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站起身，“九郎，我去做腌酸菜，都曬一整天了，再不腌就成菜干?！?/br>
    去歲她腌的酸菜，九郞特別喜歡，每次做酸菜魚，三人就能吃上一大盆，湯汁澆在飯上。她都能吃上兩大碗。

    九郎收的小徒弟小程子公公今年幫了他們很多忙，吃酸菜魚也得請他，要腌的酸菜就更多。

    明知跑過來，“舅舅，我背完書啦，字也寫完了?！彼诖乜粗司耍拔蚁肼狚R天大圣的故事，舅舅上回只講了一點點，今天要多講一點?！?/br>
    江河點頭，“可以?！?/br>
    等講完《西游記》，再講《水滸》、《三國》，等小孩兒再大點，就可以講《九龍奪嫡》了。

    正在忙活的江蕓兒不禁豎起耳朵，她想，沒人能拒絕弟弟的故事。

    “等等，想聽故事也行，你先幫我算賬?！苯拥难壑橐晦D(zhuǎn)，露出笑容，“母債子償，乖孩子，你來接手你娘的工作吧?！?/br>
    反正這錢最后都會用在這孩子身上，讓他干點活也是應(yīng)該的。

    小明知一點都不排斥幫舅舅干活，反而躍躍欲試。

    舅舅教過他《九章》《方程》，好多題目都特別有意思。

    江蕓兒洗凈手，將還未腌的菜放一邊，走過來，“九郞，我一人欠債一人還，放過明知吧?！彼齼鹤右呀?jīng)夠辛苦，每天睜眼就是讀書，做夢都在背書，她這個當(dāng)娘的既欣慰又心疼。

    “不，就讓明知來?！苯泳芙^，正色對母子倆道，“明知，算賬其實是一種學(xué)習(xí)，這些鋪子天南地北都有，從中可以學(xué)到很多東西，舅舅今天就教你一課，這課叫民生！”

    江蕓兒被唬住，隨即想起她娘教她管家之事時說過的話，“管理公中，不必事必躬親，但大方向不能錯，想求什么都清清楚楚不可能，水清則無魚，你不給點好處誰幫你辦事？得掌握個度，過于貪心噬主的玩意得打疼打怕了……不然他們還真會給你弄出一兩銀子一個雞蛋這種荒唐事?！?/br>
    江蕓兒回憶起先前看到的賬本，里面的鋪子有米面油糧、酒樓飯館、布莊刺繡、車馬行當(dāng)……幾乎衣食住行全包了。

    江家留下的人脈不可能有太多，狗皇帝沒道理不斬草除根，所以弟弟這是單槍匹馬，任自己的手腕打造出一個龐大的商業(yè)帝國？

    江蕓兒扭過頭，不想被九郞發(fā)現(xiàn)她眼眶發(fā)紅。

    當(dāng)初祖父祖母就說過，九郞會有大出息，能撐得起江家的門楣，他們說得都對，如果江家還在，九郞絕對是京城最耀眼的貴公子。

    即使他不幸成了太監(jiān)，他依舊堅韌如江心的巨石，日夜被波濤洶涌的江水擊打研磨，依舊不動如山。

    這一忙便是一整天。

    天色稍晚，江河提起木通，招呼外甥。

    “好啦，今天就到這里，明天繼續(xù)，吃完晚飯再給你講故事?！彼戳丝刺焐俺弥爝€未黑，咱們先去澆菜?！?/br>
    小明知拎起另一個木桶跟上。

    舅舅說了，娘是弱女子，重活得男人來干，所以澆菜這活兒他很熟，就是有一件事他不太理解。

    明知看著地上的草，“舅舅，這個好像是野草，為什么你要種這里？”

    看這外形，長得很像韭菜，但明知也算是種了很多年的菜，知道這絕對不是韭菜。

    江河笑道：“這是野菜，滋味很不錯?！?/br>
    已經(jīng)很久沒吃野菜的明知回憶野菜的味道，又澀又苦，若不是為了活命，誰會吃野菜？

    江河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小孩兒在想什么，挑眉道：“你不信？等會兒舅舅給你做一次就知道了?！?/br>
    明知馬上信了一半。

    小程子公公做的菜已經(jīng)很好吃，作為他半個師傅的舅舅做的菜簡直是人間少有的佳肴，他說野菜好吃，那就一定好吃。

    “我在宮外發(fā)現(xiàn)有百姓食用這種野菜，舅舅曾經(jīng)好奇試過，焯水后用雞油炒，特別好吃，還有一股清香?！苯用嫔下冻鲂θ?，這可是他特地花了一大筆的積分，從系統(tǒng)商城兌換的可食用植物，“我聽說這野菜長得也快，只要留下根，幾天就能長出一茬，還不挑地，只要不是干旱如沙漠都能長。”

    “這野菜是新發(fā)現(xiàn)的，也不知是不是一年四季都有長，若是如此，老百姓桌上多了一樣菜，災(zāi)荒之年說不定還能當(dāng)糧食?！?/br>
    明知呆呆地看著神色平靜的舅舅。

    他想，如果是他父皇，會不會為老百姓多了一種能食用的野菜高興？

    很久很久之后，當(dāng)明知坐在那位置，成為這江山的主人時，某年殷地大旱，糧食顆粒無收，他聽說百姓靠這叫“類韭”的野菜救命，沒有多少人餓死。

    那時，無意中他轉(zhuǎn)頭看到旁邊的鏡子，他臉上的表情跟此刻的舅舅一模一樣。

    原來，他在不知不覺中，活成了舅舅的模樣。

    **

    江蕓兒在廚房里熱火朝天地做菜。

    九郞很公平，他給徒弟程公公的菜譜也給了她。

    她本來對自己的廚藝挺有自信的，吃過程公公做的菜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做的只能算家常菜。

    “虧我還想出宮后開個飯館呢，就這水平，誰會來吃。”江蕓兒有些氣餒，覺得白瞎了九郞的珍貴食譜。

    不過她是不會放棄的，畢竟她生平除了嗜美食外，沒什么大志愿，就想滿足自己的嘴巴。

    本來就愛吃如命，這些年虧欠下來，她就越發(fā)覺得人生無大事，以食為天。

    開飯館是她少女時的夢想，以前這個愿望只能想想，畢竟江家家大業(yè)大，她要是真的當(dāng)了廚子，會給江家抹黑。

    等大局平定后，她就出宮去開個小飯館，當(dāng)飯館里的老板娘，再生幾個孩子繼承江家……

    “七姐，菜快糊了?！苯犹嵝阉?/br>
    江蕓兒趕緊揮舞勺子快速翻炒，“還好，沒怎么糊?！?/br>
    明知在一旁笑，他從不嫌棄娘親做的飯菜，對他而言，只要是rou，不管怎么做都不會難吃，炒得稍為焦點更香。

    吃飯的時候，江蕓兒說起自己的煩惱，“九郞，你說我真的能當(dāng)個好廚子嗎？”

    一雙筷子敲了敲盤子，江河道：“七姐，別拿自己跟小程子比，他在廚房干活，還拜了御膳房里的太監(jiān)作干爹，多得是食材給他練習(xí)。而你呢，十二歲前是下過廚房，但廚房怕出事，只讓你動嘴皮子，你什么時候真真正正做過一道菜？”

    大戶人家的閨秀所謂的做菜，都是站在廚房里動動嘴皮子，就算熬湯，也不過是將下人洗好的食材放到鍋里，就算下過廚了。

    江蕓兒泄氣，“那我還是想開飯館怎么辦？”

    “這有什么？想開就開唄?！苯硬灰詾槿?，“請人不就成了，到時我讓小程子給你打下手?！?/br>
    江蕓兒的眼睛立刻亮起來。

    對啊，反正相比起做飯，她更喜歡吃，到時開飯館，她要請退休的御廚，飯館肯定客似云來。

    “明知啊?！苯|兒親自為兒子夾幾片rou到碗里，“以后能不能有御廚為娘的飯館當(dāng)廚子，就靠你啦?！?/br>
    明知頓時覺得嘴里的rou都不香了，所以，他娘讓他當(dāng)皇帝，就為了帶走御廚去開飯館？

    而舅舅讓他當(dāng)皇帝，是想讓全天下人吃rou。

    咋地一家子就跟吃的杠上了？

    **

    涼康三十六年是個多災(zāi)多難的年份，如同一幕荒誕劇，演出得過于離奇，正史都不得不多添幾筆，野史更是多如牛毛，成為后世小說電視電影最熱衷魔改的資料來源。

    多年后，史學(xué)家研究歷史，發(fā)現(xiàn)一切是從宮中鬧鬼，皇帝決定太廟祭祀開始的。

    金鑾殿里，朝臣跪了一地，老皇帝鐵青著臉，震怒不已。

    他不想下罪己書，他覺得自己沒犯任何錯。

    但光天化日之，眾目睽睽，所有人都覺得是他的錯。

    誰能想到祭祀時，天落巨雷，將太廟劈了不說，還燒起來。最可怕的是，天上下雨了，他本來還想著祖宗顯靈，雨水這么大肯定能將火澆滅。

    結(jié)果雨照下，火照燃，太廟正殿被燒得十分徹底，祖宗牌位付之一炬！

    太廟祭祀此等大事，半個京城的百姓都前來觀看。

    事情發(fā)生時，百姓們被嚇壞了，驚恐地伏跪于地，懇求上天饒恕，所有人都認(rèn)為這是老天爺發(fā)怒，涼康帝被天棄之！

    人群之中，有兩個人忍不住偷偷抬頭。

    “主子真是算無遺策呢?！?/br>
    同樣跪倒的青年低聲自語，當(dāng)時他還擔(dān)心人群驚恐之下，會慌不擇路逃命，到時人擠人會出事。

    “不會。”旁邊的中年男人胸有成竹地說，“主子說今天會下雨，發(fā)現(xiàn)雨水都澆不熄火，百姓過于驚恐，反而邁不動腳。再者，四面都是空曠之地，即使逃命也造不成嚴(yán)重后果。”

    對于這群封建時代的人而言，老天爺降下的懲戒太可怕，百姓嚇得都跪下，等雨水終于停的時候，他們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回去，不會造成人擠人現(xiàn)像。

    “主子可有說，需要我們在百姓中散播流言，挑撥百姓對皇室不滿嗎？”青年覺得這是個好機(jī)會，凡是能讓涼康帝倒霉的事，他都特別樂衷。

    “主子說別做多余的事，免得引起懷疑?！敝心昴腥说穆曇袈犉饋砗芾潇o，雖然在主子策劃山崩地裂的事件之初就已預(yù)見結(jié)果，親眼目睹，仍是讓他心湖難以平靜，“這么明顯的事，不用人挑撥也能引起百姓不滿！主子說咱們手下的人都珍貴得緊，不能浪費(fèi)在這點小事上?！?/br>
    青年又是感動又是震撼，感動于主子愛惜他們這些下屬的性命，震撼于將太廟燒個精光對他而言只是小事。

    他不知道主子怎么辦到的，除了讓他們幾個心腹收集些不知用來干什么的材料，主子幾乎沒動用任何人。

    那些材料他們也不知道用處，只是聽主子冷笑說要給狗皇帝添堵。

    他們幾個是江家留下的心腹，主子對他們并不設(shè)防，很多事都告訴他們。

    然而也不知道主子是如何在重重把守之下，將東西放到太廟里的，對主子的信任讓他們在祭祀這日跟半城百姓一起過來圍觀。

    然后在大雨中，太廟熊熊燃燒，幾個心腹不禁嘆為觀止，暗中發(fā)誓日后永遠(yuǎn)跟著主子走，這已經(jīng)不是人能做到的事，能做到的是神靈吧？

    所以涼康帝早日退位是正確的，他們主子上位才是天命所歸。

    中年男人無奈地糾正，“不是主子，是主子的外甥。”

    見他們不以為然，他也不好再說什么。

    算了，反正主子外甥也是主子一手教出來的，這么說也不算錯。

    **

    涼康帝帶著儀仗灰頭土臉地回宮。

    他躲到巍峨的皇宮里，夜不能寐，在大殿焦慮地踱步，思索著這次的事情該怎么掩蓋過去。

    早些年，他是做過不少錯事，也冤殺不少功臣，但這都是為了大涼的江山穩(wěn)固，他自認(rèn)問心無愧！再者這些事早就翻篇了，上天要降怒早就降，最近他可是安分守己，全國上下風(fēng)調(diào)雨順，上天不至于降罪啊？

    至于鬧鬼，也就鬧了兩回，后來不是懼怕他的真龍之氣，沒再出現(xiàn)了嗎？

    這是老皇帝用來搪塞朝臣百官和百姓的借口，說得多了，他自己也信了。

    老皇帝后來請相國寺的高僧進(jìn)宮誦經(jīng)，那鬼終于銷聲匿跡，老皇帝卻不要臉的將功勞往自己身上推，說鬼魂被他身上的龍氣鎮(zhèn)住。

    做了這么多年的皇帝，危機(jī)轉(zhuǎn)化成機(jī)遇的公關(guān)，老皇帝算是最擅長的。

    對此，世家貴族半信半疑，老百姓倒是相信了。

    于是老皇帝信心滿滿地準(zhǔn)備祭祀祖先，告訴天下，他是真龍?zhí)熳樱B鬼都怕，他就是天命！

    然而時間轉(zhuǎn)到現(xiàn)在，皇帝飄得不行的自信瞬間被雷劈沒，但他還是堅信自己是真龍?zhí)熳?，能讓國泰民安，他不是誰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