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愛粼推門而入時(shí)，只有一中年女人，留著漆黑的蘑菇頭，正嗦著牛腩粉。

    一看有客來，忙甩下筷子，擦凈嘴，殷勤地?問?候倒茶，她?門牙上還沾著片香菜葉，堆笑時(shí)顯得愈加諂媚。

    當(dāng)?聽到對方指名道姓要?住alma的a棟702時(shí)，她?的笑容僵持住了。

    小心翼翼窺了程愛粼好幾眼，不像是無理取鬧，猶疑了片刻，又問?程愛粼還有沒有備選的樓層，得到斬釘截鐵的否決后，便一咬牙，抓住掩面佛的佛|牌，拎著大串鑰匙出?了門。

    一進(jìn)alma，熟悉的狹長樓道，熟悉的慢吞電梯，熟悉的陰|潮氣味。

    此?時(shí)此?刻，程愛粼的五感才真正腳踏實(shí)地?的接受她?回到10年前的事實(shí)。

    馬雄飛家的實(shí)木門還沒有那么破舊，還沒有被對聯(lián)、門神和福字的膠水反反復(fù)復(fù)貼得粘膩且斑駁。

    程愛粼手?指輕輕一觸，像是被燙到，飛快地?退回，少頃，唇齒哆嗦地?又伸手?再摸。她?從未想過有一日?，這種熟稔竟經(jīng)過歲月倒退的方式重新還原在她?顱腦內(nèi)。

    “程小姐？程小姐！”

    程愛粼猛地?回神，蘑菇頭雙掌合十?，賊眉鼠眼地?拜了拜702的門，隨即又點(diǎn)上三根香，插在門口一側(cè)的香爐內(nèi)，她?敲了敲門后，才轉(zhuǎn)鑰匙，隨后對程愛粼比了個(gè)請的姿勢。

    “這房子是典型的一居戶型，您看，客廳很周正的，四四方方，好彩頭，您一個(gè)人住正合適，這邊，”蘑菇頭領(lǐng)路，“這是臥室，朝南，落地?窗視野好，采光也好，廚房和客廳是打通的，廚房外有陽臺，如果?您喜歡做飯，可以在陽臺上種菜，種辣椒番茄，聽說收成不錯(cuò)呢。”

    程愛粼慢吞吞地?轉(zhuǎn)悠。

    房子有股霉變和消毒水的混合味，家具很少很舊，但還算整潔，花型的吊燈一拉，三盞白，三盞黃，組成了一種不陰不陽的昏昧色調(diào)。

    臥室的視野確實(shí)好，程愛粼遠(yuǎn)眺著百安花園，“我做了些功課，這棟樓這個(gè)戶型的租住均價(jià)是700令吉，為什么它這么便宜，只要?500？”

    蘑菇頭有些難以啟齒，眼睛飄忽不定，下意識移向廚房。

    程愛粼順著她?目光看去，雙眉一挑，“死過人？”

    蘑菇頭點(diǎn)頭不是，不點(diǎn)頭也不是，最后心一橫，她?是整個(gè)中介里最不會講謊的員工，“對，這里出?過一起?事故，大約2年前，住在這里的老婦被她?玩博|彩欠一身高|利|貸的兒子給誤殺了，兩人本?來還在說理，不知?怎么著就吵起?來，吵著吵著就動起?手?，兒子手?一推，老人的頭磕在了電視柜上，當(dāng)?場……當(dāng)?場就沒了。”

    “然后？”

    “然后他兒子殺紅了眼，也怕得要?死，就用?水泥重新搭了個(gè)灶，把老人砌在了灶里。你說天網(wǎng)恢恢也好，你說老人心里恨也罷，701，對門，住的是個(gè)警察，聽說特別厲害，察覺到味兒不對，讓物業(yè)上來開門，兩天，就把她?兒子逮了，現(xiàn)在還在牢里呢?！?/br>
    程愛粼指著一側(cè)坑洼的灶臺，“是這吧?！?/br>
    蘑菇頭偷瞄著她?臉色，忙不迭點(diǎn)頭，“如果?您真心想租，我……我再給您便宜點(diǎn)，450好不好。”

    “簽合同吧，我先租一年，現(xiàn)金付款?！?/br>
    蘑菇頭傻愣愣地?看著她?，“啊，”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難以置信地?大喜，“啊好好，您……您等會隨我回中介，咱們簽合同，您證件都帶了嗎？”

    程愛粼點(diǎn)頭，“威榔縣警署對面的bayram（楣南）小區(qū)還有沒有房源？”

    “有，有！”

    “我要?臥室朝正南，對著縣署正門。”

    “有的有的，昨天剛帶人去看過，414和416都是朝南向。”

    蘑菇頭打勤獻(xiàn)趣，笑得花枝招展，開車帶程愛粼前去楣南小區(qū)。

    她?從后視鏡里看到了自己門牙上的香菜，忙多?手?多?腳地?窘迫擦嘴，又敏感地?瞄向程愛粼，看她?盯著縣署，便落下心。

    這一片依舊是老房，墻面灰蒙蒙，走廊黑黢黢。

    電梯門“吱嘎吱嘎”閉合時(shí)，一個(gè)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沖了進(jìn)來，張牙舞爪地?沖身后揮臂，“mama，mama快！”

    程愛粼一抬頭，便跟布拉特打了一照面，兩人同時(shí)一愣。

    布拉特嘴角一咧，“是你啊。”

    副局長的聲音從天而降穿進(jìn)程愛粼腦中，“布拉特，阿飛的師父，被人卸去了膝蓋，劃掉耳朵和鼻子，上眼皮和眉毛縫在一起?，他們讓她?睜著眼看她?女兒被扔進(jìn)硫酸池。布拉特到最后只能在地?上蠕動，他們把她?吊死在威榔縣署的門欄上……”

    程愛粼訥訥，“你女兒？”

    布拉特難得的柔軟一笑，“jori， 打招呼，跟jiejiesay hi！”

    jori心不在焉地?擺了擺手?，粗暴地?撕著棒棒糖的糖紙。

    布拉特嫌她?沒禮貌，戳了戳她?腦門，“你要?住這里？”

    “還沒定，去414看下房。”

    “先跟你打預(yù)防針，”布拉特看了眼中介，“我住514，614的廚房會滲水，一路滲到3層，會把廚房整片淹透，你得有心理準(zhǔn)備啊?！?/br>
    蘑菇頭忙搶聲，“我們已經(jīng)監(jiān)督614的租戶修繕了，之后不會再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了?！?/br>
    程愛粼垂頭笑笑，“我命里缺水，沖一沖正好。”

    進(jìn)了屋，程愛粼哪兒都沒去，徑直走向臥室，背著手?立在落地?窗前良久注視著縣署大門，所有警員的出?入都一目了然。

    “414，很多?華人都不喜歡這個(gè)數(shù)字，所以一直空著，這里的房齡久，就像剛才那位業(yè)主說，有不少毛病，有時(shí)電路還不好，大多?在這里住著的，都是因?yàn)殡xayer itam（亞依淡）小學(xué)近?！?/br>
    蘑菇頭自顧自的說了很多?。

    程愛粼都沒過心，直至鳥雀突飛，驚了她?心緒，才遲緩開口，“這一套和702，我都要?了?！?/br>
    一日?成交了兩單。

    蘑菇頭捂住了雙頰，臉龐漲紅起?來，看程愛粼像是看元寶金幣。

    兩人出?電梯時(shí)，從拐角陰影處，闖來一頭戴鴨舌黑帽的男人。

    程愛粼與他擦肩而過，喋血的氣味驟然浮現(xiàn)，她?死中求生多?次，太熟悉這種冷冽的滋味。

    撇頭看去，男人的帽沿壓得極低，進(jìn)了電梯，面戴黑色口罩，腳踏迷彩戰(zhàn)靴。

    程愛粼觸目警心。

    電梯門緩緩閉合，即將閉塞的瞬間。

    一只纖細(xì)的手?扒住了門。

    梯門重新敞開，程愛粼摸索著兜，“什么記性，鑰匙都能忘?！彼?傻兮兮地?笑著鉆進(jìn)電梯。

    第20章

    *馬雄飛你不要走*

    楣南小?區(qū)514室是布拉特三年前買下的。

    方便上班, 亦方便接送孩子。

    浴室里的水嘩啦啦。

    jori揉著頭頂泡沫，扭著身，稚聲稚氣?地大唱, “there is a bee ,sitting on my knee. drinking some tea， and looking at the sea！”她?蹦跳著, “i love spring,spring is green. i love summer， summer is red. i love autumn， autumn is golden. i love winter,winter is white.”

    布拉特翹著二郎腿，窩在沙發(fā)里看市署傳來的材料, 她?要在最快時(shí)?間?內(nèi)給出解決方案。

    男人悄無聲息地飄進(jìn)屋，屏著呼吸, 雙手?jǐn)Q著褐色的長繩，幾?乎電光朝露一瞬間?, 套|上了布拉特的脖頸，死死一兜, 他迅速背過身，像纖夫拉船，豁勁兒?拽。

    殺機(jī)過于猛烈, 布拉特全?然沒反應(yīng)過來。

    她?雙腿亂踹, 臉面逐漸憋成了醬紅，成了塊切割的鹵豬肝，她?想用力下拉牛筋繩, 指尖被刺磨得溢出血珠，也沒能成功。

    那?雙亂蹬的腳踢翻了茶幾?。

    剛裝上滾水的茶壺砰然落地, 炸開了口，澆了她?一腿，布拉特燙得泥鰍般又翻又滾，這極端被動的姿態(tài)根本無法對抗男人的蠻力。布拉特急火攻心，繩索幾?乎勒碎了喉骨，眼前發(fā)黑發(fā)麻，瞳仁緩緩上翻，她?的意?識開始混沌，成了抹煙，成了抹云。

    誰來救救她?的女兒?，她?的jori。

    jori頂著濕漉漉打綹的齊耳發(fā)，呆若木雞地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

    布拉特的雙腿依舊垂死地舞動，做最后的抵抗。煙灰缸和白瓷果盤“呼啦啦”摔砸在地上，每一次驚天響動都?讓jori渾身一顫。

    那?根繩索不止鑲在布拉特的脖頸上，也幾?乎嵌進(jìn)了她?的喉嚨，讓她?忘了呼救與叫喊。一串淚爬下臉蛋，她?瞠目嚅囁，“mom……mom……”

    高壯的男人像個(gè)怪物?。

    身影拓在墻上，黑黢黢地在膨脹，在生長。他腦袋頂天，手掌如球，“喀嚓喀嚓”的扭過頭，用尖銳的牙和黑紅的眼，“咯噠咯噠”咧嘴朝她?笑，一直咧，咧到了耳根后。

    jori嚇得邊痙攣邊后退，意?識到他要吃掉自己，肚皮終于迸出了氣?力，一聲叫喚從胃囊一路擠向天靈蓋，jori歇斯底里地張嘴大嚷。

    忽然。

    514的門把手生澀地轉(zhuǎn)起來。

    男人和jori同時(shí)?注意?到了，一動不動地盯著。

    啪嗒！

    門開。

    一只?細(xì)手徐徐推開門板，程愛粼叼著煙面無表情的踱步進(jìn)來，斜了眼男人，又瞥了眼jori，最后定睛在他即將?絞殺的，面目凄白的布拉特脖頸上。

    程愛粼兩指一搓，堙滅了煙頭。

    戴上醫(yī)用手套回身落鎖，拿起布拉特的手機(jī)，開始翻找通訊錄，悉數(shù)動作一氣?呵成，散著力能扛鼎的老成持重。

    她?吹著口哨小?調(diào)，也不抬頭，猝然將?一沉沉的木雕擲向男人。

    男人側(cè)身躲閃，手勁一松，布拉特迅速挪移屁股，下移身段縮出了繩索，她?摔滾在地上，捂著脖干嘔。

    那?木雕將?花瓶砸得稀碎，迸出的水流和花蕊飛濺一地。

    好強(qiáng)的力道啊。

    男人的眼睛緩緩瞇起來，回首瞧了眼布拉特，甩出柄彎曲的尖|刀，歪頭看著兩大一小?。

    一個(gè)都?別想活。

    他率先撲向程愛粼。

    程愛粼連連后退，生硬笨拙地用右手直接阻擋，下一瞬便被撞墻的沖力磕得右臂脫臼，那?刀劃的口子噙著血珠，滾滾往下落。程愛粼疼得咬破嘴皮，男人嘿嘿獰笑，嫌她?不自量力地前來助陣，揪著她?頭皮摜到地上，將?她?臉摁在鞋架的豁口鐵皮上反復(fù)刮磨。

    jori的書包甩在門口，筆筒狼藉。

    程愛粼抓住一支圓珠筆，猛力扎進(jìn)男人腳踝，男人一哆嗦，嚎叫著重踹，程愛粼便依附著他腿部的動作，一躍而起。

    布拉特?fù)u搖擺擺地踉蹌起身，走幾?步又跪倒。

    缺氧讓她?無法平衡身體?，她?手腳并?用地爬向電視柜，那?里藏著把槍|械。

    她?從電視機(jī)的反光中看到了程愛粼滑步近身男人，揮起左勾拳重?fù)羲共俊?/br>
    男人身子機(jī)敏，斜行上步一閃，抬腿橫踢她?右腰。

    “小?心！”布拉特雙目充血，瞪著電視嘶啞大喊，可愣是沒發(fā)出一絲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