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的手指輕輕顫了一下。

    “昭昭，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不堪。”宋也川對著她張開懷抱，溫昭明便走?上前?擁抱住他?，她靠在他?胸前?聽他?說話。

    “我最近其?實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蛟S往后會更多。縱然有一天，觀音凈瓶中?的水都沖不干凈我的骨頭，我都不會再回頭?！彼?緩了緩，又說，“只要你還愿意留我在身?邊，這條路我就會一直走?下去?。”

    “走?多遠？”

    “我不知道。但總會比我的生命還要遠。”

    于是溫昭明仰著臉，對他?說：“那我陪你?！?/br>
    一時?分不清到底誰才?是囿于樊籠中?的人，但他?們的身?子貼在一起，好像可以在漫長的冬日里一起取暖。

    宋也川試探著低下頭想要去?吻她。

    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細致地感受溫昭明的吻了。

    靠著窗沿，溫昭明輕輕踮著腳和他?唇齒相依。室內(nèi)的燈燭燃得不亮，依稀的光亮叫人昏昏欲睡，只有他?們的影子落在墻上，像是一折無聲的皮影戲。

    很久之前?，宋也川并不明白親吻意味著什么，時?至如今，他?有點懂了。

    親吻或許是欲望的一種，但又可以包含許多復(fù)雜的情?感，譬如說他?對溫昭明的依戀，又比如溫昭明對他?的憐惜。

    這種欲望或許不僅僅代表著男女歡/好，又可以讓人生出一種同生同命的錯覺。

    交換呼吸，在現(xiàn)實與幻夢間徘徊。

    這個吻纏綿又潮濕，刺痛著他?早已變得麻木的感官，讓他?古井無波的內(nèi)心?再一次攪動起波瀾。

    愛是一種鮮活的感覺，宋也川從這個吻中?獲得了一絲力量。

    他?擁住溫昭明纖細的身?子，仿若可以感受到她身?上流向他?的血液。他?們兩個人貼合著，傳遞著溫?zé)岬挠|覺，這種感覺令人目眩神迷。

    耳鬢廝磨間，宋也川似聽到溫昭明的輕喃。

    她的嗓音溫柔，宛若空谷的回聲。

    “也川，你是世界上，最干凈的人?！?/br>
    第75章

    這一陣子?, 程既白對宋也川的態(tài)度好了許多。大?概是因為宋也川收了孫夔的賄賂銀子?，讓程既白覺得他成了和自己一路的人。

    清白是有罪的，只?有不清白的人才能被?當(dāng)作自己人, 才能在仕途上走?得更穩(wěn)健。宋也川的官身比程既白低兩階，卻已經(jīng)成了程既白的左膀右臂。兵部那邊的人，對宋也川也客氣恭謹(jǐn)起來。

    司禮監(jiān)受了溫襄的申斥，近幾日也比過去更收斂了些。

    此后數(shù)月間, 南方六鎮(zhèn)小股叛亂，溫襄起兵鎮(zhèn)壓之后, 宋也川親撰檄文，而后數(shù)度獻策, 皆被?溫襄采納，六鎮(zhèn)軍務(wù)重新歸于朝廷之手?。而后又奏請整飭刑部，重理卷宗, 將囤積數(shù)載的舊案翻出重審。封無疆旁觀了幾次宋也川的理政之能，一日酒后, 他與同僚談起, 都忍不住褒贊一二?。

    三月三十。

    程既白從刑部衙門回來之后, 臉陰沉得很厲害, 他叫了聲宋也川, 宋也川便停了筆跟在他身后走?進了廡房里。

    程既白將門關(guān)得緊緊的，扔給他一本折子?：“你來看?！?/br>
    還是前陣子?兵部尚書孫夔的事，比起“怯戰(zhàn)”和“御寇無策”，這本折子?里寫的是更要命的事。去年九月, 大?行皇帝過身還不久, 趁著新舊交替的光景，孫夔私自貪墨了一筆軍餉。這樣的事其實哪哪都有, 但?架不住破鼓萬人捶的不變之理，有人想一心將孫夔置于死地，把這些事一起翻了出來。

    明日早朝時，皇帝就會發(fā)現(xiàn)都察院本該蓋了戳的卷宗，依然不曾轉(zhuǎn)交給刑部和大?理寺，大?梁律法中對于貪墨的罪名?向來罰得最重。這個差事本來就是交給宋也川做的，緩辦的戳子?也是宋也川扣的。若是皇帝真有怪罪之意，宋也川必然是首當(dāng)其沖。

    程既白言簡意賅：“你自己想想吧?！?/br>
    話里話外又讓宋也川頂罪的意思。

    宋也川心中并不覺得懼怕。

    回到?自己的桌案前，宋也川將待辦的政務(wù)逐一分類。批過的案卷分門別類地裝進盒中，另拿官紙寫上林林總總的門類與標(biāo)簽，排列整齊。

    下值之后回了府邸，宋也川將自己的朝服掛在楠木架子?上，沿著衣服的紋路拿著火斗熨制整平。又給自己窗臺上的花澆了一遍水。

    他從自己裝放舊衣的箱子?里翻找了一下，找到?了一塊玉玦。那年在潯州時，他曾想將此物?交給陳義救急。這是昔年他臨去京城前，母親交給他的一分念想，也是他和過去那段時光僅有的串聯(lián)。

    他將玉玦收入袖中，才通過暗門走?入了公主府中。

    走?至溫昭明窗外，宋也川聽?到?了一陣琴聲。

    《高山流水》。

    這是宋也川第一次聽?溫昭明彈琴，大?抵是她內(nèi)心深處憐惜他再也不能撫琴，所以?平日里并不會當(dāng)他的面彈琴。她作為大?梁公主，在音律方面自然也有著不同于常人的底蘊與修養(yǎng)，指若驚鴻，翩然于琴上。

    琴音淙淙，宛若銀河乍泄，金徽玉軫。

    她纖細又婀娜的影子?落在窗紙上，隨著燭火的跳躍而搖曳蕩漾開，皓腕纖纖，像是春日里的一棵藤蔓。

    宋也川推開門走?進來，隔著褐色的花梨木琴臺，溫昭明羽睫輕抬，輕輕看向他。

    “很好聽??！彼我泊ㄗ?到?她身邊，對她笑，“能否許我與殿下共彈一曲？”

    溫昭明的目光落在宋也川的手?上，宋也川目光清潤：“你用右手?，我用左手?。之前沒試過，今天斗膽想嘗試一下?！?/br>
    琴身只?有七弦，卻有十三明徽。

    用琴奏曲時右手?相對簡單，左手?卻要時刻注意綽、注、吟、猱，相差半分就會亂了音調(diào)。若說起來，左手?反倒比右手?難了許多。

    “你想彈哪個曲子?？”

    “陽春白雪吧?！?/br>
    溫昭明將自己的手?指落在琴身上，宋也川跪坐于琴前，右手?輕輕握住了她的左手?。

    十指相扣。

    她撥動?了第一弦，宋也川的指尖隨她亦步亦趨。

    博山爐里的紫述香燒得安靜恬然，線香盤旋。

    琴曲之間，撥弄出一個瑰麗王朝的絕唱。

    萬物?知春，春和景明。

    好像勾勒出一個迎風(fēng)草長的融融春景。

    彈過最后一個音符，溫昭明眸光瑩瑩：“你彈得竟這樣好?！彪S即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倏爾又變得有些落寞。

    “沒事的昭昭?！彼我泊ɡ^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手?手?腕上：“你就是我的另一只?手??！?/br>
    “就像去年春天，你說要做我的眼睛一樣。”宋也川和溫昭明并肩坐在琴凳上，“就算我一無所有，有了你，我便有了一切?！?/br>
    面前的這位年輕士人，或許一輩子?都學(xué)不會狂妄與張揚。

    但?他能教會別人做一個安靜又溫和的人。

    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久了，溫昭明也習(xí)慣了他言談舉止間的四平八穩(wěn)。

    他從未曾疾言厲色，他的每一句話都宛若秋雨細細。

    溫昭明眼中有話，但?是她藏著沒有說，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宋也川將一塊玉玦塞到?她枕下時，溫昭明擁著被?子?坐直了身子?。

    “你要去哪？”她輕聲問。

    宋也川站在原地，溫昭明繼續(xù)問：“你要像顧安那樣，離我而去么？”

    宋也川沒有燃燈，反倒是借著稀薄的一絲昏晦晨光為溫昭明到?了一杯水。

    “我不會死的?！彼我泊▽χ冻鲆粋€柔和的笑意，宛若空山晚照，“我也不想讓你不原諒我?！?/br>
    宋也川將那塊玉玦拿起來塞進溫昭明的掌心里：“只?是最近不太平，我怕萬一有人想要抄家，會跌碎了它。這是我母親的遺物?，殿下替我保管，好嗎？”

    哪怕他這樣說，溫昭明心中仍舊升起了一絲恐懼，她有些驕傲地仰著臉：“你若死了，我便把這個，連同你的那本書，一起燒了?！?/br>
    她以?為宋也川還會說什么，但?他只?是笑：“這樣也好?！?/br>
    他身上已經(jīng)穿戴好了官服，正準(zhǔn)備出門，溫昭明赤著腳從架子?床上走?下來，一路追到?門口。

    “你不要死?！憋@然溫昭明不信他的話。

    堂屋有些冷，哪怕鋪著地衣，宋也川的目光依舊落在她光潔的玉足上。

    碰之即離。

    宋也川在溫昭明面前蹲下來，用脊背對著她：“我背你回去?！?/br>
    溫昭明猶豫了一下，最終抬手?勾住宋也川的脖頸，將頭埋在他的頸側(cè)。宋也川的衣服不熏香，所以?沖入溫昭明鼻端的都是他身上清淡的氣息，像是藏著露水，又像藏著山河。

    他身上的官服在熹微的光中顏色顯得有些昏晦，宋也川的手?臂很穩(wěn)，托住她的腿彎。

    “宮里的事，我都知道。”她細聲細氣地在他背上說。宋也川的步子?不停，低嗯了一聲。

    “你不會有事的，我皇兄若是要罰你，我就去求他?！?/br>
    她知道宋也川笑了，因為她感受到?他的胸腔在低低的震：“昭昭，你或許有更好的選擇，比如說，相信我?！?/br>
    樹影婆娑，光怪支離。

    宋也川將溫昭明重新放在架子?床上，溫昭明突然說：“給我一件你的衣服成么？”

    宋也川失笑：“柜子?里有，你要這個做什么？”

    “我要你親手?給我的?！彼垉?般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不知道你要去多久，我不想忘了你身上的味道。”

    她說話的樣子?像是一只?被?雨淋濕的小貓，宋也川走?到?櫥柜邊，溫昭明又說：“我想要你身上的?！?/br>
    對于她說的話，宋也川總是很難拒絕。

    于是他走?到?溫昭明身邊，解開了自己頸側(cè)官服的系帶和扣子?。

    他解開束玉帶，脫下了官服，只?余下里面的中衣。

    晨光如晦，宋也川解開了自己中衣的帶子?。

    這不是溫昭明第一次直視這副男子?的身軀，他人很瘦，可以?看清身上的根根肋骨。稀薄的光與影交界處，他的身上遍布著許多深深淺淺的傷口，像是河流在大?地上留下縱橫交錯的紋理。衣服脫到?一半，他還有心情對她開玩笑：“丑么？”

    溫昭明搖頭：“不丑。”

    宋也川從櫥柜里拿了一件新的中衣披在身上，把手?中這件遞給了她。

    溫昭明將這帶著余溫的衣服接過來抱在懷里。

    宋也川重新拾起地上的官服穿戴在身上。

    人靠衣裝，穿著這身官服，宋也川體面而矜貴，剝離這件衣服，他瘦骨清癯，好似要被?什么虛無的東西壓彎骨頭。

    他的腳步聲踏散了本就稀薄的晨霧。溫昭明走?到?窗戶邊，透著半開的窗縫，看著宋也川的背影繞過了垂花門。他的每一步都格外堅定，好像許多事早已在心中有了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