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東西還未來得及卸下，人已經(jīng)沖到他跟前，一臉焦急，“公子，我方才進(jìn)城時聽人說，公主打算選駙馬?！?/br>
    裴季澤聞言，手指頓住。

    錦書又道：“我原本想要去都護(hù)府替公子確認(rèn)虛實，又怕被公主瞧見，行到門口沒敢進(jìn)去?！?/br>
    裴季澤并未說什么，起身回了氈帳，再出來時，臉上已經(jīng)戴好面具。

    錦書見他像是要出門去，忙去把不遠(yuǎn)處正低頭吃草的駿馬牽到他跟前。

    他動作利落地翻身上馬，看向極目之處若隱若現(xiàn)的城郭，“家里不是沒米了嗎？我出去買些米回來?！?/br>
    “我今日已經(jīng)——”

    不等錦書說完，馬背上的男人已經(jīng)策馬離去。

    錦書望著逐漸遠(yuǎn)去的白色身影，嘟噥，“買米了啊……”

    哎，公子“去世”兩年，太子殿下一向又疼愛自己的這個胞妹，她再譙也正常。

    可不在長安選，偏偏跑到朔方這種地方來選駙馬，這不是誠心要公子的命嗎？

    *

    裴季澤入城時已近黃昏，蒼涼的暮色籠罩著這座邊塞小城。

    果然如錦書所言，平日里并不算熱鬧的小城到處都在傳安樂公主即將在城內(nèi)選駙馬一事。

    裴季澤聽著那些刺耳的議論聲，有些失神地行走在大街上。

    暮色沉沉浮浮，無邊寂寥油然而生。

    這時迎面走來一敲敲打打的送親隊伍，裴季澤牽馬避讓到路邊。

    看熱鬧的人擠來擠去，一不小心，有人突然朝他撞過來。

    他下意識扶了一把，那人卻撲到他懷里去。

    低頭一看，對方也剛剛抬起眼睛。

    四目相對，裴季澤整個人怔在原地。

    遠(yuǎn)去的迎親隊伍還在敲敲打打，熱熱鬧鬧的聲響沖散了這份孤寂。

    懷里的紅衣美貌女子已經(jīng)站直，微微上揚的鳳眸眼波流轉(zhuǎn)，攝人心魂。

    她道：“多謝公子出手相救?！?/br>
    回過神來的裴季澤忙松開圈在她腰上的手，嗓子發(fā)澀，“無事就好?！?/br>
    對方邀請他，“相遇即是緣分，不如我請公子一同去吃杯酒？”

    明知不該同她去，可還是忍不住應(yīng)了聲“好”。

    旁邊不遠(yuǎn)處便是上回吃酒的酒館，今日天氣好，小酒館里十分熱鬧。

    謝柔嘉今日做了未嫁女打扮，滿頭青絲束在腦后，眼尾特地勾了緋紅的胭脂。

    容貌傾城的女子一入酒館，頓時吸引住所有客人的眸光。

    原本嘈雜的酒館鴉雀無聲，方才粗鄙的客人也瞬間文雅起來，像是生怕唐突佳人。

    只是佳人已經(jīng)有主，她身邊的男人冷冷掃了一眼在場的人。

    他臉上雖戴著面具瞧不清長相，可氣度非凡，一看就是大家出身，眾人忙收回視線，裝作若無其事的吃酒。

    謝柔嘉假裝不知，與他走到角落臨窗的空位，正要坐下，身旁的男人從袖中取出帕子鋪在坐墊上。

    從前二人出來，他亦是如此細(xì)心體貼。

    這么多年，依舊沒變。

    眼眶灼熱的謝柔嘉將淚意憋了回去，主動開口，“公子怎么稱呼？”

    “萍水相逢，”他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她面前，“不提也罷?！?/br>
    “說得也是，”謝柔嘉抿了一口熱水，“不過，公子生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br>
    “是嗎？”正在斟酒的裴季澤手指一頓，“他，對娘子來說很重要嗎？”

    謝柔嘉沒有回答，輕輕轉(zhuǎn)動著酒杯，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他瞧。

    銀色的面具遮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對風(fēng)流多情的含情眸與一截潔白如玉的下巴。

    盡管如此，已經(jīng)叫人對著面具下的那張臉想入非非。

    半晌，她收回視線，“是我的前夫，已經(jīng)亡故?！?/br>
    裴季澤聽到“前夫”二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原來，在她心里，他早已是前夫。

    不過說得也對，他既簽了和離書給她，不是前夫還能是什么。

    裴季澤一連吃了幾杯酒，見昔日總愛吃酒的女子杯子里的酒一點兒未動，“怎么？”

    她斜他一眼，“亡夫，不喜歡我同旁的男人吃酒?！?/br>
    裴季澤的手一頓，杯子里的酒溢出一些，灑在虎口上。

    謝柔嘉忙拿出帕子替他擦手。

    柔軟的指腹輕輕拂過手背，裴季澤下意識地將她的手反握在掌心里。

    他借著酒意詢問，“你這樣聽他的話嗎？”

    她沒回答，亦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就這么任由他握著，空出的那只手執(zhí)起酒杯一飲而盡。

    一連吃了三杯，裴季澤見她還要吃，忙制止，“娘子方才不是說，你的亡夫不喜歡你同別的男人吃酒？”

    面色有些酡紅的女子斜他一眼，眼波流轉(zhuǎn)，“誰說我要聽他的。我偏不想聽他的。”

    裴季澤脫口而出，“為何？”

    “萍水相逢，”她望著他，“我為何要回答公子的問題？”

    他這才察覺自己的失態(tài)，慌忙松開她的手。

    她盯著他瞧了片刻，突然朝他臉上的面具伸出手，指尖還未碰到面具，就被他一把擒住手腕。

    瞧不清面色的男人嗓音沙啞，“某相貌丑陋，娘子還是莫要看得好?！?/br>
    說完，注意到她雪白的手腕上戴著一串紫檀木手串，紅得發(fā)紫的珠子愈發(fā)顯得她手腕細(xì)伶伶，仿佛一折就斷。

    正是他的那一串。

    當(dāng)時手串丟了一顆，他怎么都沒找到，后來也沒補回去。如今手串上的珠子卻一顆也不少。

    他一時有些失神。

    她不是恨極他，如今竟戴在自己手上。

    “公子在瞧什么？”謝柔嘉撥弄著手串，“公子可是覺得眼熟？”

    “并未?！迸峒緷擅κ栈匾暰€，“時辰不早，我該回去了?！?/br>
    她亦跟著起身，“我也要回去?！?/br>
    兩人一同出了小酒館。

    剛出門口，一陣?yán)滹L(fēng)襲來，吹散了二人身上的暖意。

    一向體弱的謝柔嘉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噴嚏。

    裴季澤不動聲色地側(cè)身擋在她身前。

    感覺好些的謝柔嘉抬眸望向身側(cè)逆風(fēng)而站的男人。

    他亦低下頭朝她看來。

    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誰也不愿意主動道別，靜靜地站在小酒館旁邊的一棵梨樹旁賞月。

    今夜月光如水，銀色的月光照亮了孤寂的街道。

    從前裴季澤總覺得朔方很冷，可此刻站在風(fēng)口，他心里卻前所未有的暖和。

    如果可以，他想這樣一直陪著她，直到地老天荒。

    只可惜，這不過是繁花一夢，總要醒來。

    又一陣風(fēng)襲來，梨花似雪一般落了謝柔嘉滿頭。

    裴季澤不自覺地抬起手，想要替她拂去發(fā)髻的花瓣，卻最終只是堪堪停在半空。

    假裝沒瞧見的謝柔嘉望著飛花亂影的美景，開口打破這份靜謐，“公子，是做什么的？”

    “教書先生。”他轉(zhuǎn)向枝頭折了一朵潔白的梨花，試探，“這么晚怎一個人出來吃酒？”

    “我在等一個人?！?/br>
    “是嗎？可等到了？”

    謝柔嘉望著他不作聲，眼圈卻微微紅了。

    “別難過，”心里微微有些發(fā)澀的男人開口安慰，“也許姑娘心里想的人，很快就能等到?！?/br>
    “真能等到嗎？”她緊盯著他的眼睛，淚盈于睫，“若是等不到怎么辦？若是他還生我的氣怎么辦？”

    “會等到的?！?/br>
    瞧見她落淚，他的手最終落在她肩上，替她拂去肩頭花瓣，將那朵潔白的梨花簪在她鬢間，“他絕不會生你的氣?！?/br>
    “你又不是他，”她有些咄咄逼人，“你怎知他不會？也許他已經(jīng)見到我，但卻不肯原諒我，而假裝不認(rèn)識我?！?/br>
    裴季澤這才意識到她說的人是自己。

    他怔怔望著面前的女子，一時之間不確定她是不是在說醉話。

    半晌，他輕嘆一聲， “我不過猜測。夜深了，外頭冷，回去吧。”

    并未多言的女子應(yīng)了聲“好”，向他道別后頭也不回地朝著左邊的方向而去。

    仍舊停留在原地裴季澤目送著那抹過分單薄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

    月光在她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顯得十分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