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五條悟是個十分擅長自作主張的人,這一點體現(xiàn)在了五條律子和他在一起后的方方面面。他想做些什么事情,從他念頭起來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沒有多少商量的余地,剩余的可能性則取決于他的心情。從小到大,他都是這樣的任意妄為,橫行無忌。 而這也就不可避免地導(dǎo)致了他在取悅他人這方面有著先天性的不足,想象力也十分的匱乏,擅長的永遠是從自身出發(fā),在所有具備利他性的行為上完美地展現(xiàn)出他自我的一面。他花了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才弄明白禮物并不是只有越貴才越會讓人開心,又花了更多的時間才知道陪伴的意義遠大于給予。然而他的自我太過于頑強,使得他所知道的和能夠做到的之間,依舊存在著巨大的差距。 這段時間,五條律子接到過他送來的各種禮物,有些來自她喜歡的蛋糕店,在吉祥寺附近,他回家之前隔叁差五地會繞路過去從那邊買點蛋糕回來給她當(dāng)飯后甜品。他們都愛吃甜食,五條律子吃不下的,最后都會進他的肚子。有些則來自商店的柜臺,他有任務(wù)路過時只要看到什么有意思的東西,只要升起“jiejie可能會喜歡”這種念頭,就會順手買下來,然而絕大多數(shù)的都只是他自己覺得有意思。 也有不少來自拍賣行——身為咒術(shù)師的五條悟偶爾需要出面參加這種場合,一些昂貴的自帶歷史故事的詛咒的拍賣品身上總是會冒出一些承襲了多代人臨死前產(chǎn)生怨懟時的詛咒,這些東西往往也因為歲月久遠而容易養(yǎng)出一些級別極高的詛咒。他任務(wù)結(jié)束,偶爾會順手拍走一兩件拍賣品,尤其是這些拍賣品身上具備某種愛情的象征時候。這種拍賣品其實和那些承載著詛咒的物品其實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只不過這里的詛咒是愛情而已。 五條律子從未對他帶回來的東西感到過太多的意外,他送什么,就接什么。他在她眼里,一直是個在饋贈上有著清晰且貧瘠的思路的人。 直到他抱了個孩子回家。 “悟?”她一頭霧水地看著五條悟,“你這是……”她原本想問他,是從哪里拐來的小孩,但是看見那個孩子烏油油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癟著嘴,神情委屈,她的話頓時就不知道該怎么問出口。 “給jiejie的驚喜?!蔽鍡l悟抬腿朝她走過去。 剛走到她面前,沒等他繼續(xù)解釋,一直憋著聲音的孩子在看起來不像是什么好人的五條悟和滿臉擔(dān)憂的五條律子之間來回看了幾次,終于把眼睛里滾了好幾圈的眼淚逼到了絕路,大顆大顆地往地上掉??粗鍡l律子,帶著哭腔又喊了一聲,“mama——”喊完迫不及待地朝她伸出手臂,整個人像桶翻倒的水,一個勁地往她站的方向倒去。 五條悟一不留神沒抓穩(wěn),人就連摔帶滾地砸進了五條律子的懷里,砸得她后退了半步。聽著這孩子把腦袋埋進自己懷里發(fā)出的細小的哭聲,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五條悟,“你到底做了什么,悟?” “我什么也沒做?!爆F(xiàn)在輪到他一臉迷茫的看著,“真的?!?/br> “那他為什么哭?”五條律子這輩子就帶過五條悟一個孩子,他不會說話也不會哭的時候她自己也還是個孩子,一直是站旁邊看著傭人照顧他的起居。她能照顧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步入少年期,照顧的時日遠沒有陪伴的多。面對一個比五條悟正常無數(shù)倍的,知道哭的孩子,她可以說沒有任何經(jīng)驗。 “也許是餓了?小孩子哭不是餓了就是拉了,我看看?!蔽鍡l悟見她一臉為難,就想試著把這緊緊扒在她身上的人取下來。結(jié)果他剛伸手一碰,哭聲反而大了起來,抱著五條律子的雙手死抓著她的衣服不放。 被抱緊的五條律子嘆了口氣,拍開了五條悟抓著那孩子衣服的手,“你嚇到他了?!?/br> “我哪有,剛才在回家的路上他還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蔽鍡l悟新鮮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背,見五條律子托穩(wěn)了人才收回雙手,嘖嘖稱奇,“演的吧。” “他多大了?”五條律子隔著這孩子身上的外套捏了捏他的手臂,比她預(yù)料中的還要瘦,摸了半天發(fā)現(xiàn)里面的毛衣吊牌還沒拆,她一邊叫筱原剪掉衣服的吊牌,一邊問五條悟。 “不知道,可能一兩歲吧,又或者兩歲多一點,”五條悟兩手一插口袋,語氣非常地理直氣壯,“我又不知道他生日是什么時候?!?/br> “你……”她被他這番話堵得一噎,瞪了他一眼后聽見肩上趴著的哭聲小了點,扭過頭才發(fā)現(xiàn)懷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正歪著腦袋一邊抽泣一邊在偷偷看她。因為悶著腦袋哭,臉都紅了,淚水抹到他臉頰上到處都是。兩個人這么一聲不吭地對視了幾秒之后,他終于不哭了,自己擦干凈臉上的淚水,抱著她的肩膀蹭了兩下,她被蹭得放輕了聲音,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惠,”他聲音很小,像路邊頑強的細草,“伏黑惠。” “那……你幾歲了?”她又問。 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然后比了一個二,“爸爸說,兩歲。” 五條悟見狀忍不住哼了一聲,“我就說是演的,”回來的一路上,伏黑惠這小子坐他隔壁就沒吱過幾聲,不哭不鬧,只拿著眼睛瞪著他,根本看不出膽子有多小。他說完又湊過去看伏黑惠的臉,擰著眉毛說,“怎么可能被我嚇到。” “你這樣就很可怕,他才兩歲,真的會被嚇到,”見他這副表情,五條律子當(dāng)即伸手推開了他。轉(zhuǎn)過身避開五條悟那張不服氣的臉后,她才低頭去看伏黑惠,語氣盡可能地溫柔,聲音聽得身后的五條悟有些牙酸,“你餓了嗎?” “嗯?!狈诨莸哪X袋靠著她的肩膀,乖巧地點頭。 “你沒給他吃飯嗎?”她又扭頭去看身后一臉無辜的五條悟。 “來的路上喝了點汽水算不算?” 五條律子:…… “你想吃什么?我叫人給你做,好不好?”她抱著伏黑惠往廚房的方向走去,筱原跟在一旁記下要做的東西,直接把五條悟晾在了原地。 見五條律子真沒打算搭理自己,他才不甘寂寞地跟了過去,在廚房里圍著她打轉(zhuǎn),“我也還沒吃飯,你不問問我嗎?jiejie。” 五條悟莫名其妙帶個孩子回家,先不說她已經(jīng)憋了不少問題,根本顧不上他吃沒吃飯這種小事,光看到的他那些明顯不太負責(zé)的行為,她就有些不想理他。只是他一直在身后跟著,廚房再怎么寬敞,多塞了一個一米九幾的大男人,還是有些轉(zhuǎn)不開。在轉(zhuǎn)身撞到他好幾次后,她這才不得不開口說:“阿姨正在做晚飯,想吃什么自己去拿就好了,你又不是小孩子。” 五條悟緊跟不放,“你都不問我餓不餓?!?/br> 見伏黑惠往她懷里躲了躲,她無奈地推著五條悟往廚房外面走,一邊走一邊說:“我以前也沒問過?!?/br> “對啊,以前為什么不問我?” “你……”長時間抱著一個兩歲大的男孩對她來說已經(jīng)有些吃力,再多加一個不依不撓地大齡問題兒童,顯然有些強人所難,她只好說,“等你和他一樣大的時候,我也會問你?!闭f完繞過他,坐到了客廳里。 他依舊跟著,絲毫沒有因為她的話而受打擊,見她抱不動伏黑惠,還主動說:“我可以幫你抱著他,jiejie。” 沒等五條律子說話,伏黑惠已經(jīng)一臉警惕地盯著五條悟,抱緊了她的肩膀不肯松手。兩個人用著沒多少年齡差距的瞪視目光相互盯了幾秒才各自挪開眼睛,然后紛紛看向五條律子。 看得她一陣無言,“……算了,就這樣呆著吧。” 家里唯一一個有育兒經(jīng)驗的傭人煮了點幼兒輔食送來,五條悟自告奮勇地要幫忙喂,他所有的表現(xiàn)都像是在玩一種很新奇的游戲,類似超現(xiàn)實辦家家酒,在這種游戲里,他正嘗試著扮演的是一個父親的角色。 然而,當(dāng)他把第一勺飯送進自己嘴里的時候,這場演出就已經(jīng)徹底失敗。 “那不是你吃的,悟?!蔽鍡l律子看著坐在自己身邊一本正經(jīng)品嘗幼兒輔食的五條悟,忍不住踢了他一腳,“別鬧。”她不想?yún)⑴c他這種玩鬧性質(zhì)的游戲,只是當(dāng)著伏黑惠的面,并沒有直說。 “我只是幫他試試味道,”五條悟吃了一口還不忘補一句多余的話,“味道好淡,小孩子的東西好難吃?!?/br> “難吃就不要什么都往嘴里塞。”她沒好氣地說。 “jiejie要不要試試?” “悟!” “好嘛。”他見好就收,把勺子遞給了伏黑惠。 然而伏黑惠一見他往自己這邊靠近就把腦袋往她懷里躲,他的手走一步,伏黑惠就神色抵觸地退一步,幾乎要縮到沙發(fā)上。 “給我吧,”五條律子從五條悟手里搶過勺子,湊過去,伏黑惠依舊是搖頭,她低頭問:“不想吃嗎?” 伏黑惠指著她的手說:“不要這個?!?/br>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勺子,又看了一眼跟他大眼瞪小眼的五條悟,有些心累,沉默了片刻抬頭看著筱原說:“……換一個過來吧?!?/br> 伏黑惠是被五條悟帶回家的來路不明的孩子,但他和五條悟并不親近,甚至有些討厭五條悟——小孩子的喜歡厭惡很直觀,根本藏不住。五條悟在時,他緊緊地扒著五條律子不放,就像樹袋熊扒著一棵讓他有安全感的樹一樣。五條悟不在,他才會稍微放松,任由筱原他們替他洗澡換衣服。 浴室里被水蒸氣一熬著就開始發(fā)悶,五條律子一直想出去,然而伏黑惠要看見她在自己身邊才會安靜,他要一刻不停地看著她,仿佛害怕她一眨眼就會消失。 她不得不坐在一邊等著。 然而越是等著,出去的想法就越是不安分的起來。 說實話,她并不討厭伏黑惠,也不厭惡,甚至因為他個性乖巧而有些喜歡。但她沒辦法控制自己產(chǎn)生離開的想法,這種想法在和他相處的過程里,一直持續(xù)不間斷地產(chǎn)生著,隨著相處時間地增加,慢慢變得強烈。 等她被這么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著的時候,她也就不可避免地會產(chǎn)生一種自己下一秒就要轉(zhuǎn)身,拔腿就跑的沖動。 “mama?!狈诨葑谠「桌锍焓?,浴室的燈和淺色的瓷磚顯得他的眼睛極黑,零星晃著一兩片光影,腦袋上頂著一團白乎乎的泡沫,鼻子上也沾著,神情膽怯又不安。 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能狠下心離開,握住了他那只濕淋淋的手。 “mama,”伏黑惠側(cè)著身躺在床上,伸手握著五條律子的手指,輕輕地放在臉旁邊,語氣有些滿足地自言自語,“我的mama?!?/br> “你為什么叫我……mama?”她拿手背蹭了一下他軟和的臉頰rou,問他,“誰告訴你的?” “那個,怪叔叔?!彼钢鍡l律子身后說。 她扭過頭,絲毫不意外看見五條悟在門外探頭探腦,“他說的?” “嗯,”伏黑惠的眼睛里有種難以掩飾的興奮,對新奇概念的興奮,他的新奇和五條悟?qū)φ覙纷拥哪欠N新奇是截然不同的。他看五條律子時,目光里的新奇,是面對生命之中全新概念的一種期待,“他說帶我找mama?!?/br> 五條律子在心里吐槽了一番五條悟這種和人口販賣沒什么區(qū)別的話,然而并不顯露在臉上,追問他,“你沒見過mama嗎?” “爸爸說,我沒有mama?!?/br> “你爸爸?他去哪了?” “怪叔叔說,他不要我了?!?/br> 五條律子:“……” 見她沉默,他抱著她的手又用力了一點,“你不喜歡我嗎?mama。” “沒有這種事,”她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笑不出來,只好摸了摸他的臉,親吻他的額頭。見他困得眼睛開始睜不開,輕聲哄他說,“現(xiàn)在先睡覺,好不好?” “你會陪我嗎,mama?” “我在這陪你?!?/br> 一個年幼的孩童給予的依賴總會讓五條律子想起五條悟,想起他無邊際膨脹的占有欲和野心,令她不寒而栗。很久以前,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沒辦法喜歡上小孩子,她不喜歡一個年幼的生命表達出來的毫無目的性的喜愛,她畏懼這種柔軟的,毫無攻擊性的生命力挨著自己的身體,畏懼他們這樣沒有善惡觀的心會在某一天異變成陌生扭曲的龐然大物,變成能夠讓她滿身傷痕的野獸。 她知道自己這樣對他們不公平,但她沒辦法。 一想到這,她再看著伏黑惠熟睡的臉,就有些不滿——對五條悟的不滿。 她走出房間,對貼在自己身邊的五條悟視而不見。 “jiejie……”他的嗅覺總是那么的靈敏,“你不高興嗎?” “你覺得我應(yīng)該高興?!彼麄兿群竽_回到臥室,關(guān)上房門,她才敢將一直沒能問的問題說出口。 “我總這么期待。” “悟……”面對五條悟這樣和白日做夢沒什么區(qū)別的想法,她感到一陣無力,“不要告訴我,你帶這個孩子回來,是為了讓我高興?!?/br> “我是這么想的?!?/br> 見他完全沒有意識自己這樣的想法有多殘忍,五條律子面無表情地走到房間的另一側(cè),離他遙遠的一側(cè),有氣無力地說:“你不能總是這樣對我,悟?!闭讨约旱臒o知,自私地將道德上所有的負擔(dān)交給她來承擔(dān),最后美名其曰“為了你”。 “我……”他茫然地看著她,“……我又讓你不高興了,是嗎?” “他只是個兩歲的孩子,你覺得我會因此高興嗎?”她眉頭緊鎖,“你從哪里拐來的?” “他爸爸賣給我的。” “什么叫賣給你?” “臨死前說的,他可以隨我處置?!?/br> “所以你就告訴他,他的爸爸不要他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br> 她看著他無動于衷的臉,“悟,你不能這樣對待一個孩子?!?/br> 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對伏黑惠的所作所為感到有什么問題,只是她說不能,他才聽從,隨后下意識走向她,“如果jiejie不喜歡,我明天會帶走他?!?/br> “我喜歡的話,他就留下,是么?” “嗯?!彼芸炀妥叩搅怂拿媲埃八詊iejie喜歡嗎?” “悟,你不能讓我看見了,又裝作視而不見,這對我不公平?!彼拖骂^不去看他,緩緩扶著額頭,“生命不是你能夠隨拿隨放的東西,人也不是我說不喜歡就可以丟掉不要的東西?!?/br> “我覺得沒有什么比jiejie更重要,其他都無所謂?!彼麌L試去觸碰她的身體,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當(dāng)你覺得他人生命不重要的時候,也是在認為我不重要。”她扶著額頭的手放了下來,慢慢握住他落在自己肩頭的手背,“如果和我一起生活的你是一個對自我以外的一切生命都抱有不屑一顧的感覺的人,我永遠不會開心起來?!?/br> “jiejie為什么會這么想?你是不一樣的?!?/br> “是一樣的,悟,我們都是你的自我之外的人?!?/br> “不,我們只有我和你?!?/br> “我總會和他們一樣。” “不會的,jiejie?!彼牧硪恢皇仲N到她溫?zé)岬哪樕?,讓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如此靠近過彼此,面對面的,毫無阻礙的,“不在家的時候,我總是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離不開jiejie。離開家的時間越長,就越是控制不住地想。到最后,所有的聲音都在告訴我,我不能?!彼従徧ь^看他,并未因此感到絲毫的驚訝,也并未因此感到動容,她的雙眼總是飄散著如霧一般的哀愁,“我可以忍受世界上沒有其他所有人,唯獨不能夠忍受沒有jiejie。” “如果失去我,你會死去嗎?”她看著他,緩緩問。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會?!?/br> “你不會的?!彼届o地糾正他,“悟,你無法忍受的從來都與我無關(guān),和你的欲望有關(guān)。”五條悟總會有被滿足的那天,而到那時候,他的欲望不再是欲望,世界會回歸空虛,直到新的欲望產(chǎn)生,“你無法忍受的是,脫離了欲望的控制之后,你發(fā)現(xiàn)你不知道自己到底真正想要什么。”他感到一陣不知所措,頭低下來,抵著她的額頭,一如過去那般親密地相依偎。 “將他人視作塵土,也終將被他人視作塵土。你總會有一天,也這樣看待我,而我成為他人之后,你不再需要透過欲望去看待你自己。你會發(fā)現(xiàn),那里也只有你自己?!泵撊ヒ路蟮纳眢w只剩下了rou欲,人性因此變得薄弱,他們的交合是在混沌之間,兩具毫無意義的軀殼的交合。 他可以在任何人,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身上找到同樣的感覺。 “我不會這樣對待jiejie,永遠不會。”他將她帶進懷里,“為什么,jiejie不能夠相信,我是真的愛著你?!?/br> “連你自己都無法解釋清楚的東西,怎么能說服我?”兩個人最靠近的瞬間,沒有名字,沒有性別,沒有靈魂,這種愛又怎么能算得上是愛。 “我能夠說服你,給我一點時間,jiejie,”他懇求道,“別因此拋棄我,jiejie,別拋棄我?!?/br> “如果你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永遠,那你為什么還要害怕?”她在他的懷中閉上眼睛,“真有那么一天的話,不是我拋棄你,而是你拋棄我。”他是這段關(guān)系里最沒有資格害怕的那個,此刻的真心實意,往往會是將來最諷刺的記憶。 他輕輕撫摸著她的脊背,依依不舍地說:“我不會的,jiejie,不會的,我不想離開你?!?/br> “我已經(jīng)在這里了,你的恐懼沒有任何意義。只要你不說結(jié)束,我就不會走,只是——”她慢慢地撐著他的胸口抬起頭,伸手撫開他額前的碎發(fā),細細打量他那雙囚禁她的夢境與現(xiàn)實的雙眼,她無法笑出來,只能夠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別再牽扯更多的無辜的人進來,好不好?現(xiàn)在只有我們就很好?!?/br> 他的眼睛微微睜大,“只有我們?” 她發(fā)覺自己的笑容在他眼里看起來是那么的悲哀,然而他卻一無所知,“……嗯,只有我們?!?/br> 燈光落在她雪白的臉上,照著她的雙眼,像兩面干凈的,毫無生氣的鏡子,他看著她眼里的自己,猶如著了迷一般喪失了自我一部分的靈魂,跟隨者她的身影走向深處。就在即將觸碰到她的那一刻,他們聽見了門外的動靜,停了下來,不約而同地看過去。 五條悟打開門,發(fā)現(xiàn)伏黑惠赤著腳站在地毯上,左右兩邊都是光線昏昏的走廊,他擠在狹窄的光線里,紅著眼睛,面色委屈地說:“找不到……找不到?!彼€不會說房間這個詞,急得差點哭出聲。 他回頭看了一眼房內(nèi)的五條律子,她依舊維持著最初的動作,靠在墻邊,低著頭一言不發(fā),細弱的肩頸順著衣領(lǐng)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皮膚,在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無比動人的光澤。他有些急切地拎起伏黑惠的衣領(lǐng),輕松地把他提了起來,“我先帶他回房間。” “mama……mama,”伏黑惠不喜歡被他這么提著,手腳驚慌地在半空中胡亂揮舞,看著房內(nèi)驟然轉(zhuǎn)過臉的五條律子,大聲哭喊,“mama——” 喊得她的心都快碎了。 “悟,”她還是走了過去,阻止五條悟,“別這么對他?!?/br> 說完從他手里把人抱了下來。 “mama——”他小聲地哭著,將臉埋進她的懷里。 “別哭?!彼闹暮蟊?,于心不忍。 也許是被嚇壞了,他抱著她不松手。 她看了一眼五條悟,想了想,又問:“今晚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好。”伏黑惠這才抬起臉,打了個哭嗝,鼻子都哭紅了。 “那我呢?”眼看五條律子把人抱進房間,房門外的五條悟一臉詫異。 “家里那么多房間,你自己找一間睡。”說完,她啪地一聲把門帶上。 伏黑惠還是留了下來,甚至跟著五條律子,擠開了五條悟的位置,占領(lǐng)了臥室。睡了幾天客房的五條悟忍無可忍地開始計劃給他另開一間房間,并用一份完美的看起來沒有一點怨念的兒童房藍圖說服了五條律子。準備房間時,他也弄到了伏黑惠出生的一些信息,這才得知過不了幾天就是他的生日。 鑒于五條悟給他留下的一些不良印象,五條律子認為他們應(yīng)該一起出去慶祝他的生日,稍微美化一點他心里的形象。然而因為自己的生日都沒有這種待遇,五條悟一開始并沒有想哄這個占了他位置的兩歲小鬼的打算,但是看五條律子愿意出門而且興致高漲,他最終還是同意了。 那天他們要去橫濱紅磚倉庫那舉辦的圣誕市場,臨出發(fā)前,五條悟在衣帽間里挑了很久的衣服,久到五條律子都忍不住催他。 “你到底在猶豫什么?”她看著他在深灰色大衣和黑色大衣之間猶豫了很久,左右換了好幾次,“隨便哪一件都好吧?!?/br> “我不要隨便,”他扭過頭,就看見五條律子抱著伏黑惠,兩個人穿著同一個色系的淺棕色外套,“你們偷偷換親子裝,不帶我。” “那你也換一件差不多顏色的不就好了。” “你幫我選?!?/br> “柜子里明明就有。” “我想要jiejie幫我選。” 五條律子拗不過他,將伏黑惠交給筱原,走過去幫他挑外套。 筱原抱著伏黑惠靜悄悄地離開房間時,正巧見到五條悟在她給自己整理衣領(lǐng)的時候,趁機偷親她了一口。 臨近圣誕,街道兩側(cè)的節(jié)日氣氛異常濃烈,顏色艷麗的彩燈掛滿了街頭巷尾,將漆黑一片的畫面變成光影繚亂的異世界。商場正中央那顆高大的掛滿了彩燈的圣誕樹吸引了伏黑惠的注意力,他想要去看那棵樹,而五條悟想去路邊買那種看起來就很甜的自制糖果。兩個人爭執(zhí)不下,五條律子最后站在了伏黑惠一邊,帶他去看圣誕樹,五條悟則自己去買他想吃的糖, 伏黑惠揚起頭對著燈光閃爍的天頂異常感興趣,興奮地抱著五條律子。 五條悟回來時,正巧看見他吧唧一口,親在了她臉上。 “來,給你糖?!彼荒槻粦押靡獾乜拷焓执亮艘幌路诨莸哪?,又向五條律子伸手,“也給jiejie一顆?!彼е诨?,順著五條悟的手將糖含進嘴里,她被甜得瞇起眼睛的同時,伏黑惠被酸得皺起了臉。 “你不要整蠱惠,悟?!憋@然,這次改善五條悟在伏黑惠心里的形象這件事,已經(jīng)徹底失敗了。 “很好玩嘛。” “只有你覺得好玩。” “那我下次不這么做了?!甭犉饋砭拖袷窍麓芜€敢。 筱原走上前抱走了伏黑惠帶他去漱口,留下他們獨自站在圣誕樹下。頭頂絢麗的燈光透出一股曖昧的微微發(fā)紅的光暈,模糊地涂抹在她抬高的放空所有情緒的臉上。她依舊很美,和過去一樣,和他曾經(jīng)所擁有的分分秒秒一樣,和他曾經(jīng)無數(shù)個不切實際的夢境幻想一樣。這種混淆著真實和虛幻的美,令她成為了他欲望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忍不住伸手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臉。 她這才側(cè)過頭看他,如此的真實,觸手可及。 “jiejie,”他放慢動作,低下頭,蹭著她發(fā)涼的鼻子,“你現(xiàn)在,害怕我嗎?” 她抬起手,在他的外套上停留了片刻,很快就被他握到手里,冬季的寒意在他粗糙的掌心里融化。她看著自己在他手心里安然地呆著,睫毛輕微地動了動,被風(fēng)和他的呼吸撩動。 她露出笑容,微弱的笑容,然而并不回答。 他恍若置身夢里,呢喃著說:“別害怕我。” 隨著聲音淹沒在喧鬧的人群里,他低下頭,親吻她沒什么溫度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