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雙眼睛之下，身居高位掌握他人生死已久的石觀音，竟然有回到四十多年前家破人亡柔弱可欺少女時期的錯覺，那種危險的壓迫感幾乎讓石觀音本能地想要后退。

    “簽訂契書之時我便說過，孕養(yǎng)種子最好的血食來自契約之人。你的一滴血，抵得上他人全部血rou。”

    傅回鶴垂眸理了理袖口，轉(zhuǎn)而看向那片血腥猙獰的紅霧，煙斗中的白色霧氣裊裊而出纏繞在身周，語調(diào)淡淡，聽不出喜怒。

    “李夫人卻寧愿殺一人、百人、千人，都不肯損失自己哪怕一滴鮮血，便注定永遠種不出這顆種子?！?/br>
    “何必執(zhí)著？”

    這些種子各有神異，只有傾盡心血的喂養(yǎng)呵護才能發(fā)芽抽條，開花結(jié)果。

    紅塵三千，蕓蕓眾生，離斷齋中的種子卻不過一千之?dāng)?shù)，只因有太多太多的客人有緣帶走種子，卻無緣使其破土而出。

    也因此，離斷齋交易出的每一顆種子都有契約年限，超過年限未曾發(fā)芽便會收回，石觀音的這棵，到今日午時便是契約時辰截止的期限。

    石觀音聞言，煙波朦朧起來，盈盈垂眸，柔聲失落道：“可若是離了這種子，妾身又該如何呢？”

    她的眼睛里似是攏著一層迷蒙曖昧的霧，帶著緋色的誘，抬步靠近傅回鶴，婉轉(zhuǎn)低聲道：“傅先生何故如此冷心冷情？”

    傅回鶴抬手掩住了口鼻，眸中掠過一絲嫌棄，rou眼可見的想要后退躲開。

    石觀音額跡一繃，正要說什么，眼角余光便見三道利刃劃過，那光芒之快竟連她都未曾躲過，側(cè)臉一痛當(dāng)即慘叫出聲。

    “嗷！”白色的小獸興奮叫出了聲。

    石觀音憤怒之下整個身軀都在顫抖，她捂住自己的側(cè)臉，鮮血從指縫間流出，在潔白無瑕的手臂上劃出蜿蜒的血痕。

    “畜生??！你——你竟敢？！”

    出爪將那女人趕跑的爾書得意洋洋地搖著身后的大尾巴。

    它是有點怕那些亂七八糟的鬼東西，但是這種聞起來臭烘烘的女人它一爪子能抓十個！

    沙漠中的烈日逐漸朝著正南的方向靠近，罌粟叢上的紅色霧氣因為正午的陽光而顯得有些頹靡。

    那顆血紅色的種子卻像是得到了什么力量一般滴溜溜轉(zhuǎn)著，不顧一切地

    想要沖破血霧的桎梏回到傅回鶴的手中。

    傅回鶴手中的煙斗一劃，一股無形的力量將石觀音整個人拋了出去，旁人無法得見的白霧在石觀音周圍劃下桎梏，隔絕了氣息。

    當(dāng)太陽正正走到正南，契約期限生效，契書作廢。

    種子與李琦之間的契約就此斷裂，那顆種子一頭栽進傅回鶴的手心，有些委屈失落地沉寂下來。

    傅回鶴嘆了口氣，反手將種子收入袖中。

    交易出的種子十之有九都很難遇到那個命中注定能將其孕育而出的人，但若是不交易，它們便沒有可能發(fā)芽，只能在無窮無盡的歲月里消磨掉好不容易生出的靈智，最后淪為再尋常不過的頑石。

    傅回鶴收起煙斗，白色的霧氣消散開來。

    那些憤懣怨恨的血霧失去了種子的吸引鎮(zhèn)壓，呼嘯著朝向石觀音的方向猙獰而去，盡數(shù)沒入石觀音的體內(nèi)。

    宛如神女般完美無瑕的面容，在詭異不祥的紅光籠罩下露出猙獰痛苦的表情，但詭異的是，爾書在她臉上留下的爪痕卻快速消失起來。

    種惡因，得惡果，天道如此。

    爾書“嘖嘖”了兩聲，不再多看昏倒在地毫無所覺的石觀音，坐在傅回鶴的肩頭，隨著他的腳步離開了這片腐朽骯臟的土地。

    ……

    爾書撓撓腦袋：“她的臉恢復(fù)得好快?！?/br>
    “她身上還殘留了荊棘的愿力?！备祷佞Q的手指摩挲著袖中的荊棘種子，眼中帶著冷意，“她也算是此間世界大氣運者，想殺她，必須是此間世界的氣運之子動手才行?！?/br>
    若非如此，石觀音今日定然不會這么輕易從他手中留下性命。

    腳步微頓，傅回鶴轉(zhuǎn)頭看向沙漠中的某個方向，唇角微勾，一股極淡的白色霧氣穿過沙漠，朝著一個眉眼帶笑風(fēng)流倜儻的男人飄蕩而去。

    ……

    剛隨著姬冰雁踏入沙漠的楚留香覺得后脖頸一涼，不由得抬手摸了一把。

    “老臭蟲，怎么了？”胡鐵花湊過來取笑他，“就說你這海上漂慣了的不習(xí)慣這種沙刀子吧！來，喝點酒！”

    楚留香苦笑著接過酒葫蘆，倒也沒喝，反而勸他道：“你還是少喝點吧，咱們帶的水可也不算多，回頭口渴都沒水給你?！?/br>
    胡鐵花倒在駱駝上大笑：“今朝有酒今朝醉～”

    姬冰雁冷哼一聲，沒好氣道：“讓他喝，過兩天有他好受的?！?/br>
    駱駝朝著沙漠深處緩緩走去，他們將要面對的敵人，正是沙漠中人人畏懼的石觀音。

    第3章 將死之人

    回到離斷齋，傅回鶴隨手將肩上的小獸放到一邊的桌子上，緩步穿過一排一排陳列著的博古架，徑直走到最里。

    博古架的盡頭擺放著一張長桌，長桌后立著一扇十二開屏風(fēng)，屏風(fēng)不似平日里得見的木頭質(zhì)地，反而泛著些墨玉的內(nèi)斂潤澤。

    傅回鶴繞過屏風(fēng)走到里間，將袖中的血紅色鵝卵石拿出來，垂眸端詳了一陣后又嘆了口氣，將種子放回到了靈霧泉中孕養(yǎng)。

    離斷齋的門可以開在任何地方的任何角落，而內(nèi)里也比從外看大上許多。

    里間之后是層層回廊，盡頭隱沒在難以窺探的黑暗之中。

    傅回鶴從屏風(fēng)后走出，見爾書蹲在長桌上，正在扒拉一個爐鈞釉熏香盒。

    他抬手揉了揉額角，在長桌后坐下。

    爾書深褐色的小爪子里還抓著香盒的蓋子，見傅回鶴過來，索性將蓋子放在一邊：“這就是保管李琦交易品的盒子？你當(dāng)初怎么想的，軟弱和惻隱之心這種東西也能用來交易……是什么味兒的？”

    香盒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當(dāng)初李琦用來交易的東西，早就在歲月里化成了維持傅回鶴與離斷齋存續(xù)的養(yǎng)分。

    傅回鶴懶懶依靠在貴妃榻上，眼睫微垂：“種子選擇她的時候，我便說過她非良人，自然也不會同意用更貴重的東西換取太長的年限。只是沒想到這女人失去了軟弱與惻隱之后，會變得如此不擇手段的瘋魔。”

    不論是有意還是無心，石觀音用成百上千的人命孕養(yǎng)種子是事實，荊棘種子也的確需要人類的血氣積蓄力量，血氣越濃力量越強，反哺契約者的好處便越明顯。

    石觀音顯然是試探出了這一點，才會這么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地想要促使荊棘種子發(fā)芽。

    但是這么多的人命，大部分落在石觀音的身上，但仍舊有孽債算在了荊棘種子上，原本就靈智漸弱的荊棘種子經(jīng)過這一折騰，幾乎是沒有什么繼續(xù)下去的動力。

    方才被傅回鶴放進靈霧之后，就像是萬念俱灰了一般，死氣沉沉地滑進了最深處，再也沒了動靜。

    “情況真的很糟嗎？”爾書指了指屏風(fēng)后。

    傅回鶴摸出白玉煙斗，深深吸了一口，吐出裊裊的淡紅色霧氣：“很糟，哪怕我凈化了它身上的血債，它也應(yīng)當(dāng)撐不到下一次交易了。”

    每一顆種子的生命力是有限的，每一次的交易都是一場雙向選擇之下的賭約。

    賭贏了，遇到正確的人，哪怕不能發(fā)芽也能汲取到屬于契約者的靈魂力量，積蓄在體內(nèi)等待下一次的相遇；賭輸了，便是像荊棘種子這樣，遍體鱗傷，滿盤皆輸。

    隨著傅回鶴的一吐一吸，淡紅色的霧氣逐漸繚繞在離斷齋，朝著四面八方彌散開來。

    爾書嗅到一股刺激苦澀的滋味，揉了揉鼻子。

    這是傅回鶴在洗去荊棘種子上的血孽，每凈化一道殘魂蝕骨腐rou的不甘和怨念，都像是在尖刀地獄里走過一回，其中痛楚不言而喻。

    但傅回鶴卻習(xí)慣了這樣的過程，動作仍舊不急不緩，透著股游刃有余的從容。

    只不過每當(dāng)這種時候，傅回鶴的心情都是談不上愉悅的。

    “那它還想再找主人嗎？”爾書小心翼翼地問。

    “不知道?！备祷佞Q干脆吐出三個字。

    他雖然能感知到這些種子的喜怒傾向，卻并沒有辦法真正與它們溝通。

    “你問我還不如自己問問它們，畢竟你們都算是活物。”傅回鶴的面上帶著略略嘲諷的表情，“說不定還能比劃兩句?！?/br>
    爾書頓時噤聲，但是過了一會兒，它還是沒忍住嘆了口氣：“其實我聽說過，以前有那么一種得天獨厚的單木靈根天才，據(jù)說這種人可以聆聽花草樹木的聲音，經(jīng)他們之手的種子生機都十分蓬勃，就連已經(jīng)死

    了的種子，都能……起死……回生……”

    在傅回鶴冷冷的眼神壓迫之下，爾書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抬起爪子比了一個閉嘴的手勢，安靜下來。

    紅霧繚繞之間，爾書靜靜坐在桌邊陪著傅回鶴，也不再叭叭說什么，一人一鼠早已經(jīng)在漫長的歲月里培養(yǎng)出了不用言說的默契。

    忽然，離斷齋中的氣場一動，傅回鶴似有所覺般抬眸，回身看向身后的墨玉屏風(fēng)。

    原本靜靜立在那里的結(jié)緣屏上一筆一劃浮現(xiàn)出金色的字，像是有人拿著一根無形的狼毫，筆走龍蛇，鐵畫銀鉤，書寫出一個人的名諱生平。

    但與其他客人不同的地方在于，這次的客人，結(jié)緣屏一反常態(tài)的給出了一個活人的死期。

    將死之人？

    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傅回鶴看完了屏風(fēng)上的字跡。

    待到金色的字跡隱沒在墨色的玉石里，傅回鶴手指微動，側(cè)首思考了一會兒，將煙斗放在一邊，坐起身來。

    爾書也看到了結(jié)緣屏上的字跡，有些擔(dān)憂地看向傅回鶴：“要不這次我去吧？你現(xiàn)在……”

    傅回鶴如今每一條骨頭，每一寸肌rou都在作痛，自然是不可能出門的，但——

    他抬手彈了毛絨絨的小獸一個腦瓜崩，而后取過一張紙，慢條斯理地折起來。

    “外面在下雨，你這小爪子打算怎么打傘？我可沒有閑情逸致做一套蓑衣給你。”

    爾書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揣著手將自己團成了一團，大有一副我看你怎么辦的賭氣架勢。

    說話間，原本潔凈平展的宣紙在傅回鶴手中折疊成了微鼓的形狀，修長靈活的手指拽住兩邊輕輕一拉，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蝶臥在傅回鶴的手心里。

    爾書幾乎看呆了，瞠目結(jié)舌：“你還有這一手呢？！”

    傅回鶴聞言輕笑道：“當(dāng)年師弟師妹們學(xué)堂玩鬧的小把戲罷了?！?/br>
    而后抬手輕輕一點紙蝶的翅膀，紙蝶仿若被注入靈魂一般蒲扇著翅膀，在傅回鶴手指間盤旋起舞。

    傅回鶴微微一笑，低聲道：“去吧?！?/br>
    ***

    京城這場連綿不絕的雨已經(jīng)下了十幾天。

    苦水鋪中，濺落在青石板上的血也混著雨水被悄無聲息地帶走。

    形容狼狽的蘇夢枕靠坐在墻邊，雨水順著他的發(fā)絲連綿不絕地滴落下來，寒氣與濕氣裹挾著死氣侵入進他的骨髓里。

    他原本便是一個病人，一個傷患，一個身中劇毒幾十年掙扎的人。

    如今傷、病、毒三者齊發(fā)的滋味并沒有那么舒暢。

    蘇夢枕瞇著眼，看向濛濛細雨之中蒸騰起的霧氣，蒼白如紙的唇張了張，呼出一口濁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