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一鳴微微笑了笑，似乎對他的答案感到滿意，卻搖了搖頭：“天地鑒乃天地至寶，它本不屬于任何人。我只是天鑒的一個選擇，你是地鑒的一個選擇，我們至多平起平坐，并無高低之分。況且，我研究天鑒多年，未得結(jié)果，也許你是更合適的人?！?/br>
    傅希言卻沒有這么大的信心。

    按照師一鳴的說法，地鑒在他體內(nèi)不是一日兩日，除了隨身帶著個沒有冷卻的“蔡文姬”之外，并無其他感受。

    師一鳴看出他心中疑惑，緩緩起身，走到傅希言旁邊，蹲下道：“你說你體內(nèi)有蠱，讓我看看?！?/br>
    傅希言立馬躺平任看。倒不是他心無城府，沒有防備，而是在天地鑒主這樣的強者面前，再多的懷疑戒備都是多余的。

    師一鳴右手貼著他的真元，也不知做了什么，真元里的饕餮蠱得了狂犬病似的，開始瘋狂竄動，這還是傅希言第一次感覺到它的動態(tài)。

    真氣從真元中洶涌而出，以三四倍速在經(jīng)脈流轉(zhuǎn)，那種充盈澎湃的感覺，讓他舒服得恨不能立刻開始沖擊入道中期。

    但師一鳴眉頭皺得很緊，像要夾死蚊子，半晌才松開手道：“地鑒被它吞了。”

    傅希言呆了呆，隨即覺得合理，既然是饕餮蠱，自然是無所不吃無所不吞的，但地鑒還能發(fā)揮作用，就說明它壓根沒消化。

    師一鳴說：“如果取出地鑒，饕餮蠱就會侵蝕你的靈魂。若是不取……”

    傅希言小聲補充：“我就會一直胖下去?！?/br>
    師一鳴看了他一眼，捋著胡須：“地鑒最大的作用并非愈合傷口，那是它身為天地至寶，自帶仙氣的緣故。天鑒地鑒的真正作用，是傳播?！?/br>
    “傳播？”

    “天鑒是一本功法?？上В掖虿婚_地鑒，所以并不知道地鑒是什么?！睅熞圾Q嘆氣道，“但地鑒選擇了你，你一定能打開它?？上惝?dāng)時受饕餮蠱要挾，它為了救你，所以這些年一直滯留在真元中，沒有發(fā)揮應(yīng)有的作用?！?/br>
    傅希言聽到這里，不免也有些抓心撓肝。天地鑒身為天地至寶，它自帶的功法，差不多就是金庸世界的乾坤大挪移和九陰真經(jīng)了吧。雖然饕餮蠱自帶“吸星大法”，可它的原理是吸食別人真氣，反哺一部分，哪有自己修煉來得踏實，且不說，它背后另有其主。

    他眼睛晶晶亮地看著師一鳴，似乎在問，那我應(yīng)該怎么辦。

    師一鳴問：“饕餮蠱是何人所下？”

    傅希言猶豫了下，說：“莫翛然?！?/br>
    師一鳴并不意外。傅希言的母親能夠遇到地鑒，就說明她去過華鎣山一帶，那下蠱的幕后黑手便很好猜了。

    “取蠱的辦法有很多。”師一鳴道，“一種，是讓蠱主自己取出來。”

    傅希言搖頭。讓莫翛然幫忙，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如果蠱道修為比蠱主更高，可以強行取出。”

    傅希言：“……”這條路他娘走過，沒走通。

    師一鳴說：“兩種都不行，就只剩下最后一條路了?！?/br>
    傅希言：“……”

    說好的去蠱辦法有很多呢？這么快就最后一條了，那加起來不就才三條？三很大嗎……四條三都不敢這么說。

    內(nèi)心悄悄地吐槽緩解緊張，傅希言耳朵還是認(rèn)真地豎起來。

    師一鳴說：“殺蠱?！?/br>
    傅希言眉頭一跳：“怎么殺？”

    “你有地鑒，可以保身體不死，所以，直接剖開真元……”師一鳴說著說著，就發(fā)現(xiàn)傅希言臉色越來越白，一副隨時要昏過去的樣子，不由收了聲。

    傅希言擦擦額頭冒出來的冷汗：“這事兒要是直接動手，也就兩眼一黑，咬咬牙過去了，可用言語描述出來，加上想象，真的很嚇人。地鑒就算能保我不死，但不能保我不痛啊?！?/br>
    師一鳴說：“可以用麻沸散?！?/br>
    一聽有麻藥，傅希言立馬精神了：“有嗎？”

    “有?！?/br>
    傅希言點點頭：“好，就這么辦?！辈痪褪莻€剖腹產(chǎn)手術(shù)嗎？那么多人可以，沒道理他不可以！

    他突然積極起來：“我們什么時候動手？”

    師一鳴說：“再等等?！?/br>
    “等什么？”

    師一鳴站起身，雙手?jǐn)n在袖子里，溫和地說：“殺死饕餮蠱的那一刻，莫翛然會收到消息的?！?/br>
    他講得這么自然懇切，絲毫不知道剛才這句話對傅希言造成了什么樣的影響。

    在傅希言的心中，莫翛然入贅天地鑒，必然是示弱的一方，天地鑒主是被欺罔視聽，才會同意這門婚事?？蓜倓傔@句話，將兩者關(guān)系顛倒了過來。天地鑒主竟然忌憚莫翛然？

    是莫翛然入贅后，發(fā)生了什么事嗎？聯(lián)想他同意宋旗云建立詭影組織，似乎也不無可能。

    他偷瞄的動作實在明顯，師一鳴也無法無視：“你想問什么？”

    傅希言說：“您為何同意莫翛然和令嬡的婚事？”

    這句話實在問得突兀，他已然做好師一鳴勃然大怒的準(zhǔn)備，然而對方只是幽幽嘆了口氣，背著手往外走，路過屏風(fēng)的時候，還回頭看了他一眼：“里面太悶了，出來透透氣?！?/br>
    傅希言放下茶杯，小碎步跟上去。

    師一鳴踏在青石板上，低頭看了看石板上的青苔：“為了參悟天鑒功法，我在這座茅草屋待了足足二十年，除了服侍的小童外，很少見人，等我漸漸無需進食，就讓旗云將小童帶走了?！?/br>
    傅希言大驚，無需進食，那不就是辟谷？

    師一鳴走出籬笆，順著小道，走到山邊，看著下方繚繞的云霧，以及被層層云霧遮擋的山水景色，悵然道：“落英帶著莫翛然上山時，我的真元出了很大的問題。那時候，我若拒絕，山上將無一活口?！?/br>
    直至今日，他依舊記得莫翛然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是純?nèi)坏谋?，冰冷至少是一種溫度，可莫翛然完全沒有，又或者說，完全捉摸不透。他平靜平淡卻又犀利地盯著自己，仿佛將自己上上下下都看了個透徹，讓他數(shù)十年沒有波動的心湖，終究為他驚起了一絲波瀾。

    傅希言聞言大驚失色。江湖人都以為莫翛然是為了獲得天地鑒庇護，才入贅的，可按照師一鳴的說法，莫翛然根本就是沖破了重重封鎖，偷了家??！

    見過母親留下的書信后，他雖然默認(rèn)莫翛然是當(dāng)世最危險的人，沒有之一，卻還是認(rèn)為他并非無所不能。至少，還有儲仙宮主和天地鑒主在。他們一個將他逼得狼狽逃竄，一個給他撐起了一頂保護傘，都是更強大的存在，然而師一鳴親口推翻了他的認(rèn)知。

    “不要怪落英。她是個善良的孩子，是我沒有保護好她?！睅熞圾Q接下來又丟下了個重磅炸彈，“才讓她被煉制成王傀?！?/br>
    傅希言心臟猛然一顫，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頭皮仍在發(fā)麻。

    他收到傀儡術(shù)三部曲之后，就通讀過一遍，《傀儡術(shù)大成》中記載了王傀。那是最高級的傀儡，不但能保有傀儡的理智思考，還能使對方的武功提升兩到三個境界！

    他腦子里閃過數(shù)個念頭。要知道親情這種東西是世間最難衡量的感情，有人大義滅親，也有人至死無悔，師一鳴會作何選擇？

    又或者，莫翛然入主天地鑒這么多年，其實已經(jīng)是一種選擇了？

    師一鳴似乎并未發(fā)現(xiàn)傅希言的暗暗警惕：“當(dāng)日，我與莫翛然達(dá)成協(xié)議。他承諾不再做傷天害理的事，不再使用傀儡術(shù)。”

    傅希言想起西湖邊，街道上翩翩起舞的兩個小紙人，以及互相撕裂對方腦袋的結(jié)局，剛剛恢復(fù)的頭皮忍不住又麻了。他忍不住告狀：“他用傀儡術(shù)了，沒有信守承諾?！?/br>
    師一鳴說：“傀儡道宗屹立江湖，并不只靠傀儡術(shù)。我與他的協(xié)議，最重要的還是前面一句。”

    這是在為莫翛然辯駁？

    傅希言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師一鳴單獨留下自己到底是為了什么。若是為了地鑒，自己明明答應(yīng)還給他，他又拒絕。

    ……

    難道是為了莫翛然？

    莫翛然最叫人懼怕的，是他的心計——心性加計謀。

    傅希言暗道：該不會天地鑒主都被洗腦了吧？

    但男神把自己單獨留下，應(yīng)該是篤定他不會對自己做什么。

    傅希言猶豫不決，便道：“莫翛然心機深不可測，又擅長演戲，不可輕信?！被仡櫼酝煜露荚诤澳浫淮竽ь^，可與對方相處至今，自己并未發(fā)現(xiàn)對方任何污點。

    殺鐵蓉容？

    往大了說是為民除害，往小了說也是清理門戶。

    數(shù)度救自己？

    那算好人好事。

    用小紙人恐嚇？

    只是惡作劇。

    協(xié)助南虞皇宮防守？

    可那次他放自己和裴元瑾離開了。

    而新城局從頭到尾，他并未露面。

    ……

    若非他母親留下了書信，又有菲菲姨證明，他很可能會被對方表現(xiàn)迷惑。而那時候，一定是自己最危險的時候。

    師一鳴苦笑：“我還曾奢望，他若能改邪歸正，安分守己，便是將華鎣山給了對方又如何。不過是一塊地罷了?！?/br>
    何止一塊地，還有一個女兒！

    可傅希言知道，師落英既然被煉制成了王傀，就沒有變回來的可能。莫翛然活著，她才能活，莫翛然死了，她也要跟著死。

    而且比起一般沒有神智的傀儡，她還是有生活質(zhì)量的。

    如果他是一位父親……

    傅希言沒有孩子，就隨手帶入了傅輔做這道選擇題，然后發(fā)現(xiàn)，他也無法保證自己不會妥協(xié)——至少親人還能活在這個世上。

    傅希言說：“那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他沒有安分守己？”

    師一鳴說：“新城出事前，他和旗云都出現(xiàn)在南虞皇宮?！?/br>
    傅希言第一反應(yīng)是，就算他出現(xiàn)在南虞皇宮也不能作為他參與了新城局的證據(jù)，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他們又不是開堂審案，要什么切實證據(jù)，莫翛然出現(xiàn)在南虞皇宮，已經(jīng)證明了他的立場，這便夠了。

    而且，當(dāng)初北周內(nèi)亂，他和宋旗云又那么巧合地雙雙出現(xiàn)在鎬京……

    以他的視角看不懂他們與兩位皇帝進行了什么交易合作，或是在背后推動了什么局勢，可就憑傀儡道宗和詭影首領(lǐng)這兩個身份，湊在一起能干人事就有鬼了！

    傅希言說：“那您有什么打算？”

    師一鳴嘆氣道：“拖了這么多年，總要有個結(jié)局?！?/br>
    *

    華鎣山。

    若不知情，這座與府君山齊名的武道寶地，其實與普通高山無異，一樣重巒疊嶂，郁郁蔥蔥。當(dāng)一年最炎熱的時節(jié)過去，清風(fēng)帶來初秋的涼意。道旁姹紫千紅的百日菊在風(fēng)中搖曳，無聲地吟唱著盛放的尾聲。

    與儲仙宮密布府君山的崗哨不同，華鎣山是敞開的，附近老百姓隨時可以上山拾柴、摘果子，這是師一鳴當(dāng)初定下的規(guī)矩，他住在這里，只是住在這里，不會因為今日來者不善，將人拒之門外，也不會因為對方身份高貴，就出門相迎。莫翛然入主后，也沒有做出改動，它依舊是一座山峰，你來任你來，你走任你走。

    這邊是天地鑒與儲仙宮最大的不同，傅希言對天地鑒不了解，因此會責(zé)怪師一鳴在師長一職上的失職，可了解他的人，并不會為此感到意外。

    儲仙宮主持正義，一向主動?？艿罋埡o辜，他們就召集白道討伐。靈教屠戮百姓，他們就傾巢出動，阻止慘劇。

    天地鑒則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