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擱下手中繡繃，拾到絲帕輕拭, 猛然間又記起什么，邊起身往外走, 邊：“快喊阿兕、阿慧他們進(jìn)來。”

    在外間打著盹的玉藻剛好醒來, 哈欠還沒打完, 便幾步過去，把女子擋在里間門口，嘮叨幾句：“您慢著點, 好歹也該注意身子, 也不是第一次當(dāng)媽的人了, 外頭哥姐兒那里我去瞧瞧就是，再不濟(jì)還有侍女乳母在, 要那么些個人都還能照顧不好大娘子和二郎, 白白養(yǎng)著她們做什么的?！?/br>
    寶因凝眉，手落在腹部，轉(zhuǎn)瞬笑開：“倒真是長大了, 不止年歲, 膽子也是, 說起話來越發(fā)像那些個mama, 反訓(xùn)起我來?！?/br>
    聽著外頭駭人的潑天雨聲，她也沒心思再逗趣，先展眉催促道：“那還不快去?！?/br>
    玉藻卻生怕女子不聽勸，不放心的再次叮囑一番，才調(diào)轉(zhuǎn)方向，打起竹簾去了屋外。

    寶因胸間一口氣析出，回里間將針線籃子拾掇好。

    沒多久，室內(nèi)進(jìn)了人。

    這場大雨來得急，哪怕這些個乳母緊趕慢趕的，林圓韞和林真愨還是都沒能躲過濕身。

    瞧著兒女濕漉漉的模樣，寶因呼吸微滯，趕忙吩咐人：“先把干巾帕拿來，再去他們各自的屋里找套干凈衣物，熱水也要叫人燒些備著。”似是還不夠，又道，“還要攏盆火來。”

    本是不冷不熱的，但下起這樣的雨來，只怕是寒意在起頭，氣候保不準(zhǔn)便急轉(zhuǎn)直下，忽然冷起來。

    隨即，由心疼生出惱怒，輕聲斥道：“鬧著不肯睡午覺便是這樣的？”

    如今這個年紀(jì)，正是俏皮好動、精力使不完的時候，林圓韞怕日后母親不準(zhǔn)自己再玩，趕緊先道：“兒沒事，不過是淋了些雨，二哥也是，我們身子壯著呢，娘娘不必?fù)?dān)憂?！?/br>
    阿姊說話，林真愨只有一聲乖巧的嗯。

    寶因接過玉藻遞來的干巾帕子，看了眼從學(xué)步學(xué)語來便事事都跟隨自己長姐的慧哥兒，無奈一笑。

    見母親神色好轉(zhuǎn)了些，林圓韞再嬉笑著說出心中所想：“娘娘如此好，往后我們定會注意些，不叫娘娘傷心?！?/br>
    在給林真愨擦雨水的玉藻笑出聲來：“大娘子這股聰明勁也不知是替了誰?！?/br>
    往后定會注意些，便是還有能玩的日子，這話稍想不明白，只要應(yīng)了，算是徹底掉進(jìn)陷阱里去。

    林圓韞惱得嗔了眼，趕緊討好的抱住母親：“自然是娘娘?！?/br>
    林真愨在旁接了句：“還有爹爹?！?/br>
    寶因立時便忍俊不禁，溫聲細(xì)語道：“好玩是天性，我又何時不準(zhǔn)了？只是在外頭頑過，也得仔細(xì)些身子，要生了病灶，阿娘與你爹爹又怎會有不擔(dān)憂的理兒？你身子骨是壯，卻也不是銅打的身子，鐵做的骨頭?！?/br>
    把林圓韞身上可見的雨水擦干后，乳母也拿來了衣物，各自領(lǐng)著哥姐兒去換。

    不一會兒，炭盆也攏好端到里間。

    雨水所激起的冷意也果真如針扎般的刺入肌膚。

    沒了兩個孩子在跟前，寶因坐入烏椅之中，靜聽雨聲。

    林圓韞穿好衣裳，急忙就跑到火盆旁，聽話的在方杵上坐下，伸出小手去烤，又去摸母親的手，比著大小，還沒收拾好的林真愨自然著急起來，發(fā)出不開心的嗯嗯聲，

    被女兒逗樂的寶因察覺到素絹屏風(fēng)之后的人開始耍脾氣不愿好好穿衣，抬頭叮囑玉藻好生看顧著兕姐兒后，扶腹起身，緩步去東壁，從乳母那兒拿過外衣，親手給慧哥兒穿好。

    林真愨這才開心了，安分穿衣。

    待弄好，感到絲絲寒意的寶因也重新攏了件夾著絲綿的織金胭脂紅的外襖，而后領(lǐng)著手心冰涼的林真愨去烤火，把身子烘熱。

    兩姐弟中，他生病最多，明明差著近兩歲，反比兕姐兒病的次數(shù)還多些。

    紅鳶進(jìn)屋來說“隺五奶奶來了”，轉(zhuǎn)瞬便瞧見侍女打起里間的門簾，站在門口的裴靈筠正在解斗笠，她讀慣看慣那些山水詩畫，又向來愛讀詩經(jīng)，不覺這類斗蓑衣便是作踐身份之物，只覺別有意境。

    另有侍女上前把斗笠拿走離開后，裴靈筠這才抬腳入屋，搓去手上沾染的涼：“嫂嫂這兒倒是暖和。”

    “前面才使人攏的火?！睂氁蛞幻嫘?yīng)她，一面讓乳母把兩位哥姐兒帶走，“下這樣大的雨，怎么倒還往我這處來了？”

    裴靈筠抿嘴笑著，不好意思的用手捂了捂臉：“午后無事，自個待著又嫌悶，尤其是這雨季到了，我更是難以閑住，可三姐心緒還未好轉(zhuǎn)，六姐身子本就不好，二嫂也還在眠著，只好來叨擾嫂嫂了?！?/br>
    寶因伸手落在女子腕上，輕使力道，將人推到繡墩旁坐下，笑嗔了眼：“你我妯娌何來叨擾一說，要覺叨擾便干脆別來，豈不好？”

    裴靈筠捂嘴笑起來。

    兩人圍火閑談時，外頭的雨勢也不減反增。

    聽著如此大的動靜，骨子里自帶一股悲天憫人之氣的裴靈筠理著絲線，望向窗外道：“這雨只下這一日倒還好，要下個十幾日，只怕會生災(zāi)禍。”

    聊到中途，寶因便覺時日乏味，指腹捻著銀針，繼續(xù)繡著孩兒衣物，針尖刺過絹布，緩慢拉扯，便落下絲線緊緊貼附其上，聞聽女子所言，語氣淡淡：“何須十幾日，七八日便有洪水，不出多久，百姓屋舍將被沖垮，生流民。”

    而這日過后，往后推去近一月的天都是陰沉沉的，雨水從未斷絕，再難有個好天出來。

    來至十月下旬，更是連下幾日驟雨，河道翻涌，建鄴附近的水網(wǎng)皆呈滿溢之勢，三省商議過后，緊急泄洪。

    xiele三四日，暴雨也見小。

    可到廿九夜里，又忽聽天雷降下，地動山搖，急雨驟落，瓦片碎裂，絲毫沒有任何喘息的間隙。

    寶因被猛地驚醒，稍微緩過來后，小喘著呼吸。

    耳畔雷聲仍不休不止。

    她抬手扶額，合目養(yǎng)了養(yǎng)心神，再把那口濁氣一并吐出后，方覺好受了些，但也感到口干舌燥。

    翻身想起時，卻發(fā)現(xiàn)身側(cè)的人不見了。

    深思幾刻，寶因穩(wěn)住心旌，借著徹夜在燃的燭火，找到織金舊襖穿好后，掀開棉衾，下到臥床邊。

    便見男子正身而立在窗牗的榻前，鴉羽色的外袍罩在身上，與這般夜色難分秋毫，然后漫不經(jīng)心的舉起掩在衣下的左手，慢騰騰拎起瓷甕，倒了盞茶。

    而茶湯流動之聲消弭在潑天的雨中。

    寶因先走到里間門口，挑起門簾，瞧了眼外間的漏刻，再回過頭來問：“怎得起這么早，離卯時還有一個多時辰?！?/br>
    茶倒好，林業(yè)綏腳步微轉(zhuǎn)，踩著腳踏，緩緩坐下，被鴉色外衣所罩的白色寢衣，也顯露眼前，略松垮又不覺浪蕩，反有山間清冽之感。

    他右手端起茶盞，露出溫潤神情，答得簡便：“口渴，起來喝茶。”

    緊接著，慢條斯理的喝下一口。

    寶因見男子喉結(jié)輕輕滾動，茶湯入喉，越發(fā)覺得干渴，走過去，為自己也斟上一盞。

    放下茶盞，林業(yè)綏拿來自己的舊帕給女子拭去那些冷汗，掌心隨后便落在女子隆起的孕肚上，眼皮垂下，無盡落寞，指腹摩挲著他們所孕育的生命，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感到一絲絲的安心。

    寶因察知到男子略顯低落的情緒，顧不得潤嗓，柔白細(xì)膩的手心覆在他手背，下意識的朝前挪動一小步，靠近這人，好叫他能更真切的觸碰：“可是生了什么變故？”

    雨聲紛亂中，林業(yè)綏的神色變得晦暗難明，他夢到女子腹中這個孩子誕下后，竟信誓旦旦的說自個父母并非是他們，反去認(rèn)旁人作父為母。

    只是孕期本就辛勞，怎好叫女子也跟著擔(dān)憂亂想，今夜所夢，大概是近日他對兕姐兒與慧哥兒兩人嚴(yán)苛所致。

    男子泰然自若的將手收回后，低聲安撫道：“我無礙，只是暴雨忽至，有些擔(dān)憂泄洪一事，衛(wèi)隺心性也還未定?！?/br>
    洪水翻涌，在工部任職的林勤與林衛(wèi)隺叔侄二人半月前便外出去走訪各郡縣，嚴(yán)查各工事，謹(jǐn)防災(zāi)患。

    寶因便也只當(dāng)他是擔(dān)憂水患和家弟，林衛(wèi)隺當(dāng)年誓死不愿跟楊氏低頭，哪怕被鞭打也堅持只認(rèn)對錯，絕不中和，如此倔強(qiáng)的脾性，那時著實讓男子頭疼，畢竟官場中寧折不屈并非就是好。

    她執(zhí)著鷓鴣盞，欲要飲時，一盡長嫂的職責(zé)，笑盈盈道：“有三叔父在，放心便是，何況衛(wèi)隺已成婚，性子較之以往，總歸是不再浮躁?！?/br>
    林業(yè)綏的心思儼然已不在這兒，他皺眉，探到女子另一只垂在身側(cè)的手：“這茶湯是涼的，手也冰涼?！?/br>
    寶因抿了小口，發(fā)干的嗓子得到緩解后，便擱下：“只是喝來解渴?！?/br>
    許是雙手真有些冷，被他溫?zé)岬恼菩囊慌?，她忍不住去索取?/br>
    男子低聲一笑，大掌裹住柔荑。

    無邊的黑色中，又一道驚雷落下，伴隨的雨點子更加繁多。

    上夜的仆婦開了院門，兩道人影先后閃進(jìn)來，每走一步便有雨水殘留，來到正屋，引人進(jìn)來的童官停下，見這名手持緊急通行證且快馬從城外趕回來的官吏跪下痛呼：“林仆射，通濟(jì)堰出事了！堤防被洪水沖出了個缺口！洪水漫向附近田舍，本地官吏人手已經(jīng)盡數(shù)調(diào)出去救援，可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林業(yè)綏臉色微變，慍怒被掩在低沉的聲音中：“馬上去備車?！?/br>
    站在外面的童官知道這句話是對自個說的，應(yīng)了聲是，急忙離開去準(zhǔn)備車駕。

    見男子起身去換衣袍束冠，寶因趕緊把裝著右符的魚袋尋出來，走到他跟前，垂首將魚袋系在蹀躞玉帶之上。

    宵禁還未結(jié)束，若無這個是出不去坊門的。

    隨即她又稍仰首，幫忙去系前襟那兩枚布扣，不放心的叮囑：“夜里雨大，注意著些?！?/br>
    話里的綿綿情意轉(zhuǎn)瞬即逝，林業(yè)綏瞧著女子泛紅的指尖，知道她大概是難以再睡，出了屋子，吩咐院里已起的仆婦燒水?dāng)n火。

    他剛走一刻，便有婆子燃了炭火端進(jìn)內(nèi)室，又另送來腳爐和手爐。

    換了棉裙，寶因脫下鞋履，坐在榻邊，腳心被腳踏上的爐子烘著，手也有暖爐熱著。

    她緩緩垂下杏眸，有所思。

    作者有話說：

    過了個年，還在努力復(fù)建中，二月一定會努力更新的

    第120章 失蹤

    以往陵江上端泄洪時, 下端的洪水都還尚未泄完，導(dǎo)致下游屋舍田地被渾水所漫，雖說水災(zāi)十載都難遇一次，可每次都如此, 民生早已哀怨, 京畿周遭還曾發(fā)生過小規(guī)模的災(zāi)民起義, 鎮(zhèn)壓下去后, 朝堂嘩然，皇帝也震怒。

    已經(jīng)關(guān)乎國本, 動了利益，因而那時還是謝賢、鄭彧任長官的尚書省才勒令工部在陵江中下游的郡縣特修通濟(jì)堰緩沖。

    算來是九載前新修建的, 今年是首次用于泄洪, 便出現(xiàn)如此大的事故, 當(dāng)年參與到工事建造的的怕都免不了被追責(zé)。

    這將會是三族權(quán)勢的又一輪清理。

    盡管兩手都捂著暖爐，寶因卻覺四肢怎么也熱不起來，掌心下意識覆在孕肚上時, 憂思更重, 男子不久前的那番異常, 使得她心中騰起一絲不安。

    捉不到，摸不到。

    一口氣吐出的時候, 門口簾子忽地被人掀起, 寒風(fēng)灌了進(jìn)來。

    玉藻知道女子早早醒了，一出耳房，就往正屋來, 走到內(nèi)室, 見女子被冷得渾身一激, 睫毛輕顫, 縮了縮脖頸，白皙的肌膚與未施粉黛的臉，瞧著直叫人憐惜，她趕緊把新?lián)Q上的厚棉簾子給放下，后不知又看到了什么，直啐罵道：“這些人都是怎么侍奉的，也不知拿件羊毛衾給蓋著些，往后還是別來跟前的好?！?/br>
    她嘴上一邊說著，一邊去尋來厚實的毛被衾將女子自腹部往下全都給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寶因細(xì)指捏住厚重的毛衾邊沿，往上輕輕一扯，將未遮蓋的地方好好捂住，甫一聽到耳畔的話，便知這丫頭一大早是在借事撒氣，語調(diào)不冷不淡的回她：“又冷不死我，要覺還睡不夠，也盡管睡你的去就是。”

    玉藻先向女子訴苦：“哪是睡不夠，是夜里平白下了幾個天雷，白白擾了好覺?！彪S后又立即笑嘻嘻道，“我可不敢再去睡，要叫哪個小蹄子鉆了空，在您面前得臉，豈不都沒我能站的地兒了？我這就出去瞧瞧她們水燒好了沒。”

    瞧著出去的人影，寶因精神不爽的揉了揉額側(cè)。

    等洗漱好，用完早食，這暴雨也仍未曾停。

    -

    天色微亮，下著雨的穹天泛起淡淡青色。

    一輛藍(lán)灰色車帷的車駕停在宮城尚書省官署外，小吏早已撐著傘等候在旁，見身披黑底暗紋大氅的男子下車，立即舉高羅傘。

    林業(yè)綏闊步邁入官署，直往廳堂而去，左右丞以及工部的官吏都是提前接到通濟(jì)堰那邊的消息而趕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