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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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王溫襄看似寬仁,實則狠戾,楚王溫兗果毅勇猛,卻不是一個善于弄權(quán)的人。余下的幾個皇子都太?過年輕,明帝不知道自己的江山該傳給哪一個兒子。宜陽這?個女?兒卻是最有心胸的那一個,她?既有仁心,又有幾分為尊上者特有的冷靜決斷,只可惜是個女?兒。 身為女?子,她?切金斷玉的本領(lǐng)并非是一件好事。所以他?不能?放任她?擅權(quán)。 溫襄告訴他?,那個宜陽中意?的罪囚是宋也川時,他?已經(jīng)想到了建業(yè)四年文華殿上,初見他?的那一天。他?的才華,他?的沉著,都曾讓彼時的自己頗為驚喜。那時他?的確認(rèn)為,假以時日,此子定?可成為治世能?臣。 但是宋家有不臣之心。 明帝的眼中閃過一絲陰翳。 他?不能?夠允許宋也川假借自己女?兒之手,染指大梁的江山。 “宜陽?!泵鞯坶_口,“朕將?會下令,擢升傅禹生為文華殿七品侍講?!?/br> 金口玉言,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留宋也川一命,但他?不能?夠允許宋也川成為溫昭明的心腹。溫昭明想要利用他?自然可以,但也僅限于此了。既然這?個女?兒不愿意?嫁人,明帝并不想在此時逼迫,制衡不僅僅可以用在朝堂上,也可以用在兒女?身上。 溫昭明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她?再此叩首:“遵旨。” 他?對著溫昭明抬手示意?她?起?身:“翰林院那邊說,國史已經(jīng)修完了,宜陽可愿隨朕去瞧瞧?” “是?!备诿鞯凵砗?,走出了三希堂的正門?,溫昭明頭?腦之中又在重復(fù)著明帝說過的話。他?要從秦氏之中選人填入公主府,看似是關(guān)?照,實則為監(jiān)視。看來明帝的確對她?有了防備之心,自她?決定?在婚事上忤逆父皇開始,她?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今天。 * 翰林院今日很熱鬧。國史已經(jīng)修撰了整整三年半的時間,記錄了自前朝末期至今,大梁國中的明臣良將?,以及歷代君王的言行語錄??偣舶儆嗳f字,條目紛繁,總共九十七卷。 孟宴禮正在組織翰林們將?書籍封裝,楸木書盒六十余個,有翰林正在往里面?擺放書冊。聽到天子駕臨時,眾人忙收起?東西?,叩拜迎接。 “都平身吧?!泵鞯鄯鲋蟀猷嵓娴氖?,踏上了翰林院的臺階。 素白平整的熟宣上,幾個翰林正用明黃色云紋的封面?進(jìn)行封裝,明帝拿起?一本翻閱起?來,面?露滿意?神色:“宜陽,你也來瞧瞧。” 扉頁上寫著修撰國史的臣子名冊,除了孟宴禮之外,還有七位編修,抄寫者三十位。溫昭明卻沒有從中看到宋也川的名字。她?知道,宋也川曾在這?暗無天日的左順門?廡房中宵衣旰食三年,嘔心瀝血與眾人筆耕不輟,這?份書籍之中藏著他?無數(shù)的心血與智慧,竟如此輕易被埋沒于歷史的塵沙之中。 她?知道他?是罪臣,大梁國史這?樣重要的典籍確實不能?冠上他?的姓名。她?只是有些許不平,也是替宋也川感到惋惜。 “這?部書編得很好,主持修纂得七位編修,如今在何處?” 孟宴禮作揖道:“正是這?七人?!?/br> 有七位穿著官服的青年站起?身,對著明帝一揖及地。 “賞?!泵鞯垩院喴?賅,“文筆精妙,字字珠璣。此七人賞白金四十兩?,授正六品翰林院修撰?!?/br> 七人都面?露喜色,跪地謝恩。 此刻已近午時,明帝留溫昭明在宮中用膳。趁著明帝午睡的功夫,溫昭明向翰林院走去,經(jīng)過文華殿時聽到殿中有人在講學(xué)。 每天經(jīng)筵日講大都是在午后,一般是翰林院的五經(jīng)博士為皇帝、太?子以及皇子們講學(xué)。恰逢文華殿西?苑無逸殿建成,皇子們的講學(xué)大都在無逸殿進(jìn)行。 今日的講讀官是孟宴禮。 溫昭明聽過他?授課,只記得是一位剛正的清流派老臣。在朝為官三十多載,埋首于翰林院之中,不愿意?參與過多的政事。 孟宴禮此刻講讀的是《通鑒綱目》和《貞觀政要》。 明帝登基之后逐漸疏遠(yuǎn)了儒臣,對于前朝時頗為看重的經(jīng)筵日講并不看重,因此對于皇帝的日講改為了每旬一講。正因皇帝的不置可否,幾位皇子其實也疏于對于四書五經(jīng)的學(xué)習(xí)。透過無逸殿的窗紗,溫昭明發(fā)現(xiàn)今日坐在殿中的竟只有五皇子溫珩一人。 溫珩的生母是怡嬪,她?入宮數(shù)年之久,又因誕育皇子才被封為嬪位,只因身體?不好,常年不侍奉圣駕,早已失去了寵幸,這?個孩子也只能?養(yǎng)在乾東四所里。 今日的天氣十分晴朗,春日的午后暖風(fēng)熏然欲醉。七歲的溫珩正端坐在書桌之后,聽孟宴禮講述書中的內(nèi)容。他?穿著靛藍(lán)色的衣袍,頭?戴一頂小金冠,小小的身子后背挺得很直。 《通鑒綱目》一書致力于書正統(tǒng)、斥變法。今日孟宴禮講的便是商君變法這?一章。 “商君相秦,用法嚴(yán)酷,嘗臨渭論囚,渭水盡赤?!泵涎缍Y讀完這?一行字,轉(zhuǎn)頭?問溫珩:“殿下以為,商君變法如何?” 溫珩思考片刻后,認(rèn)真說:“《通鑒綱目》之中斥責(zé)商君嚴(yán)刑酷法,而鼓勵蕭規(guī)曹隨、無為而治。父皇既以選擇此書為本,讓我學(xué)習(xí),定?然是認(rèn)為為尊上者理應(yīng)寬仁待下?!?/br> “拋開書本不談,臣只想問問殿下自己的解讀?!?/br> 溫珩年齡尚小,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地看著自己的老師:“學(xué)生認(rèn)為,仁比罰更重要,學(xué)生想成為像父皇那樣寬仁的人。” 在那一刻,孟宴禮想到的卻是八月初六那一天,西?四牌樓的刑場上,流滿的宋家人的血,還有宋也川額角那個鮮血淋漓的刺字。 明帝并不是一個寬仁的皇帝,他?的爪牙遍布京畿乃至全國,他?只需要保留一個慈悲的面?貌,便會有足夠多的人替他?了結(jié)想了結(jié)的事,哪里需要親自動手做這?個惡人呢。這?是年幼的溫珩并不能?理解的事情。但是他?欣慰于年幼的六皇子,愿意?做一個寬仁的人。 這?份心難得,但初衷難守。 講完了今日的課業(yè),溫昭明緩緩走入了無逸殿之中。 溫珩抬起?頭?,忙對著她?鞠躬:“皇姊?!?/br> 孟宴禮亦躬身:“公主殿下?!?/br> 溫昭明走上前,摸了摸溫珩的頭?:“阿珩想要做一個寬仁的人,其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皇姊也希望,你能?夠?qū)捜蚀??!?/br> 她?時常進(jìn)宮,但很少能?碰到這?個弟弟,今日碰巧遇到,忍不住和他?多說幾句。溫珩的眼睛亮閃閃的,兩?腮上還帶著未展開的圓潤豐腴,他?拉著溫昭明的手:“皇姊來看我的嗎?” 這?話說得溫昭明有些心虛,她?時常周旋于莊王與楚王這?兩?位最有權(quán)勢的兄長之間,卻很少關(guān)?注那幾個未成年的弟弟。 “我今日是來找孟先生的,不過有空的時候,我會去乾東四所看你,好不好?” “嗯!”溫珩對著溫昭明展開一個燦爛的笑容,一左一右兩?只酒窩十分的可愛。溫昭明招來他?身邊的侍女?:“帶六殿下回去。” 等溫珩小小的身子走出了無逸殿的門?,孟宴禮對著溫昭明重新拱手:“不知公主殿下來找微臣,所謂何事?” 孟宴禮鬢發(fā)已斑,眼睛卻帶著獨特的深邃,他?只立在那里,便能?看出一身颯沓的文人風(fēng)骨。 “今日于翰林院中聽孟先生說,國史已經(jīng)修完?!睖卣衙黛o靜道,“可在修纂名錄上,并沒有宋也川的名字。他?修書三載,書卷之上本該有他?一席之地?!?/br> 孟宴禮沉默片刻,才低聲問:“不知殿下是以什么身份問詢于微臣,是皇上的意?思,還是殿下自己的意?思?” “是我自己想問?!睖卣衙魅缡钦f道。 很少有人知曉孟宴禮對于宋也川這?份深沉的憐憫,他?素來沉默不茍言笑,許多人便以為他?不好親近,于是敬而遠(yuǎn)之。卻沒人知道他?把腔子里的全部熱忱,都給了那個和他?一樣沉默的少年。 “也川不會在意?這?個?!泵涎缍Y平聲說,“也川既選擇埋首于黃卷之中,為的是將?青史流芳百世,為的是將?明君良臣的故事流傳千古。宋家有錯,也川受連坐之冤,他?的名字本就不該出現(xiàn)在上面?,但是陛下保留了他?撰寫過的文章,他?的文字會隨著《大梁史》留于青史之上,這?便足矣了?!?/br> 孟宴禮是避世的純臣,不曾知曉宋也川與宜陽公主宴會上的種種,更不知道自己這?個學(xué)生已經(jīng)回到了京城,他?的目光眺望向南邊的天空:“他?的文字會比他?的性命更長久?!?/br> 溫昭明從他?的詞句之間已然感受到了孟宴禮對于宋也川別樣的情感。就連孟宴禮自己都沒有發(fā)覺,提起?這?位昔日的學(xué)生,他?的語氣中帶著無法掩蓋的自豪。 他?面?向陽光而立,眼中帶有一絲欣然:“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文字沒有被銷毀,一定?會欣慰的?!?/br> 陽光透過檻窗落在無逸殿之中,照亮了每一寸晦暗之處。 溫昭明心中曾經(jīng)升起?的那一絲不平不甘,卻在此刻被抹平。她?覺得自己想錯了宋也川,他?本來就不是在意?這?些的人。比起?名揚后世,他?更愿意?活在當(dāng)下,更想要堅定?自己入仕的純心。 離開掖庭之后,溫昭明依然會想起?孟宴禮說過的每一句話。 她?早已聽說過孟宴禮眼高于頂,甚至入文華殿為皇子們講學(xué),都不愿擔(dān)皇子們的一聲老師。這?樣的人,卻如此看重宋也川。這?是宋也川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 如此恩惠,以宋也川的性情,必會沿著他?恩師的腳步一步一步走下去。 第26章 夕陽西下, 斜陽將天邊的云朵都澆灌成瑰麗的橙黃。溫昭明很喜歡黃昏,很喜歡看著殘陽和?天空交織在一起?時呈現(xiàn)出的復(fù)雜色彩。方才那?一絲細(xì)微的插曲,并沒有打擾她?此刻的心情。溫昭明迎著夕陽, 向西溪館走去。 西溪館的墻上掛著一把琴。 琴身靜穆色深,長約三尺六,前廣后?狹,翡翠與螺鈿做成的十三琴徽, 瑩潤有光。 宋也?川抬起?手,輕輕碰了碰琴弦。 他?曾經(jīng)也?會彈琴, 比起?金戈鐵馬的《廣陵散》,他?更喜歡《陽關(guān)三疊》。 昔年?在藏山精舍時, 江麓擅笛他?擅琴,二人琴曲相和?,過了很多年?閑云野鶴般超然于世外的日子。如今, 江麓早已被一日三餐磨平了棱角,而他?自己, 右手已廢, 再也?不能彈琴了。 宋也?川輕輕收回目光, 卻?發(fā)?現(xiàn)溫昭明立在門?口, 不知站了多久。 “殿下?!彼?深深一揖。 宋也?川其實并不是自怨自艾的人, 平日里見慣了他?溫潤平和?的模樣,當(dāng)他?面對那?把琴時眼中?流露出的淺淡悲傷,輕輕刺痛了溫昭明。 她?叫了一聲冬禧,然后?說:“把我的琴收起?來, 不要掛在這了?!?/br> 冬禧便把琴從墻上取了下來, 宋也?川清風(fēng)淡月般地笑了,他?說:“殿下, 沒關(guān)系的?!?/br> 溫昭明睨他?:“與你無關(guān)?!?/br> “是。” 冬禧抱著琴退了出去,房間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溫昭明找了一把圈椅坐下,指著旁邊的凳子:“你坐?!?/br> 待宋也?川謝恩落座之后?,溫昭明說:“《大梁史》已經(jīng)修完了。我今日也?看過了?!?/br> 宋也?川嗯了一聲,示意他?在聽。 “孟宴禮說,第五十七卷 到七十五卷是你寫的?!?/br> 宋也?川頷首:“是?!?/br> 孟宴禮給溫昭明看的是宋也?川昔年?的手書,正因如此,溫昭明受到的沖擊遠(yuǎn)比看抄本來得更深。她?臨過很多字帖,自然也?觀摩過無數(shù)書法大家的作品,可當(dāng)她?真的捧起?宋也?川的親筆之后?,只?覺嘆為觀止。 宋也?川的字竟是如此驚為天人。 因為國史定稿之后?,會有專門?的抄錄官逐一謄抄,所?以宋也?川用的是行書而非楷書。他?筆力遒勁而風(fēng)骨卓絕,一撇一捺間宛若刀鋒刻骨。透過文字,似乎可以看清宋也?川冷冽的眉目。這十九卷書一共一千三百頁,宋也?川的筆體從初時的傲骨錚錚再到后?來的澹泊從容。三年?之間,他?從一個鋒芒畢露的少年?,成長為如今從容沖淡的模樣。 這一變化,只?能從他?的字里行間感受出來。 在前往潯州的路上,溫昭明見過宋也?川寫字。他?握著狼毫用左手寫得極慢,一行字需要寫很久才能寫完。他?又待自己極其嚴(yán)苛,若是寫得不滿意,便會重新再寫。 想起?那?日,溫昭明笑談中?說要挑去段秦的手筋,宋也?川低低地對她?說,這樣的刑罰對于一個讀書人來說,太重了些。 這一切,在溫昭明看到宋也?川昔日手書時,有了最直觀的感受。 宋也?川廢掉的不僅僅是右手,更是他?顏筋柳骨的字、金徽玉軫的琴音。是他?過去二十余載生命中?,全部的驕傲。 他?仰頭看向墻上那?把琴的時候,想到了什么? “你寫的很好,比我想象的還要好?!睖卣衙黝D了頓,“但是修撰名錄里,沒有你的名字?!?/br> “殿下,也?川修書的初衷,也?并非是要把自己的名字寫在《大梁史》上面?!彼我?川溫和?一笑,“修書這三年?里,我明白了更多的道理?,也?將自己昔年?所?學(xué)傾注其中?。在翰林院時,我曾與舊日同僚談古論今,抵足而眠,這些都是也?川在這三年?里得到的最珍貴的東西。區(qū)區(qū)一個署名而已,也?川從來沒有放在心上。” 孟宴禮說得沒錯,宋也?川并不在意這些虛名。 他?站起?身為溫昭明倒了一杯茶,在茶水升騰的熱氣中?,宋也?川輕垂眼簾:“《大梁史》是翰林院百余人的成果心血,并非是也?川一人之功。希望殿下不要為也?川聲辯什么。也?川可以爛在青史背后?,但希望昔日同僚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而一同蒙塵。” 溫昭明靜靜地看著他?:“那?如果我想要你重新站在青史面前呢?” 宋也?川略帶疑惑地抬眼看去,年?輕的公主與他?四目相對:“你愿不愿意?” 她?的聲音和?她?的人很像,清澈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