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先生(三)
(三)吃人 傅家宅子大,墻上掛的西洋鐘響過好幾聲,聲音攏聚在堂上,越發(fā)得低沉轟鳴,提醒著鄉(xiāng)下人的晚飯時間。這里沒有電燈,幾百年來煤油燈和蠟燭按部就班地發(fā)散柔和的光亮,流淌著歲月。 “秀兒,北平有沒有大學(xué)?”傅老爺向她這個小輩問話。 “當(dāng)然有了,師范,法政,高等工業(yè),好多呢?!?/br> “這么多啊,離家近,在北平讀書挺好?!?/br> 傅老爺吃過一碗飯,把瓷碗遞給旁邊站著伺候的傭人添飯。 “好什么好!”傅彬忍不住插嘴,必須要表達(dá)自己對北京的鄙夷。 “哪里不好?” “一群大清的遺老遺少,說了你也不懂。”傅彬年紀(jì)輕,脾氣更急,甩下飯碗就走了。 “我們怎么就不懂!你…你這孩子是要氣死我?!备道蠣?shù)哪標(biāo)查g憋得通紅,自己的兒子在親戚面前丟了臉面。 “別放心上,男孩子都倔,慢慢就好了?!敝煨隳赣H安慰傅老爺。 “哎…” 大人談事朱秀沒有摻合的份,夾菜的空檔眼睛往傅彬的飯碗瞟,一碗紅豆粥還剩下多一半。 飯畢,傭人們在撤菜收拾,朱秀的母親也幫忙,把傅彬沒喝完的粥遞給朱秀。 “秀兒,給你彬哥哥送去,他一定沒吃飽。” “哦?!?/br> “桂順齋的棗泥糕也拿去兩塊,他喜歡吃?!备道蠣敽蛢鹤又脷?,但愛護(hù)總要多過置氣。 “知道了。” 傅彬住在宅院北房東面的書房,朱秀到的時候門是開著的。他正站在書桌旁,手握一柄放大鏡彎腰在那里,像位認(rèn)真的先生在研究著什么,但又不像,因為他不穿文人愛的袍衫。他要穿西式有板有眼的西褲襯衫,即便白天在桃園做體力活。 朱秀好奇,腳邁過了高門檻而不自知。她的腳步很輕,直到走近他。 “不會敲門?不懂禮貌。” 突如其來的大聲呵斥把她嚇一跳,餐盤差點掉地上。 “表叔怕你餓?!彼巡捅P往書桌上放。 “別放這…沒見我鋪的地圖,拿走拿走?!备当虬巡捅P塞回她手里,“看,都有了水印了?!?/br> 他從口袋掏出手帕仔細(xì)地擦,生怕毀了花了破了。 “不就是張地圖,至于…” “你懂什么?!?/br> “我怎么就不懂,我大學(xué)都快畢業(yè)了?!闭f著朱秀抬起下巴,“你擦的那塊是山東。” “你還知道山東?”傅彬高看了她一眼。 “當(dāng)然知道了,我們學(xué)校的女生參加了學(xué)生游行,就是因為政府出了國賊,要把山東割讓給日本?!?/br> “還小瞧你了,別這搗亂。”傅彬把她推出門口,“我不餓,趕緊走?!?/br> 門板在朱秀面前無情地關(guān)合了。她端著粥,孤零零站這兒,恍惚間竟覺得這場景莫名地熟悉,仿佛在哪兒發(fā)生過。從前未來或是夢境里,不被人接受,不被人理會,不被人需要。 朱秀和母親回到了北平,聲勢浩大的學(xué)生運動有了成效,當(dāng)局不得不作出回應(yīng)。國賊被免職,總統(tǒng)要請辭,賣國條約就懸在那里。 “鄉(xiāng)下好不好?”朱秀母親問她。 “好?!?/br> “下輩子在鄉(xiāng)下過,你愿不愿?” “不好吧?!?/br> “這書我看還是不要讀了,亂得很,外面的軍警會抓人的。” 她不敢把自己被捕的經(jīng)歷和母親說,只能拐彎抹角提及,“你們長輩就是大驚小怪,我同學(xué)被抓第二天就放了。他們不敢的,我們只是學(xué)生,不是革命黨,怕什么呢?!?/br> “你覺得傅彬怎么樣?” “不怎么樣,上次你讓我去送粥,他把我趕了出來?!?/br> “你們成婚吧。” “什么?”朱秀被母親的話驚了。“開什么玩笑呢?不說我不喜歡他,他不喜歡我,你不是也一直讓我成為像隔壁崔太太那樣的新女性,做教書先生嗎?另外,他不是要去南方嗎?哦,我懂了,母親,你們是想用成婚來拴住他的人,不過照我看,這是不能奏效的?!?/br> “鄉(xiāng)下宅子大,園子的農(nóng)活會雇工人來做,你去了下輩子就是享福?!?/br> “不!” 她很堅決地反對,鄉(xiāng)下雖美,可她不想離開現(xiàn)在住的地方。 “你再想想,母親不會害你?!?/br> 她不想接話,就說些別的。 “媽,彬表哥到底要去南方哪里?” “這我哪里知道?!?/br> 不論去哪里,南方都沒有冰糖葫蘆吃,他為什么要去,朱秀不明白。 回到學(xué)校沒多久,便是小暑日,根據(jù)民國教育局規(guī)定要放暑假到立秋。她又遇到了王那,其實并不是遇到而是她主動去找她的。 “畢業(yè)后,你要去哪里?” 王那的頭斜向左微微抬著,自信滿滿,“要去南方?!?/br> “南方哪里?” “廣州?!?/br> “為什么?” 王那沒有說話,從帆布包里取出本《新青年》月刊,翻到其中一頁遞給她。朱秀低頭看,《狂人日記》——魯迅。 朱秀參加過學(xué)生游行,算是進(jìn)步青年吧,她自己也這樣認(rèn)為,但她不明白為什么他們要去南方,這或許就是她和學(xué)生代表的差距。她跑去了那條后巷,被亂飄的柳絮迷了眼的那條后巷,站在巷口,捧著這本月刊讀。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xì)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吃人,她沒見過。但若她順從母親嫁到鄉(xiāng)下,算不算有人吃了她。傅彬被表叔打斷了腿,他不得不打理園子,算不算吃了他。若沒有學(xué)生的游行,山東青島割讓給日本,算不算有人吃了中華。 崔華從后巷出來,被微風(fēng)吹起吹落的深藍(lán)色的陰丹士林布裙吸引了目光。是那個傻姑娘在捧著書凝著眉,她的身上有他向往的青春。 “在等我?” “沒有?!北蝗丝创┬牡椎母杏X很不好,朱秀死都不認(rèn)。 她氣惱的模樣讓他莫名想笑,便繼續(xù)逗她,“那我便走了?!?/br> 他只往前走出兩步,就聽后面她喊他,“喂,崔先生?!彼^續(xù)向前,朱秀只能主動追上來,“別走,有事要問你?!?/br> “不是沒有等我嗎?”他回頭,差點撞到她,又見她窘迫的樣子,不忍再逗她,“以后要講實話?!?/br> “那你也要講實話?!?/br> “當(dāng)然?!?/br> 一男一女并肩走路,男人是有妻子的,這讓朱秀多少有些不自在。 “你當(dāng)真是翻譯?” “當(dāng)然?!?/br> “那些被捕的學(xué)生代表,你審問了他們什么?” “你知道的?!?/br> “我不知道?!?/br> “你不該問這些?!?/br> “可我想知道?!?/br> 崔華停下腳步,突然很認(rèn)真地看她的眼睛,看到她眼神躲閃,避無可避。 “他們和你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他們可以把生命付出在這上面,用血寫書請愿,不成功毋寧死。你能嗎?” 朱秀點頭又搖頭。 崔華再次看穿了她,“別逞能,你不能。所以,不要問了?!比缓罄^續(xù)走。 “最后一個問題,”朱秀跟上來,“南方和這里一樣嗎?” “一樣?!彼患偎妓鳌?/br> “你會去嗎?” “不會?!?/br> 最后一個問題就是最后一個問題,朱秀討厭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便停止了發(fā)問,即便對于崔先生,她有著提不完的疑問。最后兩人齊齊回到了他們同住的小巷。 她停在自家門口,磨蹭半天沒有進(jìn)門。只為側(cè)身偷偷瞥一眼,看燙了波浪頭的崔太太給他開門??煽吹胶笥趾蠡?,會嫉妒,還會從心底深處抱怨他為什么敷衍她。就像《狂人日記》描寫的那樣,有誰在漸漸吃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