每一次都帶出不同的假設(shè)。

    “最好的結(jié)果，是我能做到重創(chuàng)天道，澤一師叔沉積的力量足以吞噬天道，以小世界天道的身份重新成為蒼山境新的天道。”

    “而最差的結(jié)果……”傅回鶴笑了下，“最差，便是由我強(qiáng)行合道，在還保留自己意識的瞬間絞殺天道，取而代之?！?/br>
    想要?dú)⑺辣驹词澜绲奶斓?，除卻其同源小世界的天道吞噬之外，就只剩下作為天道心甘情愿赴死這一條路。

    說是絞殺天道，不如說是同歸于盡。

    花滿樓垂眸，沒有說話。

    傅回鶴靜靜等了一陣子，感受到花滿樓身上傳來壓抑著的怒氣，竟然忍不住勾起唇角，為了不讓花滿樓發(fā)覺甚至將臉藏進(jìn)了花滿樓發(fā)間。

    “在想什么？”傅回鶴搖了搖花滿樓。

    花滿樓的神情很冷靜：“在想罵人的話。”

    傅回鶴終是沒忍住笑出聲來，笑了好一陣才道：“聽我說完再罵好不好？”

    花滿樓只“嗯”了一聲，半點(diǎn)眼神都沒給傅回鶴。

    “時(shí)宜看到的，是最難的那一條路?！?/br>
    傅回鶴又頓了一會，才繼續(xù)道：“若我合道，靈力意識將與天道融為一體，到時(shí)候勢必會波及離斷齋，倘若離斷齋被毀，才是連最后的底牌都被掀掉了。”

    花滿樓聽到這里，回想了一下傅回鶴的話，確定他的意思是想在種子送出之后將離斷齋托付給自己，但離斷齋中最重要的東西莫過于種子與花草，傅回鶴想要保留的底牌又是什么？

    傅回鶴翻開花滿樓的手，在花滿樓的手心緩緩寫下一個(gè)字。

    花滿樓的眼眸驟然睜大一瞬，腦中飛快思忖，很快明白過來傅回鶴的打算。

    他緩緩收緊傅回鶴寫下那個(gè)字的手，握成拳隱在袖中，低聲道：“有多少把握？”

    “原本的把握并不大，但……”傅回鶴的視線落在桃花樹下散落的陣法圖，目光深深，“若是血祭大陣當(dāng)真可以做到逆轉(zhuǎn)，那便有了一半的勝算?！?/br>
    第119章 發(fā)表【二更】

    傅回鶴本來以為這場開盤自己一定大獲全勝, 正準(zhǔn)備拿了贏來的賭注去找花滿樓邀功，就被花六哥告知，有人下注猜中了他的信物, 傅老板不僅沒有賭贏，還輸了自己的賭注。

    傅回鶴：“？”

    誰??？這怎么猜中的？！

    臂箍這樣的信物實(shí)在是傅回鶴心底最沉的占有欲, 與平日里他展現(xiàn)出的姿態(tài)氣質(zhì)全然不符，再者，尋常人猜也大多會朝向花滿樓的方向猜，便更不會猜到臂箍上。

    花六哥攤開下盤的記錄給傅回鶴看，在賭注的最下面一行, 赫然寫著花五的名字, 后面龍飛鳳舞跟了臂箍兩個(gè)字。

    傅回鶴：“？”

    花五？？？

    傅老板回憶了一下對花五哥的印象，越想越覺得自己沒有看錯(cuò)人, 花五哥在這方面就是個(gè)不開竅的木頭，能氣死宮九的那種，總不可能突然就這么敏銳了——難道隨手寫的？

    他隨口問道：“五哥什么時(shí)候回來的？”

    花六摸了摸下巴, 笑道：“就昨兒二半夜, 要不是他帶了好東西回來，我才不讓他這么晚下注。”

    “好東西？”傅回鶴好奇。

    花六露出一個(gè)意味深長的笑容：“咱家在海上的行商線并不怎么太平, 往年走一趟其實(shí)也算虧本, 大多數(shù)是為了開開眼, 帶些稀罕東西回來鎮(zhèn)鎮(zhèn)場子?！?/br>
    “不過這次五哥帶了一位在海上做生意十分老道的老板，說是愿意分出幾條商路來與花家一同經(jīng)營, 態(tài)度放的十分謙遜, 甚至讓步到了四六開的利潤?！?/br>
    這么做生意的商人也能成為海上商道只手遮天的人物, 花六一開始都懷疑五哥是不是被騙了。

    傅回鶴有種微妙的預(yù)感, 開口：“這個(gè)行商的, 該不會……”

    花六哥撥弄著手里的玉石手串，笑：“的確是九公子。”

    “那個(gè)男扮女裝來咱家里，給母親和嫂嫂們都留了十分嫻雅文靜印象的九公子。”

    傅回鶴：“……？你們都知道那是宮九？”

    花六笑了：“反正兄長們都知道，回去也都不會瞞著嫂嫂，娘的話……我覺得她應(yīng)該一開始就看出來了。娘可是武林出身，當(dāng)年女扮男裝抓了爹回去朝夕相處了大半年，鄰近成親，爹都以為自己是斷袖龍陽了?！?/br>
    傅老板陷入了良久的震撼與沉默。

    所以，扮豬吃老虎原來是花家的通用本事嗎？

    ***

    花家堡·五公子院子

    花五坐在桌邊，桌面的托盤上放著剪刀紗布和金瘡藥，衣裳被他隨意搭在一邊的椅背上，正低頭檢查傷口的愈合情況。

    原本的利器傷深度還好，只是和宮九那個(gè)不要命的在海里泡了一天一夜，這會兒傷口表面翻著白皮，看上去頗有些猙獰。

    只不過泡過海水的傷口有些破潰，花五按了兩下確定傷口不再滲血之后，便拿了匕首準(zhǔn)備清理，匕首尖剛碰到皮rou，就被旁邊伸過來的手指捏住了刃尖。

    宮九站在花五身后，趴在花五的肩頭低頭看花五肩膀處的傷口，一只手還奪了花五的匕首，在花五的胸前比比劃劃。

    花五翻了個(gè)白眼：“你還沒完了是吧？”

    跟了花五一路，從京城到海上再到花家堡就沒被甩掉的宮九輕笑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許，這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

    嘴上輕輕柔柔的說著，宮九手里的匕首卻已經(jīng)刺入了花五的傷口處，原本泛白愈合的傷口再度滲出鮮血。

    花五悶哼一聲，眼睛都沒眨一下，糾正宮九：“是你先救我一次，我還你一次?！?/br>
    宮九清理傷口的動作很利索，就像是這么干過不知道多少回，而后手指輕輕劃過匕首表面，指腹摩挲著花五的血跡，笑著道：“我不救你你一定不會死，但在海上你若是不拉我，我一定會死，所以還是我欠你……我這個(gè)人從不欠人什么，要還的?！?/br>
    花五無語，不想理他，抬手給自己上藥包扎。

    如果能回去十幾天前，他絕對不腦子一抽拽住同樣掉進(jìn)海里的宮九。

    就宮九這樣的本事，花五有理由懷疑哪怕在海底下沉個(gè)七八天，這人也不一定能死透了。

    不過……

    花五的視線掠過剛才從花六那邊取來的賭注，不免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猜到臂箍這種東西的？”

    宮九退到一邊隨意找了地方坐下，手上還把玩著染血的匕首：“你們看傅回鶴是什么樣子？雅人深致，淡傲和氣？”

    花五想了下，覺得宮九的用詞也的確差不離，便點(diǎn)了下頭。

    宮九嗤笑一聲：“他和我也沒什么兩樣，看著是個(gè)人樣，內(nèi)里也沒多光亮。只不過我沒想著死，他也無所謂活?！?/br>
    花五皺眉，沉聲道：“什么意思？”

    除卻花滿樓的年少坎坷，花家的公子大多沒經(jīng)歷過什么大悲大難，他們雖有人身在江湖有人身在朝堂，但總歸是溫暖柔軟的，他們或許能包容宮九這樣從深淵泥潭里爬上來的人，卻永遠(yuǎn)不可能感同身受。

    宮九一開始對傅回鶴感興趣，也并不全是因?yàn)楦祷佞Q的神異，更多是因?yàn)樗姷礁祷佞Q的第一眼，就察覺到傅回鶴同他是一類人。

    “傅老板也喜歡……鞭子？”花五遲疑開口，表情微妙。

    他完全想象不出來自家的小七拿鞭子的模樣。

    宮九握著匕首的手一重，鋒利的刃尖劃破指腹，溢出的鮮血和匕首上花五的鮮血融合在一起。

    宮九低頭看了一會兒，甚至將匕首往更深捅了捅，而后將自己的血一點(diǎn)點(diǎn)抹在匕首之上，惡劣笑道：“誰知道呢？但他對自己的性命也沒多在乎便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