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可惜了,終究還是差了些時間。 他的手并沒有垂在身側(cè),而是放在身前,手中還握著那把凄絕泣血的紅袖刀。 ——紅袖刀總是在他身邊,從一而終。 隨著失血和毒發(fā)帶來的虛弱感,蘇夢枕的眼前開始出現(xiàn)大片大片斑駁的白影,吞噬殆盡他目之所及的一切,覆蓋了他為之努力拼殺守護的所有。 即使如此,他的面容仍舊帶著那股銳鋒的挺拔之氣,他的一生經(jīng)歷過太多起伏,但不論是背叛、國仇、家恨……乃至于如今近在咫尺的死亡,都不能挫敗他的驕傲。 凌晨的京城街道安靜極了,只有淅淅瀝瀝的小雨聲。 蘇夢枕昏沉之際察覺到什么東西靠近,握著紅袖刀的手驟然收緊。 驀地,蘇夢枕只覺得耳際一涼,他仿佛有了些力氣,睜開眼側(cè)頭看去,一只純白色的蝶落在了他的肩頭。 蘇夢枕的肩膀處橫著一道猙獰開口的刀傷,鮮血將那只純白的蝶染成了血紅色,蝶翼透明,脈絡(luò)延伸出緋紅色 的骨,一如蘇夢枕手中凄艷決絕的紅袖刀。 “功未成,身先死,多么遺憾的事情。” “蘇樓主若是不甘心,不如來離斷齋中坐一坐,談一樁生意,如何?” *** 門前的檐鈴叮當(dāng)作響,雕花木門被客人推開。 面如金紙、瘦骨嶙峋的男人冒雨而來,他的右手四指指腹帶著刀繭,突出的骨節(jié)處停著一只血紅色的蝶。 蘇夢枕的目光掠過四周,此間雖有些昏暗但并不影響視物,一眼望去是與外間普通鋪子門面截然不同的寬敞。 面前陳列著六架博古架,博古架間飄蕩著絲絲縷縷的淡紅色霧氣,架子上間或擺著不同樣式的香盒,沒有任何金銀玉器古董字畫之類的陳設(shè),平白顯得有些空空蕩蕩。 停在他骨節(jié)處的血蝶重新蒲扇著翅膀,朝著博古架盡頭的光亮處飛去。 蘇夢枕的眼神一動,抬步跟了上去。 他自然知道此地不凡——自從他踏足這里,他的身體輕盈地仿佛一掃沉疴,全然感受不到病痛重傷的磋磨。 是自記事以來便未曾有過的輕盈自在。 越過層層陳列的博古架,蘇夢枕只覺得自己腳下踩著的不是地板,而是流淌著的具有生命氣息的活物,一呼一吸,帶著蒼茫遙遠的氣息。 長桌后坐著一個年輕男人,長發(fā)霜白若雪披散在肩頭,眼睫半斂著,似是聽到了腳步聲,這才微微抬起眸,撩起視線看過來。 蘇夢枕的腳步一頓。 桌后的男人有著一張停留在年歲最美好時的臉,鳳眼微挑,面容清癯,棱角分明,整副皮相上卻掛著被歲月霜雪磋磨留下的痕跡,眼睛里透著些倦怠且沉寂。 明明是俊美無儔的面容,卻被那雙眼帶出滄桑而矛盾的暮氣。 心中知曉面前之人應(yīng)當(dāng)是十分危險未知的存在,但奇怪的是,蘇夢枕站在這里,身體卻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舒適,多少生死之際凝練出的警覺沉眠在靈魂深處,安靜地蟄伏著。 他無端端對一個人產(chǎn)生了信任。 蘇夢枕眸光閃動。 這實在是一件致命又離奇的事。 傅回鶴則是嗅到了來人身上的腥氣。 雨的腥氣,血的腥氣。 這讓胸腔中還充斥著凈化種子留下血氣的傅回鶴有些不適。 但生意歸生意,于是傅回鶴只是微微抬手,輕笑了下,聲音溫和有禮:“貴客臨門,請坐?!?/br> “不知在下可以幫到蘇樓主什么?” 第4章 將死之種 蘇夢枕來的時候,京城下著雨,已過黃昏。 但在這間店里,抬眸自窗戶向外望去,卻是天光大晴,陽光和煦。 煙桿被傅回鶴收了起來,店內(nèi)的紅霧逐漸稀薄,他抬手輕揉旁邊眼睛眨巴著扮乖巧的爾書,任由蘇夢枕站在面前垂眸打量。 幾息過后,蘇夢枕拉開長桌前的椅子,在傅回鶴面前緩緩落座。 兩人中間隔著一張長桌,梨花木的質(zhì)地,帶著時光沉淀的滄桑與故事。 “我想要活?!碧K夢枕向來是個很坦然的人。 他坦然面對自己的命運,坦然面對命運對自己的苛待,也坦然面對自己的欲望與不甘。 正視自己的欲望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事實上,來到這里的大多數(shù)客人都對自己的欲望諱莫如深。 傅回鶴這才正正抬眼,將這個身形削瘦的男人看在眸中,他沒有對蘇夢枕的欲望多加評判,而是淡淡道:“離斷齋有許多種子,有緣來此的客人可以來帶走一粒種子,若是種子發(fā)芽開花,便能實現(xiàn)一個愿望?!?/br> 他的話語輕而淡淡,言語文字中的誘惑卻讓蘇夢枕的呼吸一滯。 傅回鶴伸出手,手心朝下在桌面隔空抹過,五顆形狀各異顏色不一的種子靜靜躺在桌面上。 他輕笑了聲,道:“只要種子發(fā)芽,客人哪怕是封侯拜相,謀朝篡位的愿望,都可以實現(xiàn)?!?/br> “那么,在下需要付出什么?”蘇夢枕冷靜反問。 傅回鶴很喜歡和聰明人做交易,這總是會讓他省下不少功夫。 “蘇樓主的身上有許多本店需要的東西,傲氣,精明,睿智,執(zhí)著,重情義……還有極少在客人身上能見到的悲天憫人?!?/br> 傅回鶴饒有興趣道,不過他很快便衡量出了自己想要的。 “蘇樓主可以考慮付出自己的執(zhí)著,換一顆延續(xù)壽命,沉痛盡去的種子?!?/br> 蘇夢枕重復(fù)了傅回鶴的話,表情諱莫如深:“執(zhí)著?” 傅回鶴悠悠道:“對某個人的執(zhí)著,都某件事的執(zhí)著,對某樣目標(biāo)的執(zhí)著……一旦交易達成,蘇樓主便會永遠失去這樣?xùn)|西?!?/br> “畢竟這世上,有舍,才有得,不是么?” “亦或者方才所說的蘇樓主擁有的那些,蘇樓主都可以用來交易,不論是否等價,交易不變。” 進入離斷齋的客人,自然也要斷舍離一些珍貴的東西,來滿足更迫切的欲望。 蘇夢枕垂眸看著桌面上的種子,沉默了良久,而后抬眸有些不好意思地彎了下眼角:“抱歉,在下并不是對閣下的交易不感興趣……閣下的交易籌碼,著實是讓人無法抗拒?!?/br> “但是?”傅回鶴挑眉。 離斷齋的種子各有天賦,每一顆都是心高氣傲的主,這種和別的種子一起選擇一個客人,將主動權(quán)交到對方手里等待選擇的情況十分少見。 更別提蘇夢枕這種,五顆一起上的了。 這五個小家伙顯然都很喜歡蘇夢枕,如果不是傅回鶴暗自壓著它們,它們能當(dāng)場飛過去貼貼蘇夢枕。 “從我踏足這里的第一步起,我就感覺到一種……”蘇夢枕的唇困惑地抿起,頓了頓,這才繼續(xù)描述自己那種奇妙而難以言說的感覺,“一種吸引力,就好像帶我來到這里的不是閣下,而是……” 傅回鶴的手肘抵在桌面上,手背托著下頜,聞言,目光幽微地注視著蘇夢枕:“哦?是什么?” 蘇夢枕遲疑了良久,回答不出傅回鶴的問題。 傅回鶴沒有追問,而是看著桌上的五顆種子道:“來到這里的客人有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倘若蘇樓主不想做這門生意,也可以就此離開。” “只不過,每個人一生只有一次來到這里的機會,還望蘇樓主考慮妥當(dāng) 才是?!?/br> “要知道,它們都是十分有活力的種子,即使蘇樓主不能讓它們發(fā)芽……”傅回鶴微微笑著,“哪怕是在孕養(yǎng)種子的年限里,也足以讓蘇樓主沉疴盡去,壽數(shù)綿延?!?/br> 千百年來的經(jīng)營讓傅回鶴自有看人的本事,眼前的這位客人,雖說血氣纏身卻無冤孽,眼神銳明靈堂清正,在眾多來店的客人中當(dāng)屬上品,他自然也樂意多費些心思。 蘇夢枕深深呼吸,緩緩?fù)鲁鲂刂袧釟?,男人脊背挺直,膝蓋上的手緩緩收攏成拳。 他看向傅回鶴,沉聲而堅定地發(fā)問:“請問貴店是否還有另外的種子?” 傅回鶴瞇了瞇眼。 蘇夢枕的眼睫一顫,開口道:“我聽到它在哭,我只能聽到它……如果可以,我想選擇它?!?/br> 傅回鶴的眸光凝住。 原本因為蘇夢枕的猶豫拒絕而生氣忿忿的五顆種子一頓,它們互相挪動著靠在一起,蹭著彼此,而后像是交流了什么一樣,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它們都放棄了對蘇夢枕的選擇。 半晌過去。 蘇夢枕看到這位年輕的老板站起身,拐去了那扇墨玉的寬大屏風(fēng)后面,不一會兒,拿著一個小匣子走出來。 淡淡的紅霧彌漫著,隨著那小匣子的打開,蘇夢枕敏銳地察覺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濃郁血腥氣,店里的紅霧也隨之濃郁了幾分。 傅回鶴再度坐回原位,將匣子朝著蘇夢枕的方向推了推,眼睫半垂,懶聲道:“這就是你聽到聲音的種子?!?/br> 蘇夢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匣子里那顆血紅色的種子,下意識屏住呼吸。 血紅的顏色,一如他從不離身的紅袖刀。 冥冥之中,一種無法言說的、奇妙的血脈相連的牽絆感將他與面前這顆種子連接起來,他似乎能聽到種子微弱的心跳聲。 噗通——噗通—— 微弱而渴望地跳動著。 自我厭棄卻又矛盾地掙扎著。 “我可以選擇她嗎?”蘇夢枕按捺住自己對這顆種子的執(zhí)著,抬眼再度看向店鋪的老板。 “可以?!备祷佞Q并沒有想到屬于荊棘種子的下一位契約者會來的這么快,正正好卡在荊棘種子沒有時間等候的情況下,卻又的的確確沒能遇到更好的時候。 “但,關(guān)于這顆種子,蘇樓主不妨聽完再做決定?!?/br> 傅回鶴雖然做的生意行當(dāng)算不得什么遵紀(jì)守法,但離斷齋卻不是什么強買強賣欺騙顧客的黑店。 “一,這顆種子需要人血灌養(yǎng)孕育,倘若是契約者的鮮血,一天一滴即可。” 傅回鶴見蘇夢枕沒問若是他人鮮血的情況,而是凝神記住他所說的話鄭重點頭。 單單這一點,他便已經(jīng)同曾經(jīng)契約過荊棘種子的那些契約者們不同。 “二,這顆種子已經(jīng)生機稀薄,如若蘇樓主的愿望不做更改,它或許能做到的只是保蘇樓主一命,其余再多的恐怕難以滿足。但先前在下所說的交易卻并不會因此改變。” 傅回鶴眸子定在蘇夢枕的身上,深沉的瞳孔中里掠過絲絲縷縷的幽藍色,聲音柔和中帶著暗藏的冷意:“也就是說,這顆種子與店內(nèi)其他的種子不同,它是一顆將死之種,蘇樓主可還要選擇它做一筆虧損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