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她走出房間,對貼在自己身邊的五條悟視而不見。 “jiejie……”他的嗅覺總是那么的靈敏,“你不高興嗎?” “你覺得我應該高興。”他們先后腳回到臥室,關上房門,她才將一直沒能問的問題說出口。 “我總這么期待?!?/br> “悟……”面對五條悟這樣天真到近乎無理取鬧的想法,她感到無力,“不要告訴我,你帶這個孩子回來,是為了讓我高興?!?/br> “我是這么想的?!?/br> 五條律子面無表情地走到房間的另一側,離他遙遠的一側,有氣無力地說:“你不能總是這樣對我,悟?!闭讨约旱臒o知,自私地將道德上所有的負擔交給她來承擔,最后美名其曰“為了你”。 “我……”他茫然地看著她,“……我又讓你不高興了,是嗎?” “他只是個孩子,你覺得我會因此高興嗎?”她眉頭緊鎖,“你從哪里拐來的?” “他爸爸賣給我的。” “什么叫賣給你?” “臨死前說的,他可以隨我處置?!?/br> “所以你就告訴他,他的爸爸不要他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br> “對一個孩子來說,這很殘忍?!彼粗麩o動于衷的臉,“對我也是?!?/br> 他壓根沒有意識到自己對伏黑惠的所作所為有什么問題,只是她說不好,他才覺得不好,然后表現出知錯就改的良好品德,“如果jiejie不喜歡,我明天會帶走他?!?/br> “如果我喜歡的話,他就留下,是么?” “嗯?!彼芸炀妥叩搅怂拿媲?,“所以jiejie喜歡嗎?” “我做不到回答這種問題。”她面色蒼白地說。 “為什么?” “你不能讓我看見了,又裝作視而不見。”她低下頭不去看他,緩緩扶著額頭,“生命不是能夠隨拿隨放的東西,人也不是說不喜歡就可以丟掉不要的東西,悟,你不能這樣?!?/br> 她的身體呈現出脆弱的姿態(tài),冰冷的燈光使得她的面龐看起來帶著一種瀕臨破碎的動容,他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比jiejie更重要?!?/br> “當你覺得別人不重要的時候,也是在認為我不重要?!彼鲋~頭的手放了下來,慢慢握住他落在自己肩頭的手背,等他回握,她才抬頭,眼中晃動著微弱的淚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的你是一個對自我以外的一切生命都抱有不屑一顧的感覺的人,我永遠不會開心起來?!?/br> “為什么會這么想??!?/br> “悟,我們都是你的自我之外的人?!?/br> “不,jiejie不一樣。” “這是會變的。” “不會的,jiejie。”他的另一只手貼到她溫熱的臉上,讓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如此靠近過彼此,面對面的,毫無阻礙的,僅僅隔著衣服就能夠感受到,他熾熱的胸膛正在擠壓著她柔軟的身體,“之前離開家的時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離不開jiejie。” “一開始,我只會偶爾地想起你,剩余的時間都在盡可能的忍耐著不去想你時的枯燥無趣。”他拂開她臉側散落的頭發(fā),低下頭靠著她的額頭,拇指撫摸著她眼下垂落的顫抖的陰影。他的聲音如此的真實,如此的用心,可她眼中的淚水卻越積越多,淚光在眼中不斷地顫動,眼底滿是哀愁,“只是慢慢地,我聽見的所有的聲音都在告訴我,我不能不想你?!?/br> “我可以忍受世界上沒有其他所有人,唯獨不能夠忍受沒有jiejie?!?/br> 她克制著自己落淚的欲望,緩緩問他,“如果失去我,你會死嗎?”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會?!?/br> “你不會?!彼届o地糾正他,“悟,你無法忍受的從來都與我無關,只和你自己有關?!蔽鍡l悟的內心是一片空白,渴望被填補的空白,欲望催生出他對她的渴求,他不能忍受是因為沒有得到滿足,而總有滿足的時候。等他的欲望不再是欲望之后,他的世界會回歸空虛,直到新的欲望產生,“你無法忍受的是,一切回歸原點,你發(fā)現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br> 他并不能夠徹底理解她的話,但因為她語氣之中的漠然,他發(fā)自內心地感到不知所措,“jiejie,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很清楚?!?/br> “總會有一天,我和他人無異,而你則不再透過欲望去看待自己的心。你會發(fā)現,那里只有你自己,沒有我?!彼皇切枰粋€滿足欲望的人,不是她,脫去衣服后的身體只剩下了rou欲,人性早就變得薄弱,甚至不存在,他們的交合,是在混沌之間,兩具毫無意義的軀殼的交合。 他可以在任何人,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身上找到同樣的感覺。 “我不會這樣對待jiejie,永遠不會?!彼攀牡┑┑貙⑺龓нM懷里,“為什么jiejie總是不相信,我是真的愛著jiejie?!?/br> “連你自己都無法解釋清楚的話,怎么能說服我?”兩個人最靠近的瞬間,他們發(fā)生關系的那些瞬間,是沒有名字,沒有性別,沒有靈魂的兩個個體之間的行為,不是她,和他。 這種愛怎么能算得上是愛。 “我能夠說服你,給我一點時間,jiejie,”他懇求道,“別因此拋棄我,jiejie,別拋棄我?!?/br> “如果你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永遠,那你為什么還要害怕?”她在他的懷中閉上眼睛,她的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像是在聆聽這世界上最龐大的空洞之中發(fā)出的回響,“你在害怕什么,悟,我永遠不能拋棄你。”他明明是這段關系里最沒有資格害怕的那個。 “我只是不想和你分開?!彼H吻著她的長發(fā),親吻她的耳朵,親吻她的臉頰,她的身體在他懷里如同安靜的尸體,任由他做任何事,她沒有反抗,也沒有愛。 “我已經在這里了,你的恐懼沒有任何意義。我會一直在這里,只是——”她慢慢地撐著他的胸口抬起頭,伸手撫摸他的臉,細細打量他那雙囚禁她的夢境與現實的雙眼。她沒辦法笑出來,只能夠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別再牽扯更多的無辜的人進來,好不好?只有我們,就夠了。” 他的眼睛微微睜大,“我們?” 她發(fā)覺自己的笑容在他眼里看起來是那么的悲哀,然而他卻一無所知,“……嗯,我們?!?/br> 燈光落在她雪白的臉上,照著她的雙眼,像兩面干凈的,毫無生氣的鏡子。他看著她眼里的自己,猶如著了迷一般喪失了一部分的靈魂,跟隨她的意識走向雙眼深處。 就在即將觸碰到她的那一刻,他們聽見了門外的動靜,停了下來。 五條悟打開門,發(fā)現伏黑惠赤著腳站在地毯上,左右兩邊都是光線昏昏的走廊。他擠在狹窄的光線里,紅著眼睛,面色委屈地說:“mama,找不到……”他還不會說房間這個詞,急得差點哭出聲。 他回頭看了一眼房內的五條律子,她依舊維持著最初的動作,靠在墻邊,低著頭一言不發(fā),細弱的肩頸順著衣領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皮膚,在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動人的光澤。 他有些急切地拎起伏黑惠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我先帶他回房間?!?/br> “mama,mama,”伏黑惠不喜歡被他這么提著,手腳驚慌地在半空中胡亂揮舞,看著房內驟然轉過臉的五條律子,大聲哭喊,“mama——” 喊得她的心都快碎了。 “悟,”她還是走了過去,阻止五條悟,“別這么對他。” 說完從他手里把人抱了下來。 “mama——”他小聲地哭著,也許是被嚇壞了,他抱著她不松手,將臉埋進她的懷里。 “別哭?!彼闹暮蟊常裆蝗?。 她看了一眼五條悟,想了想,問伏黑惠:“今晚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好。”伏黑惠這才抬起臉,打了個哭嗝,鼻子都哭紅了。 “那我呢?”眼看五條律子把人抱進房間,房門外的五條悟頓時一臉詫異。 “家里那么多房間,你自己找一間睡?!闭f完,她啪地一聲把門帶上。 伏黑惠最終還是留了下來,還擠開了五條悟的位置,占領了臥室。睡了幾天客房的五條悟忍無可忍地開始計劃給他另開一間房間,并用一份完美的看起來沒有一點怨念的兒童房藍圖說服了五條律子。準備房間時,他也弄到了伏黑惠的出生信息,這才得知過不了幾天就是他的四歲生日。 伏黑惠體型瘦小,根本看不出快四歲,日常一些說話做事的習慣也能看得出來在過去的幾年里,并沒有人教導過他,相比起正常的四歲小孩,他的發(fā)育已經有些遲緩。從家庭醫(yī)生那里拿到了他的體檢結果之后,本來就心軟的五條律子,越發(fā)合理化了自己留下他的行為。 不過五條悟和伏黑惠的相處并沒有像她這樣順利,可能是最初留下的印象不太好,他們的關系一直都有些不太和睦,平時在家伏黑惠情愿自己扶著樓梯手腳并用地上樓都不肯讓他抱自己。五條律子有心想讓他們相處融洽,提出三個人一起出門慶祝伏黑惠的生日。 最初五條悟并不打算哄這個占了他位置的小鬼,畢竟連他自己的生日都沒這個待遇。但是看悶在家里一段時間的五條律子難得主動提議和他出門,他糾結了沒一會兒就同意了。 那天他們要去橫濱紅磚倉庫舉辦的圣誕市場。 臨出發(fā)前,五條悟在衣帽間里挑了很久的衣服,久到五條律子都忍不住催他。 “你到底在猶豫什么?”她看著他在手里的深灰色大衣和黑色大衣之間看了很久,脫換好幾次都不滿意,“隨便哪一件都好吧。” “不是jiejie說出門約會嗎?怎么能隨便,”他扭過頭,就看見五條律子抱著伏黑惠,兩個人穿著同一個色系的淺棕色外套,“你們偷偷穿親子裝,不帶我?!?/br> “那你也換一件差不多顏色的嘛。” “你幫我選?!?/br> “柜子里明明就有?!?/br> “我想要jiejie幫我選?!?/br> 五條律子拗不過他,將伏黑惠交給筱原,走過去幫他挑外套。 筱原抱著伏黑惠靜悄悄地離開房間時,伏黑惠在門縫里看見五條悟趁她給自己整理衣領的時候,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這時候正巧準備到圣誕節(jié),街道兩側的節(jié)日氣氛異常濃烈,顏色艷麗的彩燈掛滿了街頭巷尾,人群熙熙攘攘,世界的聲音被淹沒在繚亂的光影之間,走在彩光暈染的街上,像是走入了半真半假的異世界。 商場正中央那顆高大的掛滿了彩帶,裝飾得五彩繽紛的圣誕樹吸引了伏黑惠的注意力,他想要去看那棵樹,而五條悟想去路邊買那種看起來就很甜的自制糖果。兩個人爭執(zhí)不下,不約而同地看向五條律子,而她已經習慣了這種不得不站隊的情況,毫不猶豫地站在了伏黑惠一邊。 五條悟自己去買他想吃的糖。 他回來的時候,正巧看見伏黑惠興奮地抱著五條律子,吧唧一口,親在了她臉上。 “來,給你糖,生日快樂。”他一肚子不爽,不懷好意地靠近,伸手戳了一下伏黑惠的臉,又向五條律子伸手,“也給jiejie一顆?!彼е诨?,順著五條悟的手將糖含進嘴里,被甜得瞇起眼睛的同時,伏黑惠被酸得皺起了臉。 她連忙讓他把糖果吐出來,瞪了一眼五條悟,“你不要整蠱惠?!?/br> “很好玩嘛?!?/br> “只有你覺得好玩?!?/br> “那我下次不這么做了?!甭犉饋砀揪拖袷窍麓芜€敢。 筱原走上前抱走了伏黑惠帶他去漱口,留下他們在原地等。 道路上漫天的絢麗燈光,漆黑的幕布被涂抹出一片片黃紅相間的模糊光暈,她抬起頭,面頰上被投射出一層曖昧不明的紅。 五條悟無心看四處的燈景,他在看她。此刻的她有著遠比過去更不可思議的動人之色,曾經那些真實擁有過的分分秒秒因此遜色,曾經無數個不切實際的夢境因此顯得呆板。 超越回憶和幻想的美令她成為了他這一刻洶涌而來的渴求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忍不住伸手,用手背指骨撫了一下她的臉。 她側過頭看他。 “jiejie,”他動作放輕,萬分小心地靠近,“你還會害怕我嗎?” 她抬起手,停在他的胸口,很快就被他握到手里,冬季蕭瑟的寒意在他粗糙的掌心里融化,她的體溫順著相握的雙手和他融匯到一起。她的睫毛輕微地動了動,不知道是因為風還是他落在臉上的呼吸。 她露出笑容,微弱的,并沒有回答。 他恍若置身夢里,將頭靠過去,呢喃著說:“別害怕我?!?/br> 聲音在喧鬧聲中里了無蹤跡,如同雪崩,他在世界被掩埋之前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