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稅條目、因?由、數(shù)量都是定好的，哪能隨意改弦更張。宋也川，你可知你說的都是會(huì)掉腦袋的話？”溫兗不?動(dòng)聲色，言語之?中卻似乎帶有幾?分惱意。

    宋也川的目光不?閃不?避地看回去：“歷朝歷代，巧立名目更改稅賦的事情還少么，也川做不?到的事，不?代表王爺做不?到。絹布、織機(jī)、米面糧食，只要王爺想，哪個(gè)不?能賦稅？不?過也川知道，以王爺心胸或不?愿為此，所?以還有另外一策?！?/br>
    “京畿之?外，乃至是王爺?shù)姆獾厣?，豪?qiáng)士族林立，爵位承襲了?一代又?一代，財(cái)富自然也代代累加?！彼我泊鏌o表情地微微彎起唇角，“陛下要修水師，他們能不?出?力嗎？”

    溫兗猶然記得，宋也川曾是個(gè)光風(fēng)霽月的人，可在此刻，他眼?眸幽晦，眸光似海，唇邊噙著的那?一抹陰郁的微笑，竟讓溫兗覺得脊背爬過一絲寒意。

    他漫不?經(jīng)心地將?宋也川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若說起來，本王倒是覺得好奇。早朝時(shí)才剛發(fā)生的事，你難不?成長了?順風(fēng)耳，不?然為何這?么快就知道了?。”

    宋也川并不?慌亂，他淡淡說：“顧安，王爺可識(shí)得？”

    溫兗不?置可否，既不?點(diǎn)頭也不?搖頭。

    “顧安和我一樣，都是公主府出?來的人。此人與我素來不?睦，所?以他的事我也多少會(huì)留意。他提審的許平江，我昔日?在朝時(shí)也有過一面之?緣，知道他是兵部的人。建業(yè)六年?，我曾跟隨孟大人，協(xié)助戶部核算賬目，其中有一項(xiàng)與兵部的往來款數(shù)目對(duì)不?上，當(dāng)時(shí)的還是兵部文曹的許平江對(duì)我說，若有紕漏皆清算于御前禁軍的身上。還說歷朝歷代都是這?么算的。”宋也川靜靜地看著溫兗，“那?些賬目，我現(xiàn)在還能背得出?。所?以顧安提審許平江，我便?猜出?了?始末?！?/br>
    “這?個(gè)史承風(fēng)，竟背著我做了?這?么多惡事?！睖貎记旋X，顯然是對(duì)他極為不?滿，“若不?是有宋先生，我只怕要因?此被父皇冷落。”

    他的稱呼從直呼其名變成了?宋先生，由此也可以看出?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猶豫了?一下，溫兗繼續(xù)問：“若銀兩的事情解決了?，那?父皇找我要水師，又?當(dāng)如何？”

    “黃河屢屢決口，我朝水師大都興修于長江上。今年?全年?，旱情嚴(yán)重，長江多地都沿江修筑水渠引水灌田，長江水位下降得厲害，很多河段都有河床裸露于外，這?些本就不?適宜讓水師演練。今年?又?有戎狄入京，邊境大開，大梁軍備更不?宜在此時(shí)開展，若戎狄將?大梁國力了?如指掌，豈不?是更難與其周旋。”

    溫兗心中暗想，這?也不?失為應(yīng)對(duì)之?法，能瞞過一時(shí)，解決眼?下的困局即可。

    面前這?個(gè)不?及冠齡的青年?，瘦削而單薄，臉上呈現(xiàn)出?病弱的蒼白。卻的確是有幾?分才學(xué)的人。

    “宋先生在京中可有落腳點(diǎn)？”

    宋也川沉吟：“如今我身契也無，既不?能住在館驛，也不?能另租房屋，如今客居于朋友家中。”

    “這?倒也不?難辦?！睖貎嫉氖种盖昧?敲桌子，“若先生助我，回頭我替先生想辦法?！?/br>
    *

    走出?楚王府的大門時(shí)，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望著天邊的如血?dú)堦?，宋也川只覺得心中一痛。

    他按著胸口，緩緩彎下了?身子。

    昔年?鹿州的館驛之?外，宋也川只因?自己?身為罪囚而不?愿意與溫昭明同乘一車。

    他說：貪圖安逸，規(guī)避刑罰，有違也川多年?所?學(xué)。

    溫昭明說：這?里離京千里之?遙，無人會(huì)知。

    彼時(shí)的宋也川認(rèn)真告訴她：也川天上的父母會(huì)看到。

    若父母泉下有知，他們看到他今日?種種劣行又?當(dāng)如何？

    他鼓動(dòng)楚王苛捐雜稅，又?巧言令色遮掩自己?和顧安的關(guān)?系。為了?博得楚王的信任，他讓許平江無辜受審，更會(huì)讓楚王想方設(shè)法地勒索世家豪強(qiáng)。為了?遮掩真相，他巧立名目，親自教楚王如何瞞上欺下。

    袖中放著楚王賞賜的一錠黃金，宋也川卻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

    江山猶是，昔人已?非。

    深秋蕭索的風(fēng)里，宋也川身墜地獄。

    他眼?含痛意，艱難地抬起頭，卻看見了?公主府的馬車自南向北行來。

    他知道明帝不?許他再見溫昭明，可他其實(shí)真的想在此刻見見她。

    這?里是京中交通要道，宋也川退后半步，擠進(jìn)擁擠的人群之?中，安靜的等馬車經(jīng)過，他的目光一眨不?眨，緊緊追隨著那?輛馬車。

    一只柔荑掀開車簾，露出?一雙盈盈生光的眼?睛。

    波光流轉(zhuǎn)，盼睞傾城。

    宋也川心中升起一絲奇異的感覺。

    馬車在不?遠(yuǎn)處的巷口停了?下來，霍逐風(fēng)走到宋也川身邊，裝模作樣地尋找什么東西，隨后亮出?手里拿著一只耳環(huán)，對(duì)他擺出?一個(gè)請(qǐng)的姿勢(shì)：“我們主子丟了?東西，在你身上尋到了?，現(xiàn)在要帶你去問話?！?/br>
    霍逐風(fēng)一板一眼?，說出?的話卻十分荒唐，宋也川有些哭笑不?得。

    于情于理，宋也川都不?該在此時(shí)見她，可思念一旦萌生，便?宛若附骨之?蛆，將?宋也川徹底裹挾其中，任其奮力掙扎也無濟(jì)于事。

    他的冷靜被溫昭明撕開了?一個(gè)縫隙。

    宋也川沉默地走到馬車旁邊，溫昭明掀開車簾笑著說：“好巧啊，宋先生?！?/br>
    馬車中依然燃燒著好聞的沉水香，宋也川只得登上馬車。他還沒有說話，溫昭明的頭便?已?經(jīng)靠在了?他的肩上。她頭上滿是珠翠，一顆南珠恰好停在宋也川的頸側(cè)，圓潤光潔，帶著一絲涼意，貼在他的皮膚上，宋也川的身子下意識(shí)微微顫了?一下。

    “殿下……”

    溫昭明不?理，宋也川只好又?放輕聲音：“宜陽，你不?該來見我。”

    車窗外依舊是喧鬧招徠不?停的市肆，二人為了?說話清晰，挨得很近。

    溫昭明施施然將?桌子上的耳墜重新戴好，而后捏起宋也川的衣袖，仔細(xì)地看他受傷的左手，依然不?做回答。

    她聽到了?宋也川嘆氣的聲音：“昭昭。”

    這?兩個(gè)字宛若從他胸腔振出?，低低沉沉地輕響于耳邊，卻又?是如此的柔旎動(dòng)聽。

    宋也川宛如修竹般的左手，如今依然傷痕遍布。他的指尖裹著紗布，隔著白紗也能感受到他指尖冰冷的溫度。

    “才剛十月，你就冷成這?樣？”

    溫昭明微微合攏雙手，裹住宋也川的手指，她抬起頭看著他輕聲問：“你過得好嗎，有沒有認(rèn)真吃飯？”

    “有?！彼我泊ù怪?睛笑。

    “你撒謊。”溫昭明靜靜地看著他，“你瘦了?很多。”

    馬車開動(dòng)著，偶爾有窗外的人聲傳入進(jìn)來，宋也川又?安靜了?下來。

    “宋也川，你去見了?我楚王兄？”

    “嗯?！?/br>
    “你要為他做事了?么？”

    宋也川沉默了?一會(huì)，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和溫昭明交疊的雙手之?上。

    “我沒有替他做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彼痤^，看向溫昭明的目光柔軟而沉靜，“但是，我好像不?再是我自己?了??！?/br>
    他濃長的睫毛輕輕顫著，眼?中卻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溫昭明大概能猜到背后的因?由。

    宋也川從來都不?是醉心政治的人，他更愿意做一個(gè)埋首史書間的文人，讀書潑茶，消抵漫長孤單的人生。他如今做的一切，都在違背他昔年?的心愿和志向。

    但這?又?是一條他自己?執(zhí)意要走下去的道路。

    溫昭明漫不?經(jīng)心道：“你曾對(duì)我說，就算左手亦毀，宋也川依然是宋也川。那?旁的呢？長胖的宋也川便?不?是你了?？在我心里，你從來都沒有變過?！?/br>
    郁結(jié)于心頭的痛意稍微消減，溫昭明身上帶著的馨香總帶著讓人安定的力量。

    宋也川輕輕地笑：“是，殿下?！?/br>
    “昭昭。”宋也川透過溫昭明白皙如玉的指間看到自己?傷痕依稀的手掌，“你希望我怎么做？”

    溫昭明把自己?的手指收緊，又?控制著不?碰觸宋也川尚未愈合的傷口。

    “我希望你去揚(yáng)州，我會(huì)給?你很多錢，讓你過你想過的日?子。你會(huì)聽我的嗎？”

    這?次宋也川卻笑起來，他說：“昭昭，我不?會(huì)聽你的?！?/br>
    看著他笑著微微瞇起的眼?睛，溫昭明心中有些澀痛。

    因?為她知道，她成了?困住宋也川的那?個(gè)人。

    她摸了?摸宋也川的左手，而后輕輕將?宋也川的手貼在自己?的臉側(cè)，她溫?zé)岬募∧w貼在他掌上的傷口處，她輕聲說：“快些好吧，好在是冬天，若是夏天只怕有的痛呢。”

    宋也川的睫毛輕顫，隨后柔和的一笑：“有殿下在就不?痛了??！?/br>
    溫昭明笑：“這?種騙小孩的話你還要說給?我聽。”

    “沒有騙你。”宋也川亦笑，“我說的都是真的?！?/br>
    二人離得很近，溫昭明將?頭輕輕落在宋也川的肩頭：“你太瘦了?，肩膀硌得我有些痛?！?/br>
    宋也川抬起右手，放到自己?的肩頭：“你要不?墊著我的手?！?/br>
    他神情認(rèn)真，溫昭明卻睨他：“你應(yīng)該說好的，我下次多吃一碗飯。”

    “好。”宋也川眸光似水，從善如流：“明天多吃一碗飯。”

    馬車搖晃間，隔絕處一處寂靜的天地，宋也川感受著溫昭明溫柔的碰觸，心臟亦被她柔和的包裹。

    他微微閉著眼?睛，只覺得在那?一刻，內(nèi)心分外平和，也覺得格外滿足。

    這?里芳馨簇簇，能夠讓他撕裂刺痛的心獲得平靜，也能讓他短暫的停下來喘一口氣。

    兩個(gè)人就這?樣安靜的貼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直到馬車經(jīng)過琉璃廠時(shí)，宋也川才輕聲說：“最近琉璃廠很熱鬧，你想不?想去看看？”

    每一年?的會(huì)試都在二月里，如今到了?年?底，已?經(jīng)有很多提前入京的學(xué)子。哪怕隔著一條街巷，依然能夠隱隱約約聽到琉璃廠前街喧鬧鼎沸的人聲。

    記憶里，宋也川從來不?曾主動(dòng)邀請(qǐng)她做些什么，面對(duì)他有些躑躅的邀請(qǐng)，溫昭明欣然接受：“好啊?！?/br>
    她戴上幕蘺走下了?馬車，宋也川垂下眼?，看向溫昭明始終沒有松開的手指。他左手有傷，所?以她握住了?他的右手。

    昔年?挑斷的右手筋脈讓他甚至沒有回握住溫昭明的力氣，他任由她盈盈如玉的指尖撫摸過自己?腕上的猙獰疤痕。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宋也川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今日?琉璃廠人很多，許多人將?自己?寫出?的策論貼于墻上或攤開來擺在沙地上，聚眾高談闊論的人不?少，許多年?輕的臉上充滿著興奮與向往。

    人頭攢動(dòng)，人潮洶涌，溫昭明想要說話，宋也川便?欠身離她更近些，溫昭明柔柔的聲音吹到他耳畔：“當(dāng)年?，你是不?是也像他們這?樣？”

    她的呼吸聲讓宋也川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笑了?一下，低聲說：“那?時(shí)候我其實(shí)，很少和人說話?！?/br>
    四年?前，他也曾來過琉璃廠，混跡在年?輕的學(xué)子中間，宋也川雖熱性子內(nèi)斂沉默，卻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dòng)，四年?間浮云蒼狗，他的心境有了?很多變化。

    這?里有數(shù)十年?來年?來不?變的熙熙攘攘，也從不?缺少躊躇滿志的青年?，就像這?個(gè)王朝這?個(gè)時(shí)代從來都不?缺少年?輕的血液一般。

    沒有人能一直年?輕，但總會(huì)有人年?輕。

    人群中不?知誰大喊了?一句：“若我入仕，必將?為百姓立德立心！非死不?悔！”

    溫昭明和宋也川一起向那?個(gè)方向看去，公主忍不?住笑起來：“看到大梁有他們這?樣的人，我才覺得有希望。”

    其實(shí)宋也川有更殘忍的話想要告訴溫昭明，譬如說這?樣胸懷熱忱的年?輕人，會(huì)被屢試不?第的噩夢(mèng)折磨得意志消沉，就算成功入仕，也會(huì)被相互傾軋的政治壓彎傲骨。他們懷揣著無盡熱忱走入的并非是他們夢(mèng)寐以求的巍巍廟堂，而或許是深不?見底的詭譎深淵。

    但透過依稀的幕蘺，他看到了?公主唇邊的笑意。

    或許，年?輕的公主可以有做夢(mèng)的權(quán)利，那?些壓抑的黑夜，不?該沾染她毫分。

    秋陽如金，不?知誰喊了?一句：“我裴泓入仕的目標(biāo)，和你們不?一樣！”那?人洋洋得意道，“聽聞宜陽公主美貌無雙，若我入仕，必勵(lì)精圖治，以求公主垂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