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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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從大理寺出來時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此時王云鶴也沒閑下來。兩府合辦了一次案子,祝纓又露了些本事,京兆府內(nèi)原本與她玩笑熱絡(luò)的人雖不復(fù)之前的熱情,倒也沒再給她臉色看、視她如叛逆了,客客氣氣地請她等,還給她說了王云鶴正在忙并不是故意不見,又給她上茶水。只是這種客氣里,多少帶了一點(diǎn)點(diǎn)的距離感。 祝纓耐著性子等王云鶴忙完了接見她。 王云鶴的步子里還帶著點(diǎn)緊張工作的余韻,見了她就笑道:“我就想,你還是要來的。” 祝纓長揖為禮:“正是有事要請教?!?/br> “周游案?” “是,也不是?!?/br> “哦,坐,慢慢說。” 王云鶴固然樂于提攜后輩,也要后輩值得,祝纓是個一點(diǎn)就透,且頗有點(diǎn)“自強(qiáng)不息”味道的年輕人,王云鶴倒不歧視她不是進(jìn)士科,仍是盼她能成為一個“君子”。 兩人坐下后,王云鶴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祝纓就先以“八議”的條科來問王云鶴,不想王云鶴也是與鄭熹一樣的意見:這是不能更改的。 祝纓道:“為什么?像周游這樣的人,他的劣跡非止一、二,難道竟不能制裁他嗎?留著他,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 “周游是你的心結(jié)呀?!?/br> “我不是記那個仇,鄭大理說,癬疥而已??墒撬壑械陌_疥,夠讓普通人家遭受滅頂之災(zāi)了。我實在不知道,那樣一個東西,也值得回護(hù)嗎?是因為他爹會死?他比人強(qiáng)在哪兒呢?” “不是回護(hù)周游。是回護(hù)禮?!?/br> “誒?” 王云鶴嘆了口氣:“你學(xué)刑名是浪費(fèi)了呀!來,我對你講。你看刑的時候,不要只想著刑,刑之上是禮。禮之所去,刑之所取。所以要你讀《春秋》呀,只讀刑律,刀筆吏之流,要讀經(jīng),才能成大器?!?/br> “大人,晚輩這兩年也讀書,自認(rèn)都記得一些,然而以禮,周游不是好人。以法,他犯法??煞ㄓ终f,要包庇他。我整天好像背下了許多東西,拿來斷案似乎判得也都對。但是周游案卻讓我覺得,自己以前沒帶腦子?!?/br> 王云鶴含笑聽著,說:“這就是刑和禮了。看來你是想過的。你的困惑我也曾有過。是為了制度,為了秩序。禮法也會有疏忽之處,這就需要變,需要補(bǔ),需要改。但主旨不能變。是要有序?!?/br> 祝纓一向是個好學(xué)生,是老師都會喜歡的那一種,她的神情、姿態(tài)會告訴老師:我在聽,您說得真好,請繼續(xù)。 王云鶴也就滔滔不絕了起來,他越講越多,飯擺了上來,跟祝纓一塊兒吃完了,仍然意猶未盡。祝纓以前也沒有這么高明的師傅這么耐心地給她講課,她也不覺得睏累,兩個人就一個講、一個聽,后來祝纓的問題多了,王云鶴也一一解答。 祝纓盡量壓下心中更大的疑團(tuán),不斷地提問,從王云鶴的解答中揣摩他的態(tài)度。也因為祝纓的提問,王云鶴漸從綱領(lǐng)講到了一些細(xì)節(jié)。期間,仆人們再三來催促,王云鶴都意猶未盡,說:“明日休沐,何必啰嗦?” 兩人直說到半夜,就在坐榻上合了一會兒眼,不多會兒睜開眼又接著講。匆匆擦一把臉,再扒兩口飯,王云鶴覺得這樣是很值得的!因為很少有一個后輩在這個年紀(jì),能有這么敏銳的觀察。 祝纓聽他講了一夜的禮、刑之類,最后的結(jié)論:“就像是那塔,一層一層壘起來,又有榫卯,處處勾連。然而總歸是想層次分明的,是不是?” 王云鶴道:“你是明白的!總要秩序井然才好?!?/br> 又如因周游犯法,祝纓說:“說的是上等人與下等人,然而據(jù)我看,這就很奇怪,朝廷那么維護(hù)富人,朝廷的錢糧,都是一文錢一粒米的攢起來的。譬如一個縣里,一個大戶,他有一萬錢,你叫他全交出來,也就是一萬錢頂天了。有一千戶百姓,一戶交十文,也就一萬錢了。是不是?” “不錯!”王云鶴拍著坐榻贊嘆,“少年人!你起身寒微,又不曾臨民治事,卻能看得很明白呀?。?!這就要抑兼并。你還在學(xué)賬嗎?” “是。雖有賬房,大理寺也有吏專管這個,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自己還是要懂一點(diǎn)才好?!?/br> 王云鶴道:“不錯!多少要懂一些,只要不是沉緬其中。” 他又講了抑兼并,兼講了一些治理上的問題,包括稅、賦、役,政策、各級官吏等。他是一個在地方上頗有建樹的官員,也是“愛民如子”,也是抑制豪強(qiáng)。但是對祝纓來說,這些還是不夠的。祝纓打小受的欺負(fù),可不止是來自于豪強(qiáng)的,她覺得這整個世道都有毛病,她也很少能有機(jī)會這樣跟一個人討論這個問題。 雖然這樣的討論以請教居多,王云鶴無論是人生的閱歷還是學(xué)識都高出她許多,這讓她覺得有許多東西王云鶴說得好像有道理,但是又好像哪里不對。 她一個神婆家的孩子,是不怎么信鬼神的,因為她學(xué)的那一套核心還是“騙”居多,剩下一小半兒是“蒙”,真“顯靈”的事兒,她都當(dāng)“湊巧”。她便說:“說授命于天,也太玄了。讀史,總是覺得,他們是事后找補(bǔ),先干了事兒,再拿天命當(dāng)理由?!边@個手段她是極熟的。 “天意也是民心。” “民心那么要緊,那為什么不珍惜,讓民活得那么苦?” 王云鶴大起知己之感:“正是!不能讓百姓困苦,百姓一旦困苦不堪,就要變天啦。” “變來變?nèi)?,還是吃苦種地,有的連地都種不上,干著更苦的差使?!?/br> “各司其職,方是大同。就像地基,承其重,才重要?!?/br> 祝纓道:“可是燕燕,又有什么錯呢?” 王云鶴道:“你查明真兇,令行惡者伏法,不使死者蒙冤,已經(jīng)做得很好啦。要有仁心,不可有婦人之仁。不要沉緬于一、二事,憂傷太甚不利于體。天下還有更多的冤案等著你去查明呢!” 唉,可我就是個婦人呢。祝纓心想,那也不妨礙我查案子。 休沐日的傍晚,王云鶴又舉了自己任職地方上的例子,比如勸學(xué),又比如勸不要溺殺女嬰之類。祝纓道:“這可真是太對了。我可見太過多無用的男人,又有太多聰慧的女子被埋沒了,真是可惜!要使她們能夠活下來,當(dāng)家做主,不知道日子能過成什么樣子呢?” 王云鶴又讓她細(xì)讀《詩》中的“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闭f:“男女有別、內(nèi)外有別。一個家,要使女子當(dāng)家,就是男子無用,已是衰敗之兆啦!” 祝纓道:“難道男子做不得的事情,女子做得了,反而不好?女人比男人明白,就能做得官。一個男人,循私枉法,譬如龔劼,難道就好?還不如交給個明白的女人呢?!?/br> 王云鶴嚴(yán)肅地說:“世間君子何其多?又不是只有龔劼一個男人!牝雞司晨,絕非幸事??!從權(quán)則可,但絕不能習(xí)以為常。君臣、父子、夫妻,陰陽上下,不可顛倒?!?/br> “不是說,妻者,齊也?” 王云鶴又給她講夫妻倫理,總之,齊也不算錯,但是職責(zé)有不同,且妻子榮辱系于丈夫。王云鶴再三叮囑,如果遇到女主臨朝這樣的事,讓祝纓一定不要頭腦發(fā)熱,一定清晰明白。她能治理好國家,那是不錯的,但是讓她治理國家這件事本身就有毛病。一切終要回歸正規(guī)。 休沐日這天夜里,王云鶴講了一大圈兒,又回到了周游這件事情上。說白了“周游不足惜,然而我惜此禮此法”,可以別處通融,禮法不可違。 祝纓卻想到了高陽王府的事,問道:“陛下呢?” 王云鶴一笑而過:“你問得出這三個字,就不必我回答啦?!?/br> 最后,王云鶴語重心長地說:“君子的秉性是圓融,而不是剛正,否則,對宰相的要求就不是‘調(diào)和陰陽’了。” 祝纓仍抓住了一點(diǎn)問道:“如果宰相想改變這一切呢?” 王云鶴道:“處置一個周游是可以的,改變一切?他就做不了宰相。他在破壞秩序。一旦天地失序,絕非百姓幸事??!所以利不百,不變法?!?/br> 合著王云鶴不覺得八議有問題,但是周游過份了,他就要從別的地方削一削周游。 連王云鶴的秩序,也不是她要的秩序。他要陰陽調(diào)和,要尊卑有序。 嗐!不是早就知道的么?王大人的“變法”,也不過是“要先報告官府兒媳婦罵了公婆,然后打死兒媳婦就可以減罪或者免罪了”么?王大人無論怎么“變”,本心是不變的,還是要維護(hù)那個讓祝纓既卑且賤的玩藝兒。然而王大人又是真心實意地想做好些,他關(guān)愛百姓,打擊不法權(quán)貴,也愿意為減輕貧苦百姓的負(fù)擔(dān)而做些什么,他甚至在維護(hù)女嬰的生命。 他敦促祝纓要奮發(fā)向上,為民請命,但是這個民里,仿佛不包括什么奴婢之類。然而,他對奴婢又是關(guān)愛的,認(rèn)為主人不可虐待奴婢。他同情被虐待的妓-女,否則鶯鶯還得脫層皮,否則珍珠自述不是馮家女兒時他完全可以收回那一紙脫籍文書。可他又管著京城的官妓,也不見他反對權(quán)貴們攜妓出游。 我還抱什么希望?祝纓問自己。 她對鄭熹是沒有這方面的期望的,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唄,但是對王云鶴,還是有一些的。曹氏的案子,讓她對王云鶴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不滿,直到現(xiàn)在王云鶴將一切都給她梳理清楚了,她胸中的塊壘反而堵得更厲害了!王云鶴對她講這些的時候,是真心實意地在教導(dǎo)她,想要啟蒙一個有潛力成為“能臣”的年輕人。有了王云鶴這提綱挈領(lǐng)的指導(dǎo),比她自己讀個三年書悟得都明白。 可明白了之后,事情又好像沒有往王云鶴希望的方向發(fā)展。 王大人也不知道,現(xiàn)在與他談話的正是一個跳大神家的小神婆。她出身連個戶籍都沒有,田無半畝地?zé)o一壟,還是個女人。既卑且賤。王云鶴每說一“有道理”的道理時,就不免刮上祝纓最在意、最無法改變的事情。所以王云鶴說的固然條理清晰、邏輯自洽,祝纓卻每每在落在他的知識的汪洋之際,腳一踩水,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又跳了起來——不能掉進(jìn)去,會淹死。 祝纓難過得更厲害。于法,她只想要一個“大家都一樣”,于人生她想要的只是一個“能者上、庸者下”而已,可是第一道門檻就是告訴她:你們不一樣。 她的眼睛看這世間看得清晰明白,就如她屢屢破案找到的線索一樣。但是心卻有點(diǎn)混沌,就像她看鄭、王二人判案一般?,F(xiàn)在王云鶴給她講明白了,判案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善惡要緊,善惡之上還有貴賤。 她手上沾過血,大理寺呆久了,也會想,我是不是也做錯了?現(xiàn)在看來,又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自己去拿該得的東西,去給別人該得的報應(yīng)。咱們各干各的。 王云鶴一番講得痛快了,也是把自己這些年來的所學(xué)做了一個梳理。心道:待得閑時,須著一文,將這些寫明才好。倘有后學(xué)因此有所進(jìn)益,也不枉我讀書理政多年終有這么一點(diǎn)心得了。果然教學(xué)相長! 一看已是深夜,就又留祝纓在京兆府歇息。 祝纓跳了起來:“不得了,我得回家了。自從被周游坑害入獄之后,一晚不回家,家母就擔(dān)心!” 王云鶴道:“回去吧,我給你寫條子?!?/br> …………—— 祝纓跑回家時已過了子時,家里一點(diǎn)燈光也沒有,祝纓上前一摸門鎖,沒有鎖,沒人找她。推一推,頂門杠頂?shù)脟?yán)實,她只得翻身躍上了門房頂上,墊一墊腳再跳下來。 推開西廂的房門點(diǎn)上燈,去院子里取水洗漱一下就睡,明天還早起去大理寺呢。打水的聲音先是驚醒了花姐,她披衣下床,手里拿了把剪刀,開門問道:“誰?!” “我!” “三郎?” 然后是張仙姑和祝大,兩個人都披衣趿鞋跑了出來,張仙姑揉著眼睛,說:“哎?不是在京兆府里跟王大人聊天么?怎么回來啦?” 祝纓道:“娘怎么知道的?” “我去問張班頭的?!?/br> 張仙姑現(xiàn)在知道自己辦了個傻事,官員的娘認(rèn)了個班頭當(dāng)兄弟,這是不合適的。不過不妨礙她去張班頭那兒打聽消息,張班頭別的消息可能不知道,這個是很知道的。張仙姑就很放心地回家了,一家三口放心地吃飯睡覺。得王大人高看一眼,多好呀。 祝纓道:“明天還應(yīng)卯呢,我就回來了。沒事兒,睡吧?!彼戳嘶ń阋谎?,心道,叫她今晚接著好好睡,明天早上等她吃完了飯再告訴她,晚上回來看她想怎么辦。 張仙姑還要燒水,祝纓已經(jīng)打好了井水就擦了臉要回去睡覺了。張仙姑道:“哎喲,要死!怎么能涼水洗腳?有寒氣的!”祝纓道:“燒熱水要到什么時候?”花姐道:“不怕,我有辦法?!?/br> 她用稻草編了個窠子,里頭放一壺?zé)崴?,到現(xiàn)在還有點(diǎn)余溫,本是準(zhǔn)備半夜萬一有需要時或飲用或是做別的用,現(xiàn)在就都拿來給祝纓泡了腳。 收完了也到下半夜了,祝纓眼睛一閉一眼,就得去大理寺了。她閉著眼睛往嘴里塞包子,說:“馮夫人死了。” 張仙姑和祝大眼睛瞪得大大的“哎喲”一聲,起來,拍著巴掌跳了兩步舞,祝纓睜一只眼看,他們跳的舞還是跳大神時的節(jié)拍。花姐放下碗筷,嘆了口氣,沒說什么。她跟馮夫人的相處稱不上愉快,但是感覺得到馮夫人是盡力把認(rèn)為最好的給她??墒且f悲慟,她也是沒有,只是有些傷感。 祝纓道:“你慢慢想想,要不要拜祭。我晚上回來你告訴我。” 張仙姑和祝大停止了笑聲,張仙姑道:“哎喲,是呢,到底相識一場?!?/br> 花姐苦笑道:“我算什么呢就去拜祭?不叫人一頓孝棍打出來就不錯了?!?/br> 祝纓一邊裝包子一邊說:“不急,你想想,不能叫這個事兒以后總煩著你。哎,我先去應(yīng)卯了!你們今天……” 張仙姑道:“你走吧,家里的事兒還用你管?” 祝纓在一樁欽命的案子里出力不小,非但自己心情沒有變好,連辦案的補(bǔ)貼也沒有,她手上依舊沒有太多余錢。日常的花費(fèi)雖有,還挺寬裕,真要辦大事比如買田買房,又完全沒用。攢著,不知攢到何年何月,好像還不如花掉算了! 她出大門就罵了一句:“他娘的!” 因搬了家,離皇城更近了,不太久的時間她就走到了皇城,跟禁軍驗身份。今天領(lǐng)頭的是一開始一起抄家的鮑校尉,祝纓看到他的樣子與以往不同,問道:“你這是怎么了?” 鮑校尉一肚子苦水,又苦于在宮門口不能太失態(tài),只能低聲罵了周游的十八代祖宗:“他閑得蛋疼去嫖!完事兒拍拍屁股走了,把我們剩下來挨cao!大將軍就多余管他!叫他吃點(diǎn)苦頭多好?” 祝纓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過幾天也就沒事啦。” “這幾天就很難了!”鮑校尉哼唧了一聲,“為了出征或旁的,cao練就cao練。為他,算什么事兒?” “聽說,南軍也cao練了?!?/br> “該!” 祝纓道:“你找點(diǎn)膏藥貼貼吧?!?/br> “已經(jīng)貼上了,哎喲!” 祝纓接回了腰牌,踱去了大理寺。 ……………… 大理寺的大人們上朝去了,祝纓他們一群小鬼兒在一起說閑話。 楊六郎又躥了過來,說:“哎,三郎,聽說你得了王京兆的青眼了?能受他教誨,難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