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先生(四)
(四)出嫁 “秀兒,北京城亂,去鄉(xiāng)下吧?!敝煨隳赣H給她收拾行李。 “不去。”她在反抗。 “聽話,下個月初八是好日子,給你們成親。” “我不要嫁給他!” “那你以后要做什么?” “如你所說,做崔太太那樣的人?!彼媚赣H的話來堵。 “崔太太有崔先生,你有嗎?” 母親的話說到了她的心坎里,說得對極了,她沒有崔先生。 “那…那我也要去南方。” “你去吧,我不攔你?!?/br> 朱秀的母親了解她,她是不會去的。她渴求的不是什么為了國家為了社會的大理想,她渴求的只會是有個幸福的家庭。 “自己可要想好了。” 朱秀再想頂嘴反抗,竟失去了動力。她有了進(jìn)一步的覺悟,不僅是別人要吃她,還有她自己也是甘愿被人吃的。 定的回鄉(xiāng)下的日子下起了淅瀝的雨,朱秀替母親撐傘,一趟趟把行李從屋里搬到巷口外的馬車上。隔壁的木門開了,崔華剛好看到她要離去的狼狽。 “伯母,我?guī)湍??!?/br> 他接過母親笨重的木箱,泥漿里留下下深深的腳印。朱秀想去幫他遮雨,可腳像壞了,就是站著不動。當(dāng)她鼓足勇氣想去和他告別,母親又拉著她去鎖門。最后一切妥當(dāng),崔先生已然不見了,朱秀母親見她伸長了脖子望。 “走吧?!?/br> 她被母親扯上馬車,馬車很顛簸,迷迷糊糊想著以后會不會再見到他。 “隔壁的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蹦赣H的話把她嚇醒。 “去哪里?” “說是要去廣州?!?/br> “啊?!彼舸舻赝h(yuǎn)處看,往南邊的方向看。騙子!他就是個十足的騙子,講給她的都不是實(shí)話,他不是翻譯,還要離開北平。 傅彬把地圖糊在床頭的白灰墻上,躺著側(cè)頭就能看到地圖上好些地方被他圈了紅。 “你要走誰都攔不住,可這婚要結(jié)?!?/br> 他雖然不喜歡因循守舊,卻很理解家族傳承的故土情節(jié),他有責(zé)任要留給這片土地希望。 傅宅外墻掛上了些許燈籠,門板上也貼了喜字?;鸺t的顏色,怎么這么紅,比條幅上的紅字還要紅。 [他們拿血書請愿,你能嗎?]崔先生的話在朱秀耳邊響起。 她不能。革命太激烈了,她是個慢性子,做不來。但她可以忍耐被父母安排的下半輩子。王那這樣的代表忍耐不了,想到此,朱秀釋然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所不能的事。 婚禮的一切事務(wù)禮儀,傅家都安排妥當(dāng)。當(dāng)中過程也很順利,順利到她似乎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坐在喜床上,熟記床鋪下面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的涵義就足夠。傅家的希望在此,傅彬的希望在此,她的希望在哪里。 喜帕被他隨意掀開,這是朱秀唯一一次見傅彬穿傳統(tǒng)的玄袍紅衫。他迫不及待地脫掉這些老古董衣服,仍去一邊。他沉默沒有對她講一句,也沒有注意她無奈的表情。只是翹著腿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唉,朱秀心口嘆氣。她知道的,就是會這樣的。傅彬的志向在南方,況且他也并不喜歡她。當(dāng)然,她也不愛他。 煤油燈吹滅了,她靜靜躺在他身邊,胸口起伏著。枕邊突然多了人,異性的人,再沒有感覺也不可能當(dāng)作沒有。 傅彬在喜宴被人敬過許多酒,他翹起的二郎腿放下了,搭去了她的小腿,然后整個身體翻壓到她身上。 夏夜很靜,能聽見外面野叢中鳴叫的蛐蛐和蟈蟈,有的聲音洪亮,有的低沉。一聲一聲,很清晰。這教她憶起學(xué)校里學(xué)過的一首詩經(jīng)《召南,蟲草》。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朱秀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傅彬的臉離她很近,不見悲喜。她不介意他什么樣子,因?yàn)樗此嗌俦椋臉幼佣紩没?,幻化成那位隔壁的崔先生?/br> 床在晃動,他的額頭滲透汗珠。她抓著他的衣領(lǐng),說不好是被動,是配合,還是越來越主動。但她喜歡被男人抱著的溫暖,她愿意忘掉一切,只愿有人一直抱著她。 早杏產(chǎn)量少,幾百筐都運(yùn)去了北平和天津衛(wèi),供有錢人嘗鮮。傅彬依舊在樹下接她遞的杏子,偶爾有杏子仍到了他身上,他也沒有抱怨。他不想和她說話,一句也不愿。 他與她的交流僅限于夜晚,當(dāng)窗外的蟲鳴聲開始的時候,他就會趴在她身上,做給這片故土留下希望的事。 晚夏是收獲的季節(jié),收獲的杏子賣給了京津的果脯鋪?zhàn)?。水塘的蘆葦邊有蜻蜓繞飛,朱秀扛了掃把去撲。它飛得那么快樂,雖然她也不忍把它捉住??伤睦锟鄲?,或許讓它也變成和她一樣的失去自由,失去快樂,她才會好受些。朱秀捏住它的一對透明的翅膀?qū)χ柖速p。 “把它放了?!备当蛎钏?,“它的歸宿在大自然?!?/br> 她是要把它放生的,可不是現(xiàn)在。 “你這個變態(tài)的女人。”傅彬狠狠抓著她的手腕,從她手中奪走這只失去自由的蜻蜓,把它放飛了。 “就不能讓我多賞會兒?!彼鋵?shí)在羨慕,羨慕這只蜻蜓,有人來救它。 “你不懂,lifeisdear,loveisdearer.bothbegivenupforfreedom.”傅彬關(guān)注著它自由飛翔直到失去蹤影。 朱秀懷孕了。傅老爺開心得要大擺宴席,傅彬開心得在書房收拾行李。她知道,他要走了,誰也攔不住他。她不勸他,也不可能勸得住,況且,她還羨慕他。羨慕他不用誰來救,自己就能掙脫開束縛,奔去自由。 “出門在外,注意安全?!备道蠣斔徒o他一打銀行的票子。 朱秀以為自己很堅強(qiáng),以為自己不喜歡他,他去哪里她都可以做到不在乎??刹⒉皇?,他離去的那天,沒有給她一個擁抱,甚至沒有對她講句暖心的話。她靠在秋天的柿子樹下,哭了。 生孩子是一個人的游戲,贏了輸了,這就是朱秀的命。難產(chǎn)一天一夜,每當(dāng)自己瀕死的時候,她都不甘得奪回命運(yùn)的主動。她不能死,她還想再見到某個人,問問他,為什么她就不能,不能寫血書。難過,抑郁和冰涼的絕望,誰能來抱抱她。 “媽。”她形容枯槁,睜開眼見到母親的剎那,又哭了。 “都這樣的,女人都要過的關(guān),過去就好了?!蹦赣H的眼角濕潤,帶著真情沒有騙她。 傭人把皺巴巴的孩子抱到她面前,“小少爺真可愛。眼睛像少爺,嘴巴像少奶奶。” 朱秀累極了,睡了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