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很快樂。

    他們就像世上所有的普通道侶一樣，牽手擁抱親吻，再墜入到無邊的快活里去，整夜整夜地糾纏。

    烏黑的頭發(fā)被汗水打濕，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像海妖的長發(fā)，卷曲著打著結(jié)，彼此難分難舍。

    水珠滑過寬闊結(jié)實(shí)的后背，又滲入新鮮的抓痕傷口里，消失不見。

    ……

    記憶如走馬燈轉(zhuǎn)到盡頭，終于到溶洞里那場潮濕的纏綿戛然而止。

    灰霧又涌了上來。

    仿佛即將崩毀的幻境在做最后的掙扎。

    明塵發(fā)現(xiàn)自己能動(dòng)了。

    眼前還看不太清楚東西，他邁出一步，忽然感到衣擺被什么用力扯住了。

    “我……”沙啞的嗓音自腳邊響起，仿佛來自尸山血海，含著令人膽寒的恨意，“我與上仙……無冤無仇、初見而已……何故……欺我至此——！”

    雷鳴驟起，雷塔的模樣在眼前赫然清晰起來。

    明塵的眼神剎那凝滯了，似是難以置信，又似是不愿回想。

    拽著衣擺的力氣還在變大，他緩緩低下頭。

    顫抖的、沾著血的、手背上還橫亙著通紅的一道雷傷的手，就這樣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

    和那天一模一樣。

    目光順著這只手緩緩?fù)希孤涞拈L發(fā)、粘稠的血、被雷劈得有些焦黑的繞指柔……終于定格在了那張熟悉面孔上。

    他腦子里的弦“嘣”地一聲斷了。

    -

    時(shí)間稍稍往前。

    彼時(shí)，容昭正在淬玉山的溶洞里和孟知凡糾纏。

    他皺著眉，似是有些厭煩。

    “那你怎么還不動(dòng)手？”孟知凡的聲音很輕，幾乎要被洞外的雨聲蓋過，“我只是個(gè)凡人，逃不掉的。”

    “嗯?！比菡烟ы粗?，須臾，微微一歪頭，干脆利落地道，“本尊者也沒打算放過你?！?/br>
    只聽“噗”一聲輕響，是血rou被刺穿的聲音。

    孟知凡被繞指柔狠狠地釘在石壁上，八根瑩瑩發(fā)亮的細(xì)絲精準(zhǔn)地刺過要害，沒有半分留情。

    唇角有血緩緩淌下。

    他忽然笑起來，又咳出一口血沫，嗓音依然溫柔，斷斷續(xù)續(xù)道：“我在仙都等你……容昭……”

    容昭怔了怔。

    他有些遲疑地收回繞指柔，左右張望。

    ……幻境沒有結(jié)束，只是在眼前微微扭曲了一下，又歸于平靜。

    按照時(shí)望秋所說，自己不悔不怨，做了和當(dāng)時(shí)一樣的選擇，理當(dāng)順利破除幻境，然后一睜眼就能見到明塵。

    容尊者琢磨了一下。

    沒琢磨明白，但決定出去后先揍一頓時(shí)望秋。

    騙子。

    既然幻境沒有消失，那么破陣的點(diǎn)恐怕藏在別的地方。

    容昭沒有停留，擦干凈繞指柔，徑直回了淬玉居。

    吱吱叫靈草在門口興奮得左搖右擺，扭成麻花，差點(diǎn)把自己連根拔起。

    這里一切如舊，繁花似錦，幽香浮動(dòng)，窗邊垂著明黃的藤蔓花兒，井邊覆著一層厚厚的青苔。

    容尊者連眼神都欠奉，去廚房引了火，一把火燒了淬玉居。

    靈草在烈火里發(fā)出吱吱的慘叫，凄厲得令人于心不忍。

    容昭站在熊熊燃燒的淬玉居前，冷黑的眸子里映著火光，半邊臉頰被照得通紅。

    他神色冷淡，似乎對(duì)眼前的一切無動(dòng)無衷。

    等到整個(gè)淬玉居燒得只剩黑漆漆的梁柱，容昭抬起眼皮，終于流露出一絲迷惑。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瞧了瞧淬玉居，不明白自己為何還是沒能離開幻境。

    難不成還有什么更重要的東西沒有毀掉？

    容昭思忖。

    “我在仙都等你……容昭……”

    仙都……

    容尊者恍然大悟。

    原來還要去仙都?xì)⒚鲏m。

    他開始琢磨著怎么去仙都。

    正琢磨著，忽然腳底微微震顫起來，淬玉居的廢墟在眼前逐漸破碎，灰霧如薄紗拂動(dòng)，倏地虛而復(fù)實(shí)，整個(gè)建筑亮起盈盈的光來。

    天門浮現(xiàn)。

    這是他的幻境，心隨意動(dòng)，無不可往。

    明塵的幻影大概就在這附近。

    容昭揮袖，五指虛虛一握，瑩藍(lán)細(xì)絲便在手中凝成了一把藍(lán)汪汪的劍。

    他朝前走去。

    待繞過天門，見到后面的白色人影時(shí)，容昭愣了一下。

    只見那人半跪在地，銀白長發(fā)凌亂地垂在身后，懷里抱著個(gè)傷痕累累的黑衣廢仙。半垂的眼睫下是熟悉的溫柔眼神，透著憐惜和心疼，又摻著一絲掙扎動(dòng)搖的痛苦。

    ……好像不是幻影。

    容昭挑了一下眉毛。

    長劍自手中散去，重新化作柔順的細(xì)絲，如靈蛇般游弋著攀上明塵的后背，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臉頰，緊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躥入懷里，纏住黑衣廢仙的脖頸，“喀嚓”絞斷。

    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本尊者在這?！比菡央S意地甩掉繞指柔上的血跡，緩步靠近，語氣不悅，“所以，你抱著誰在難過？”

    容尊者生氣了。

    一見繞指柔，明塵就知道是誰來了。

    他有幾分錯(cuò)愕，但想想是容昭，又覺得也不算太意外，松開懷里漸漸消失的尸體，正要轉(zhuǎn)身：“容昭……唔……”

    容昭一把揪過他的衣襟，將人摁在天門的柱子上，貼上去，暴躁兇狠地撕咬著他的唇，直到久違的熟悉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

    “容昭……輕點(diǎn)，別咬……唔?！?/br>
    明塵捏了捏他的后頸，然后順著后背脊骨捋下去，慢慢地?fù)崦?/br>
    然而以往都很管用的安撫卻起到了反效果。

    明塵上仙被憤怒的自家道侶撲倒了。

    明塵：“……”

    明塵嘗試和容尊者講道理：“這里是幻境，你想做什么等出去……嗯？不行，容昭，你別扯我腰帶……”

    生氣的容尊者不講道理。

    明塵很快拐過彎來，想通了容昭為什么會(huì)生氣，試圖解釋道：“我知道那不是你，沒認(rèn)錯(cuò)人……別咬了唔……容昭、嘶……”

    眼看腰帶就要不保，明塵終于稍微使了點(diǎn)力氣，扣住容昭的手腕輕輕一轉(zhuǎn)，反客為主地將人壓在身下，勾住他的舌尖，溫柔輾轉(zhuǎn)地加深著這個(gè)吻。

    “好了，”他柔聲哄道，“別生氣，是我不對(duì)。出去后再給你賠罪。”

    容昭微微瞇起眼睛。

    他很喜歡被明塵這樣親，有種懶洋洋的安心，但又覺得這樣輕易揭過有點(diǎn)沒面子，想了想，質(zhì)問道：“你怎么會(huì)來？”

    “擔(dān)心你?！泵鲏m親了一下他的鼻尖，“你睡了好幾天，我怕你醒不過來，所以親自來找你了?！?/br>
    容尊者很吃這套。

    他抿了一下唇，眨眨眼睛，有些不太自在地偏過頭去，推了推他：“起來?！?/br>
    哄好了人，明塵起身，順帶將他拉起來，看了一眼這搖搖欲墜將要破碎幻境，問道：“你還有什么遺憾未解？”

    容昭愣了愣。

    他仔細(xì)想了一下，環(huán)顧四周，忽然覺得這幻境著實(shí)有些無聊。

    “沒有了?！彼?。

    話音未落，隱于周圍的灰霧剎那如煮沸般翻涌起來，寸寸崩毀，一潰千里。

    容昭不由錯(cuò)愕。

    他有點(diǎn)迷惑，轉(zhuǎn)頭看向明塵：“我什么也沒做。”

    明塵已經(jīng)不見，大概是離開了。

    緊接著忽然他也墜了下去，墜入到溫暖的水似的東西里，輕飄飄地浮著。

    幻境里經(jīng)歷的一段段記憶隨之涌入，給自己rou包吃的明塵、教自己說話的明塵、領(lǐng)著自己離開村子的明塵……

    在此之前，他被困在一個(gè)又黑又冷的地方怎么也醒不過來，更遑論破除幻境。

    后來好像聽見了明塵的聲音，一直在自己耳邊“容昭容昭”地叫，還又親又抱，黏黏糊糊的，吵鬧得不得了。

    于是他就醒了。

    醒來，將所有幻影一一斬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