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詩中說的便是此?般風(fēng)流雅態(tài)。宋也川從不簪花，平日里束發(fā)只用木簪，所以今日這般驟然裝扮，竟顯示出一種另類的寫意與風(fēng)流來。

    宋也川的手向自己的冠上摸去，想要?將?簪花取下。溫昭明?卻笑著按他的手：“為何要?取，此?般鮮妍明?麗，我還沒有看夠呢?！?/br>
    “殿下?！彼麌@息，又?有些赧意，溫昭明?側(cè)眸看他：“我說的是花，又?不是你。”

    宋也川安靜說：“陛下之前說過，不許也川再同殿下往來，我們?nèi)绱?這般若是被陛下知?道……”

    溫昭明?道：“我們哪般了？我不過是見你沒有馬車，走路辛苦，恩賜你一番罷了。”

    宋也川知?道溫昭明?伶牙俐齒，且喜歡胡攪蠻纏，她性子又?嬌，更深說不得，索性閉嘴。

    他身上帶著一絲酒氣，溫昭明?湊近嗅了嗅：“喝酒了？”

    “一點點。”

    溫昭明?上下打量他：“你沒有拉著別的女郎亂說話?吧?！?/br>
    宋也川有些苦惱：“殿下心中，我便是這樣的人嗎？”

    “那我可不知??！睖卣衙?拿起銀叉扎了一顆櫻桃，緩緩伸到他唇邊，“也只有我這樣待你好，你說什?么我都不生氣。換做別人，只會嫌棄你?！?/br>
    第52章

    公主明眸皓齒, 笑起來盈盈如玉，瀲滟的紅唇比櫻桃還要旖旎生光。

    宋也川想抱抱她，卻又有?些赧然不敢上前。

    在二人的相處之間, 總是溫昭明更為主動些。他?想好好將她抱在懷里，又怕自己突兀惹她不快。就這般糾結(jié)了許久，馬車已經(jīng)開到了府門外，宋也川也沒?能下定決心。

    *

    三月初七, 卯時?一刻。宋也川、裴泓和謝庸三人由內(nèi)侍引著向翰林院走去。

    依照慣例，宋也川被授予從六品翰林院修纂, 余下二人授官正七品翰林院編修。

    三人進(jìn)入翰林院后，有?專門的人對他?們?講授翰林院的一些規(guī)矩。今日?是他?們?三人頭一日?來, 倒也沒?有?什么要事，待到內(nèi)侍離去，宋也川溫和對謝庸說：“謝兄, 前兩日?宴上太過倉促，也沒?有?來得及和謝兄?jǐn)⒃? 還請謝兄勿怪?！?/br>
    裴泓心想那天明明是謝庸不想理你, 你這不是上趕著找罵呢。

    果然見謝庸冷淡道：“我對公主家?奴沒?有?興趣。”

    正在一旁支著耳朵偷聽?的裴泓驟然一愣：“公主家?奴？”

    謝庸看他?：“你不曾聽?過他?的名字么？宋也川在京中實?屬如雷貫耳。他?不單單是罪臣, 更是宜陽公主面首?！?/br>
    裴泓楞楞地看向宋也川：“他?說得都是真?的？”

    宋也川平靜地摘下自己的巾帽露出額上黥痕：“是?！?/br>
    裴泓有?些惱怒：“多虧我如此信你, 向你袒露心扉, 沒?想到你本就是公主的人！”

    謝庸有?些疑惑：“什么心扉？”

    裴泓自覺丟人：“不提也罷?！?/br>
    三人在翰林院中各找了一張桌子，不再說話。

    一直待到午后，大家?都結(jié)隊去吃飯，裴泓本想和謝庸一同去, 卻見宋也川一個?人坐在桌后默默抄寫著什么, 姿態(tài)無端透露出一絲伶仃，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罷了, 我本也不是不坦蕩的人，此事作罷，往后我也不會再提。去吃飯吧?！?/br>
    宋也川緩緩?fù)９P，和氣?道：“是我有?錯在先，只?是實?乃難以啟齒，多謝裴兄不怪罪?！?/br>
    他?把筆放在筆架上，與裴泓一道走出門，裴泓不是個?心思重的人，看著外頭紅墻黃瓦，只?覺得心情愉快舒暢：“果真?是我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方。也川，相信我們?勵精圖治，早晚有?一天會出人頭地。若是能在我告老?還鄉(xiāng)之前熬到五品，或是能去六部任職，也算是功德圓滿了。”他?看向宋也川：“我相信你也可以的。雖然旁人說你依附公主，但?我認(rèn)為宋兄?jǐn)嗳徊皇沁@樣靠公主上位的人?！?/br>
    二人正說著，從不遠(yuǎn)處走來一個?穿紅色官服的陌生臉孔，他?先是上下將宋也川打量了一通：“你是宋也川？”

    宋也川作揖：“是?！?/br>
    那人哦了一聲：“收拾收拾東西，戶部侍郎點了你的名字，說如今戶部缺一位算師兼文書，把你暫時?借用過去，你往后便去戶部應(yīng)卯，不必來翰林院了?！?/br>
    裴泓看著宋也川的背影憂傷的想，原來真?的有?人的起點便是他?夢寐以求的終點。

    他?看錯了宋也川，這人分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宋也川的東西并不多，除了幾只?筆和兩本書外別無他?物。他?將東西放入書奩里，翰林院里便有?人陰陽：“要我說，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沒?用，還得是學(xué)會跟對了人，哪怕是跪著做裙下臣，也比咱們?這么苦熬著強(qiáng)上千百倍。”

    宋也川收拾東西的手微微一頓，隨后神色如常地將書奩抱在懷中。

    走出翰林院的門，天光正盛，池濯穿著官服在門口等他?：“我送你?！?/br>
    宋也川笑著搖頭：“你若是與我關(guān)系太好，只?怕會被人孤立。”

    池濯冷笑：“這群人酸得很，就算你不在，我也不喜歡和他?們?來往?！?/br>
    于是宋也川沒?有?再勸，二人沿著長街一路向南走去。暮春的風(fēng)溫軟柔和，池濯突然問：“你后悔么？這樣的事今日?不會是第?一回，也不會是最后一回。你這一輩子，身上都會打著這樣的烙印。原本你同裴泓謝庸一起在翰林院熬上幾年，大家?對你的印象也會有?所改觀。如今你這般點眼，我知道必然是楚王的意思，可他?們?都只?會把這些算在公主身上，你不怕大家?誤會么？”

    金陽正亮，照得宋也川微微瞇起眼睛，手里的書奩有?些重，他?輕輕換了換手：“我不后悔，甚至有?些慶幸。如果沒?有?楚王的關(guān)系，我只?怕還要在翰林院里熬年歲。上一回我熬了三年，這回只?怕還要更久?？晌乙呀?jīng)沒?有?什么時?間再等三年了?！?/br>
    “池兄，你既然熟悉我，就該知道我入宮這一切都為了什么?！?/br>
    池濯看著他?安靜的眸子，嘆氣?：“我不知曉你到底是怎樣想的，只?是你能從那樣的境遇里再站起來已經(jīng)是萬般不容易了。人嘛，活著本就辛苦，你若找到了自己的目標(biāo)，總比我這樣漫無目的要好些。”

    在二人的視線中已經(jīng)可以看見戶部綠琉璃瓦做成?的屋頂了，池濯止了步子：“你往前去吧，估計里頭會有?人接你。我就不過去了?！?/br>
    宋也川輕聲謝過，二人就此道別。

    戶部尚書名叫洛懷章，他?雖得了楚王的授意，但?并不把宋也川放在眼中，洛懷章平日?里在戶部衙門中有?自己的值房，且平日?里在衙門待得時?間很少，戶部大半的事務(wù)都落在侍郎陳并恪的身上。

    陳并恪是個?冷淡的性子，宋也川進(jìn)門后，先是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說：“咱們?戶部，不必翰林院清閑，也不喜歡養(yǎng)閑人。如今你雖然名義上還是翰林院的人，可還是得按照戶部的規(guī)矩辦事。一會兒我叫人將戶部往年的舊日?手稿找出來，你重新謄寫一份。最近大梁三十五州，一百七十縣的文書剛剛與戶部對過帳，你回頭也要一一抄寫清楚。”

    宋也川淡然稱是，陳并恪便指著窗邊一張空桌道：“往后你便坐在這里。”

    一下午的功夫，陳并恪為宋也川拿了三十多本賬冊，他?握著筆便再沒?停下。一直到了人定時?分，還余下十本尚未寫完。陳并恪出門時?看了他?一眼，冷淡道：“似乎也不多了，寫完這些你便回去吧。”說罷也走了出去。

    整個?戶部值房中只?余下了宋也川一人。

    天色逐漸黯淡，他?面前的燈燭不甚明亮，他?輕輕挑了挑燈芯，而后便繼續(xù)執(zhí)筆抄錄。

    待他?寫完時?，時?間已經(jīng)到了戌時?。

    窗外月明星稀，宋也川停下筆緩緩起身。朝中大臣一般寅時?便要候在午門外等候上朝，戶部寅時?三刻需要點卯，這個?時?辰再回去，容易耽擱明日?的應(yīng)卯，宋也川活動了一下酸澀的手腕，打算在值房中將就一夜。

    正當(dāng)他?才?俯下身趴在桌上，便聽?到了腳步聲。這聲音很熟，走得也很快。

    他?抬頭看向門口處，溫昭明從外面猛地把門推開。

    燈影如豆，微微一晃，照在年輕郎君的側(cè)臉上，他?緩緩坐直身子，眼眸安靜明亮：“殿下?！?/br>
    溫昭明顯然十分不滿，切齒道：“你可知我在東華門外等了你多久？宮門都已經(jīng)下鑰了，我若不來，你便要在這將就一夜么？”

    她語氣?不善，宋也川笑說：“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先前修國史的那兩年，我宿在值房也是常有?的。我哪有?那么嬌氣??！?/br>
    “你現(xiàn)在的身子可比得上當(dāng)初？”溫昭明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宋也川的耳緣立刻便有?些發(fā)燙：“還……還好?！?/br>
    “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許你睡在這。橫豎我今日?也來不及出宮了，你隨我去我宮中便是了?！睖卣衙髟跂|五所有?自己的殿宇，后來開府后另修了公主府，可宮里的院子也一直為她留著，她偶爾進(jìn)宮時?，也會住在這里。

    宋也川連忙說：“殿下，其實?這也沒?有?那么差……”

    他?的聲音逐漸低下來，因為溫昭明握住了他?的左手。他?許久沒?有?這般時?刻不停的寫字，左手手腕有?些僵硬。她溫?zé)岬氖州p輕落在他?的腕上，揉捏一二：“疼不疼？”

    宋也川緩緩搖頭：“殿下不必……”

    溫昭明找了個?椅子坐在他?旁邊，她一邊替他?揉捏著手臂，一邊說：“我在東華門那里等了許久，一開始我很生氣?，我想你定然是被人情世故牽絆住了，后來所有?人都走光了，我才?想著，只?怕是你被人為難了。我那時?候想著，我一定要查出來是誰難為你，然后治他?的罪，打他?的板子?？晌铱吹侥愕臅r?候，我就沒?有?那么生氣?了?！?/br>
    “我覺得你能料理好這些，你這樣聰明有?才?學(xué)，你其實?不需要我去額外的關(guān)照你。所以我是想問問你，我提前叫人在我宮里煮了宵夜，桂花圓子和一些點心，你要不要陪我吃一碗？”她這樣美，目光又這樣柔和，幽暗的燈影下，明艷的公主反倒多了幾分溫馴。

    “過去我都是一個?人吃飯，今天我想讓你來陪我。好嗎？”聽?慣了她的命令口吻，她雙眸如水般清潤，竟讓宋也川再也說不出一句推拒的話。

    分明他?的心中，也這般渴望能夠向溫昭明靠近。

    宋也川輕輕點頭，溫昭明沒?有?松開他?的手，反而重新十指交握：“離這不遠(yuǎn)，我們?走過去?！?/br>
    月明星稀，天朗氣?清，一輪下弦月正明亮的照亮二人身前的道路。

    滿地碎銀，月色鋪陳。

    清冷的夜風(fēng)吹過二人的面頰，二人就這樣沉默著走了很遠(yuǎn)，只?是兩個?人的手卻握在一起，誰也舍不得松開。

    宋也川微微側(cè)頭看向溫昭明，月光之下她身上披著淡淡的銀光，像是九天之上的玄女。他?收回目光，偷偷彎起唇角。片刻后，又悄悄向溫昭明的方向看去，卻被溫昭明恰好逮了個?正著：“你看什么？”

    宋也川咳嗽一聲：“沒?看什么?！?/br>
    溫昭明哦了一聲：“可我在看你。”

    宋也川面上一燙，懷里像是揣了個?兔子一般跳了起來，臉上裝得云淡風(fēng)輕：“小心看路?！?/br>
    昭陽宮這三個?字原本還是明帝的親筆手書，宮殿不大，面闊六間，進(jìn)入其中才?能覺察出宮室的華美與精致來。昭陽宮的地龍燒得很熱，處處鋪著地衣，雖然沒?有?極盡奢華，卻足以體現(xiàn)明帝對這個?女兒的憐惜。

    走入內(nèi)宮，有?侍女送上了兩碗桂花圓子，熱氣?騰騰的，很有?煙火氣?。

    溫昭明和宋也川各自端了一碗，溫昭明一邊用湯匙攪拌著桂花，一面說：“我今天去了其陽那，她學(xué)了用鳳仙花染指甲，非要染給我看?！彼我泊ǖ哪抗饴湓诠鞯娜彳枭?，果然見上面染了紅色的蔻丹，襯得她指尖瑩粉，格外動人。

    “其陽年紀(jì)比我小，但?是比我膽子還要大，她說要求父皇同意她去邊地玩，父皇不許，她又來求我。”

    她笑盈盈地說著，抬起頭卻見宋也川安靜的端著碗，眼眸中含著一泓清泉，笑著聽?她說。

    “怎么不吃？”

    “我在聽?你說話。”

    明明是這樣簡單的話，卻說得溫昭明內(nèi)心微微一動。她舀起自己碗中的圓子，吹了吹送到宋也川的唇邊：“我命你吃?！?/br>
    “是?！币唤z笑漾開在他?的眼底。

    他?默默吃完溫昭明舀起的圓子，卻見溫昭明含笑，好整以暇：“好了，輪到你喂我了?！?/br>
    于是在公主的注視下，宋也川又默默用左手舀起一個?圓子，還沒?送到溫昭明的唇邊，她睨他?：“方才?喂給你時?，我還刻意吹了吹，生怕燙到你。你現(xiàn)在就不怕燙到我么？”

    “不是……”宋也川又把勺子縮回來，放在唇邊吹氣?，而后再次遞過來：“不燙了，昭昭。”

    溫昭明這才?施施然吃下，想了想又道：“你看沒?看過那種畫本?！?/br>
    宋也川抬眸。

    “就是那種，”溫昭明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畫本上說，還可以用別的來喂?！?/br>
    宋也川的臉慢慢紅起來。

    “你看過！”溫昭明立刻道，“你平日?里都在看什么書！”

    宋也川紅著臉辯駁：“我沒?看過！”

    溫昭明睨他?：“那你怎么知道我說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