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59節(jié)
今年張居正再拿此事問幾個心腹,曾省吾、張學顏、王篆等人都言,大明江山離不開他張?zhí)?,唯獨柳賀一人言,若是時機成熟,他也當歸政給天子。 張居正心中清楚,張學顏、曾省吾幾人皆系他一手提拔,若他此時放權,這幾人在朝中的聲勢必然大打折扣,且改革之事雖在進行中,仍有需他注意的地方,張居正對此也有憂慮。 直至柳賀離開張府,張居正也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柳賀心中清楚,歸政事關重大,就連張居正一時也難以決斷。 然而,正旦一過便是萬歷七年,天子一十七歲,放在尋常人家,這早已是擔起家業(yè)的年紀,到了這個時候,張居正多攬權一日,便比天子年幼時攬權一年還要礙眼。 天子年幼時,張居正作為輔臣可謂兢兢業(yè)業(yè),那時天子的確離不得他,他縱然霸道一些,也是一心為天子考慮,為大明江山考慮。 可到了如今這個時機,張居正便是功勞再大,再掌權已不合適了。 在其位謀其政,他一心為大明江山計,可在滿朝官員及天下百姓眼中,大明江山是天子該cao心的事,他一日不放權,便一日是逾矩。 …… 萬歷六年的最后一次經(jīng)筵值講,天子如往日一般聽過課后,便向輔臣及講官們展示自己的書法,天子文章及書法均是本朝名家所授,常年累月練下來已經(jīng)深有功底,此前每回天子展示書法,輔臣們都加以夸贊。 然而今日,見過天子書法后,張居正拜道:“陛下御書精妙絕倫,若再求精工,縱直追鐘、王亦于治理無益,臣請自來歲后,陛下停罷寫字,每日值講之后,臣等將各衙門緊要章奏、面奏講與陛下,如何決斷陛下可召臣等質(zhì)問,所有不解之處,臣等必將其中關節(jié)告知陛下?!保ㄗ?) 張居正此言一出,沉穩(wěn)如張四維、申時行,心中也是揣測紛紛。 隆慶六年張居正秉政至今,這是第一次對天子表露出歸政的意思。 莫非…… 聞得 張居正此言,天子卻道:“朝中諸事都仰賴張先生,有張先生在,朕心中便安穩(wěn),張先生此意,莫非朕做錯了什么?” 張居正道:“陛下英明神武,文章書法,無一不精,朝政之事,臣等在一旁輔助,陛下必能速速精通?!?/br> 天子繼續(xù)強調(diào)自己是如何器重張居正,待經(jīng)筵結(jié)束后,他便命人賞張居正及家人,張居正次子張嗣修如今仍在翰林院修史,天子將其提了一級。 柳賀等經(jīng)筵官也在一旁侍立,張居正與天子的對話被幾人聽在耳中。 眾人此時想必都在猜測,張居正將選在何時歸政,外出時,王錫爵也和柳賀在談論此事。 萬歷六年一度十分平靜,張居正歸政之事卻猶如向平靜的湖面投了一顆石子,激起漣漪一片。 柳賀默默感慨一句:“恩師若能明歲歸政,于己、于天子都有利。” 今日天子與張居正的對話可謂滴水不漏,已初具皇家之威嚴,柳賀不信天子不想掌權,可言語之中他卻未顯露出半分。 此時天子心中必然已經(jīng)有了想法,那對張居正來說,此時放權也算是好時機。 “老爺可欲勸張相?”顧為問道。 柳賀沉吟道:“若是朝中形勢仍如今日一般安穩(wěn),倒也不是不能勸?!?/br> 眼下官員皆受考成法掣肘,為官的實效要強于嘉靖、隆慶朝時,國庫又充裕,清丈田畝策實現(xiàn)了還田于民,北方邊防有戚繼光等人駐守,黃淮水安,上下游百姓遭災不如往年。 可以說,如今朝野上下的氣象是強于前些年的。 張居正在此時歸政,便是將一個更為繁榮的大明江山還給了天子,他為相之時逐過再多官員、得罪過再多權貴,也是為大明天下計,而非為了自身私利。 嘉靖末、隆慶初時的朝政如何,官員百姓都親眼見證過,不管怎么說,張居正沒有將一個爛攤子交給天子,他于社稷是有功的。 …… 張居正在經(jīng)筵上表露出歸政的意思,朝野上下自是一片議論紛紛,不過議論歸議論,官員們卻都沒有上疏挽留張居正,或是請張居正早些滾蛋,內(nèi)閣之中一片平靜,六部尚書同樣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此事與自己無關一般。 唯有刑部尚書嚴清上疏道,既然張居正要教天子如何批閱奏章,不若先由天子決斷,輔臣從旁輔助即可。 即自明歲起,國事以天子為主,輔臣為輔。 嚴清這刑部尚書是六部尚書中唯一不攀附張居正之人,他措辭十分直接,意思是,天子縱是有誤,也有輔臣托底,這國事本就該交予天子處置。 官員們不敢出聲,也是因萬歷五年奪情/事之故,呂調(diào)陽堂堂一個次輔都被嚇回了老家,此時官員們也不知張居正是否真心歸政,倘若不是真心,萬歷五年的故事又得重演一遍。 但官員們同樣不敢挽留張居正,陳三謨與曾士楚名聲已是敗壞,縱然兩人仍以科道官員自居,可身為言官只知攀附權貴,可謂毫無尊嚴,兩人幾乎是被柳賀指著鼻子開罵了。 柳賀何等文采?罵起人來可謂字字珠璣,稚童都能將之文章一字不落背下,陳三謨和曾士楚挨了他彈劾,在士林中的名聲更是一落千丈。 沒人敢忤逆張居正,但也沒人敢赤/裸裸地吹捧張居正,是以張居正表露出歸政之意后,朝中氣氛變得很是怪異。 那時柳賀還只是詹事府少詹事,權勢不如在禮部右侍郎任上,如今柳賀地位與那時已截然不同,和陳三謨也是有來有往交鋒了數(shù)次而不落下風,其余官員自認吵不過他,也不愿意在這事上招惹他。 “澤遠名聲的確非同尋常。”王錫爵笑道,“旁人都不愿被你惦記上?!?/br> 柳賀摸了摸鼻子:“元馭兄應當知曉,我一向是不愛惹事的。” “因而出手必是大事。”王錫爵先是一笑,之后又換上一副嚴肅面孔,“澤遠,據(jù)你所觀,元輔當真有歸政之意?” 朝中官員之所以猜測紛紛,也是因摸不清張居正的真實想法。 王錫爵覺得,柳賀與張居正親近,或許能知曉一二。 柳賀道:“元馭兄,恩師心中如何想的,我也無從探知。” 王錫爵道:“然而此事十分重要。” 張居正若真歸政,朝野中的氣象必然與此時不同。 張居正歸政之事沸沸揚揚吵了幾日,正旦終于要到了,官員們借著幾日假的時機各處走訪官員,既是為自己謀個好職,也想了解京中各處的動向,以便待風波來臨時得以安身。 “賀哥是越來越忙了,自年頭至年尾,也只有這幾日能見一見你?!奔o娘子說起這話有嗔怪之意,“便是年節(jié)也不得歇。” 柳賀看向他娘:“既有人上門,我也不好將他們趕出去?!?/br> “為娘只是怕你忙昏了頭,連家門口都不認得了。”紀娘子道,“有假的日子,你不多陪陪家人,何時才能抽出空來?” 柳賀低頭道:“娘教訓得是?!?/br> 今年正旦柳賀確實要比往年忙上許多,京中不少官員大概以為能從柳賀這邊能探聽到張居正的口風,春節(jié)時便都往他府上涌,還有他在禮部的下屬、翰林院的同僚,六科官員也有到他府上拜會的。 他向張居正推薦光懋任吏科都給事中一事已有了眉目,不出意外的話,光懋即將接下陳三謨的職務。 光懋自己沒有登門,卻派家人給柳賀送了一份禮。 除此之外,王國光、張學顏、曾省吾等幾位尚書也都給柳賀來信,建議柳賀以門生的名義勸說張居正繼續(xù)秉政。 柳賀心中有些發(fā)愁。 推薦官員他尚且沒有把握,歸政之事更是重中之重,張居正如何會聽他的呢? 第209章 被叫 “天一日比一日冷了?!?/br> 京城的冬不似南方,雪花落著,寒意從門縫里鉆進來,屋中生了碳,柳賀喝著暖茶,給妙妙讀著書里的故事,楊堯坐了片刻便乏了,妙妙眼巴巴盯著自家娘親看了會兒,又轉(zhuǎn)向柳賀:“爹,我想去堆雪人?!?/br> 柳賀道:“你祖母見了,會先罵你爹我?!?/br> 這雪下了不止一日,前日柳賀帶著妙妙在院里堆雪人,妙妙一跑出去就結(jié)結(jié)實實跌了一跤,差點把牙給磕了,柳賀為此被他娘和丈母娘輪流說了一通,妙妙哇哇哭的時候記得疼,這會兒又眼巴巴地來找柳賀。 妙妙眼神示意也不管用,只能撅著嘴聽柳賀讀故事。 妙妙性子要比同齡的小姑娘更活潑些,膽子也大,很愛和家人撒嬌,也愛黏著柳賀和楊堯,柳賀是很愛縱著她的,但有時候縱過頭了,紀娘子和岳母一旦聯(lián)合起來,柳賀縱是千般本事也抵擋不住。 到了初四初五時,柳賀才有空稍喘口氣,衙門里的走動停了,加之雪又大,他便直接免了許多人情往來。 “我少時也住過一陣京城,似這么冷的時候的確不多見。”楊鄉(xiāng)紳道,“雪已連下幾日了,再這么下去,許多人家日子都不好過?!?/br> 柳賀道:“朝廷已發(fā)了旨意,要各地官員關注受災情形?!?/br> 這個正旦柳賀過得還算清閑,但據(jù)他所知,因這場雪,張學顏已被叫去內(nèi)閣商議了幾回,一是了解災情,此外還要看百姓是否挨餓受凍了。 除此之外,還有駐防在北地的邊兵,軍餉要及時結(jié)了,好在自一條鞭法施行后,國庫中銀子充裕了許多,戶部還是能掏出銀子來賑濟的。 柳賀與楊鄉(xiāng)紳說話聲并不高,妙妙一開始還有興致聽兩人說話,聽著聽著她腦袋便低了下來,柳賀輕手輕腳地將她抱回床上,剛回屋中,就聽管家來報,說內(nèi)閣有事與他相商。 柳賀方才嘀咕張學顏方逢時倒霉,沒想到自己也被叫上了,這么冷的天,他是很不愿出門的,雖然在家喝茶喝得昏昏欲睡,但難得有放松的時候,他還是愿意在家待著。 “可知是為何事?”柳賀問道。 顧為道:“來人并未詳說?!?/br> 柳賀低聲道:“正月便如此,想必是要事?!?/br> 這般想著,柳賀便不再拖拉,換上官袍,乘車往文淵閣的方向去。 雪天路滑,但順天府衙應是派人將官道清掃過一遍,馬車行起來沒有柳賀想象中那么難,這也是上衙的路難得不堵的時候,若是遇上朝會之日,京官們的轎子都堵在一處,遇上官階高的還得避讓,這也是為何官員們都愛買離衙門近的宅子。 柳賀不愛坐轎,他是三品官,按洪武朝時的規(guī)定,京官三品以上方可乘轎,可到了萬歷朝時,便是富商士紳也敢乘轎了,成化時,大太監(jiān)汪直曾建議天子,不許官員坐轎。 從某種程度上說,乘轎也反映了此時吏治的松弛與敗壞,明初官員服飾、座駕及薪俸等品級森嚴,官就是官,民就是民,彼此間涇渭分明。 柳賀至內(nèi)閣時,雪還未停,文淵閣中比他家更暖一些,入了內(nèi),熱氣撲面而來,閣中書吏接過柳賀手中雨衣:“右宗伯,幾位閣老在候著您?!?/br> 柳賀問:“幾位閣老正旦都未歇嗎?” “元輔只除日歇了一天,張閣老、申閣老俱是初二便到了。” 柳賀囑咐道:“閣老的身子還要各位注意一二?!?/br> “右宗伯安心便是?!?/br> 待見了幾位閣老,柳賀才發(fā)現(xiàn),被叫來的不止他一人,潘晟及姚弘謨都已至了,張居正面色肅然,潘晟與姚弘謨同樣眉頭緊鎖,柳賀見此越發(fā)疑惑,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下 官來遲了。” “澤遠來了?!?/br> 申時行笑著招呼了柳賀一聲,張居正則從頭到尾未開口。 柳賀站至潘晟與姚弘謨身后,也未出聲問詢。 既是內(nèi)閣相召,事情必然小不了,且看潘晟與姚弘謨神色,此事恐怕比想象中還要麻煩。 果然,片刻后張居正便道:“如今士習日敝,民偽日滋,都是因書生聚黨空談,各地提學、教官等,需督生員講明學問,不許聚眾議國事,此事萬歷三年《提學敕諭》中已強調(diào)過數(shù)回。”(注1) “及至今日,士風仍不可追,正是因書院之故。”張居正道,“本官以為,自今歲始,應將天下書院廢止,天下利病,諸人皆許直言,惟生員不許?!保ㄗ?) 張居正竟要下令廢除天下書院! 柳賀明白,為何張居正的名聲壞到不能更壞,若此事辦成,他恐怕就將天下讀書人徹底得罪了。 讀書人是能得罪的嗎? 沉穩(wěn)如潘晟,此時也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姚弘謨更是如此,額上都冒出汗來了,相對之下,柳賀倒是輕松一些,他如今管主客司和精膳司,科舉、學校之事都歸姚弘謨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