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唯有一個花名喚樂蓮，應(yīng)當(dāng)不知自己本姓沈，單名一個鶯。你生于商賈之家，小時父母船難而亡，同族叔伯見你家中無子，占了家宅與田地，吞了全部財產(chǎn)，將你長姐與你于冬夜趕出府，可能想借著老天的手除去你們，但你長姐聰慧，且還有著一副好嗓子，帶著你四處投奔，后也輾轉(zhuǎn)進(jìn)了樂府?！?/br>
    “這些……長姐都未與我說過……”樂蓮眼圈泛紅，“但我總有小時記憶，記得長姐帶著我挨家挨戶敲門，遇到好心人還會給我們些東西吃，遇到黑心肝的，就一盆冷水澆過來了……那段時候日子過得生不如死，好在后來進(jìn)了樂府，日子好過了許多，可每每我問長姐以前的事，長姐總說是我做的夢?！?/br>
    “可那哪里是夢啊，當(dāng)年我餓得哭喊不停，長姐還去與惡狗搶食，那后背上的爪痕一直都未褪去，怎么可能是夢呢。”樂蓮泣不成聲，“……我明白長姐不與我說以前發(fā)生的種種，想讓我在樂府過著安心日子，可jiejie，我怎么過得了安心日子，本就是身不由己啊……”

    陸云檀嘆了口氣，讓尤姑姑給樂蓮上茶，再讓人給她潔面。

    待緩過這一陣，等人慢慢平復(fù)下來，她才慢聲道：“本宮告知你身世，并非單單告知于你，而是想給你一個選擇?！?/br>
    選擇？

    “姜昭儀之意，無非是想讓你在東宮有一席之地，先不說紫宸殿那邊能不能下了這詔書，就當(dāng)能下，確實當(dāng)個良人那也是榮華富貴這一生了，至于殿下今早的意思，則是放你出宮，東宮斷斷不能留你?！?/br>
    陸云檀坦誠公布，聲音溫和道：“而本宮的意思是，不久是宮內(nèi)女官選拔，你也知六宮二十四司，若你愿意，本宮可還你‘沈鶯’之身份，將你名牌遞上去，以后你可憑借你自己掙出一條路?！?/br>
    “娘娘的意思是……”樂蓮呢喃了幾句，又著急跪著上前，“娘娘，我聽說……聽說女官以后官職高了，還可出宮為圣上殿下辦事，是嗎？”

    陸云檀回道：“這倒也是有的，當(dāng)今尚宮大人便經(jīng)常奉圣上的命出宮傳旨辦案?！?/br>
    “那我愿意！”未等陸云檀說完，樂蓮便急聲道，“多謝娘娘給我的這一條路……”

    說完這句話，樂蓮眼中出現(xiàn)幾分恨意，“長姐死于舊疾，那舊疾無非是那幾年被趕出家門后討生活時留下來的，后來再想治，也沒辦法了，長姐死時，還一直拉著我的手，說她要去見娘親了，只是可憐我一人……要不是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占了爹爹與娘親留給我們的祖宅與金銀，長姐何至于此！”

    “長姐如此，都是他們的錯！”樂蓮道，“我想當(dāng)回‘沈鶯’，想讓他們那群人付出代價，我也知如今的我算不得什么，可我若留在深宮中，那更是做不了什么了。”

    說罷，樂蓮雙手疊起，將頭跪于手背之上，無比虔誠道：“還望娘娘成全?！?/br>
    “本宮會成全你，但在這之前，本宮也得提醒你，女官之路并非你想得那般容易，既是權(quán)利之爭，那便有無數(shù)人算計搶奪，兇險無比，你得想好了。”

    陸云檀說時，見樂蓮神色依舊堅定，沒有絲毫動搖，又接著道，“你既選這條路，那本宮便還你‘沈鶯’的身份，本宮與你相識一場，你長姐也得到過殿下的贊賞，本宮也望你前程似錦?！?/br>
    隨后，便讓樂蓮隨著尤姑姑前去內(nèi)坊。

    尤姑姑將事處理完畢，回承恩殿本想與娘娘好好說一說這一路上樂蓮對她的感激。

    但一進(jìn)內(nèi)殿，就見娘娘半臥于軟塌，細(xì)白軟嫩的手撐著額間，鳳尾蔻丹微翹，襯其面容更為明艷，只是那眉眼之間似沁著幾分倦意。

    “娘娘，”尤姑姑上前溫聲道，“可是累著了？”

    “累倒是不累，”陸云檀眼睛輕閉，檀唇微張，“只是方才說話時想到了一些事?！?/br>
    “一些事？”

    陸云檀沒有再說話，她與樂蓮見面之前，也猜到了樂蓮會選擇這一條路，樂蓮是個聰明人，除去想為jiejie討回公道這點私心，不愿留在東宮更也是因為其身份在今后東宮千嬌萬艷中，難得生存。

    只是不知那時，她是否也能在這東宮中好生過活下去。

    幾日后，蕭家六郎蕭風(fēng)衢奉了蕭家雙親之命進(jìn)宮看望蕭茯錦。

    少年不似蕭家的其余郎君娘子常常進(jìn)宮，方進(jìn)景淑宮時，還頗為拘謹(jǐn)，直到與蕭茯錦用了一頓午膳后，才松弛了許多。

    “辛苦你跑一趟送這些個東西給本宮了，”蕭茯錦道，“本宮久居深宮，不能常伴父母，你與其他弟妹要多替本宮在父母面前侍奉?！?/br>
    “應(yīng)該的，長姐惦記父母親，父親與母親也惦記著長姐，知道長姐就喜歡家中特制的檀香，特地差我進(jìn)宮給長姐送來，”蕭風(fēng)衢笑著，又撓了撓頭道，“只是最近幾日我便不去觸父親的霉頭了?！?/br>
    蕭茯錦沒有多問，蕭山京無非是為了太子殿下的事鬧不開心。

    前兩日樂蓮之事一出，人雖然被陸云檀帶了回去，但次日就傳出樂蓮那丫頭被送去女官選拔，算得上處理得極為妥當(dāng)又不失體面了。

    人被體面地送出東宮，至于那姜蕪，次日也被直接禁足在其寢宮，連帶著昭王李明瑜也被圣上好一頓斥。

    她差人一打聽，才知太子去了一趟紫宸殿。

    是真猜不透他們這圣上啊，對太子殿下忽冷忽熱，不像是喜歡這個兒子，可這個兒子一去說什么，立馬就趕著出頭了。

    此事雖不關(guān)蕭家什么事，可蕭山京想什么她還是知道的，無非忌憚著太子之影響。

    蕭茯錦抿唇，溫聲道：“既如此，你便少去父親面前晃悠，多去陪伴母親。還有一事，你既來了，長姐有事要拜托你，再過些時日寒露節(jié)氣，到那一日，你去趟蕭家陵園，找找有‘月昭’二字的那座墓碑，替長姐祭拜一下?！?/br>
    祭拜？

    蕭風(fēng)衢出了景淑宮還在想著長姐的那番話。

    之前他也有所耳聞，每回家中兄妹來景淑宮，長姐總會要求他們回去后在寒露節(jié)氣那日去蕭家陵園祭拜一名叫‘月昭’的女子。

    聽說這女子并非蕭家人，甚至并非大魏人，而是長姐未入宮之前不知從哪兒帶來的鶴拓女子。

    這鶴拓女子大字不識一個，還極其野蠻，長姐親自教她詩書認(rèn)字，待其就像親meimei，就算進(jìn)宮為妃也隨身帶著她。

    可惜后來不知發(fā)生了何事，那鶴拓女子死了。

    那鶴拓女子死后，一向溫婉和善的長姐不顧家中反對硬要將其葬在蕭家陵園，讓蕭家子孫上下供奉于她，此事鬧得父親甚至要與長姐決裂，長姐也不肯后退一步，實在拗不過，也便隨著去了。

    可能當(dāng)年父親想著長姐不過圖著與那月昭情誼深，過幾年也就忘了，但怎么也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長姐還一直牽掛著呢。

    至于其余蕭家子弟，長姐吩咐下來，不過就是祭拜一個人，他們照做就是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第49章 不必等我

    ◎可她好想他啊?！?/br>
    很快, 陸云檀也得知姜蕪被圣上下旨禁足在其寢宮，未得召不得出，昭王李明瑜也因為此事, 被撤去了前幾日圣上封的新職務(wù), 還得了好一頓訓(xùn)斥。

    聽聞那日昭王喝得酩酊大醉，在王府里大發(fā)雷霆。

    這些自然不是殿下告訴她的，而是內(nèi)宮里都傳遍了, 東宮的消息向來也靈通，她很快也知曉了，只是沒有想到殿下這一去紫宸殿，圣上居然對姜昭儀與昭王殿下發(fā)了這么大的火。

    也不知道殿下與圣上說了什么。

    不過說來也奇怪, 圣上的心思實在莫測，這般看來, 又是極其寵愛殿下，可平日里對殿下, 沒有一句好話, 甚至常常打壓太子黨的勢力，意有輔佐其余殿下上位。

    陸云檀好生梳理想了一遍，沒有想明白, 決定還是下回找個機會把心中疑惑問一問殿下。

    若換做是從前, 她定是不敢的，未成親之前，她與殿下的關(guān)系總是隔著一層，雖說現(xiàn)在也是隔著一層, 但之前那一層, 是天壤之別。

    殿下于她, 是父, 是兄，是高高在上的君，是永遠(yuǎn)要仰望與敬重的人。

    盡管癡迷，甚至想得快瘋了，那也得放在心底的角落塵封，克制。

    而如今，一向仰望與敬重的人成了她的夫君，成了她每夜的枕邊人。

    她從前都不敢跨進(jìn)去的承恩殿，現(xiàn)在就是她自己的寢殿。

    加之殿下的態(tài)度比較之前也改變了許多，很多事情不會像之前她住在宜秋宮時那般嚴(yán)厲，有時她不愿意做什么，殿下也不會像之前那般批評她。

    殿下少了幾分嚴(yán)厲，且……多了幾分溫柔。

    這是她從前萬萬沒有想過的，可卻是真真切切地發(fā)生了，就如帶樂蓮回東宮的那一晚，她沒有控制好情緒對著殿下耍脾氣，甚至還趴在殿下肩膀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

    這要換做從前……她哪有那個膽子耍脾氣，更別提趴在殿下肩上了，早就在殿下臉色不對時就跪下認(rèn)錯。

    但現(xiàn)在不用如此，殿下那日還會細(xì)聲安慰她，且那眼神……仿若他真的滿心滿眼皆是她，同時，她做什么事他都是可以容忍的感覺。

    所以，以前不敢問的問題，以前不敢說的話，以前不敢做的事，或許現(xiàn)在都可以嘗試著做一做。

    如此想來，陸云檀看著一側(cè)書案堆疊成山的賬冊，眼角處都全然沒有方開始之時的焦慮之色，反倒染上了幾分欣喜與動力。

    偏巧這時尤姑姑進(jìn)殿，見著陸云檀的神情，不由笑道：“這知道的明白娘娘在整理內(nèi)庫賬冊，不知道還以為娘娘在看呈上來的貢品冊子呢，怎么突然就這么高興了，娘娘?！?/br>
    “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陸云檀如細(xì)蔥一般的手指壓在澄黃的冊頁上，偏頭輕笑，眼神落到尤姑姑的手上，問道，“姑姑，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正是有有一件喜事告訴娘娘，”聽陸云檀詢問手中之物，尤姑姑上前幾步，將手中之物呈上放在陸云檀面前，“這是莒國公府的名帖，莒國公大娘子差人送進(jìn)宮，說下月初十，請娘娘賞菊?！?/br>
    莒國公府之地位，實則與如今的蕭家不相上下。

    權(quán)勢雖不及蕭家，但世代顯赫，名聲極好，如今國公府內(nèi)也有不少在朝中擔(dān)任要職之人，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莒國公老夫人在京內(nèi)高門娘子與貴女中，實屬德高望重。

    京內(nèi)高門中不少明面上雖一派和氣，但誰才真正入得了眼，心底都門兒清。

    說得夸張些，這要是有外派的官員回京，其家中小娘子得了莒國公老夫人的什么好話，那至少能在京內(nèi)站住腳跟了。

    陸云檀以前在平南侯府時沒收到過莒國公府的邀帖，后來被殿下接到東宮也未曾收到過，成為太子妃的那段時日，更是沒見莒國公府的帖子。

    但消息還是聽說過一點，比如莒國公府對殿下請封她為太子妃一事，還特地呈上了一封奏折，隱晦地表達(dá)反對之意。

    “原來這便是莒國公府的帖子，以往每年回侯府，總能聽到云玥談及這個侯府那個公府，最為興奮的是說到這莒國公府。”陸云檀翻看一眼手中精致的名帖，好笑地說了一句。

    “莒國公府在京內(nèi)，自然是哪家都捧到天上去。”尤姑姑口氣淡淡道。

    陸云檀聽出了姑姑的幾分暗諷之意，單手輕拿名帖、將其掩著含笑的面，眸中藏著一絲嬌俏道：“聽姑姑這般說，那我更要去見見這番世面了?！?/br>
    尤姑姑嘆了口氣，繼而道：“雖說娘娘這次不得不去，可想來莒國公府那場面難對付得很，回頭再傳出點什么無中生有的事來，又是那莒國公府那處傳出的，到時候真不知娘娘怎么應(yīng)付這朝里朝外的流言?！?/br>
    太子妃娘娘年紀(jì)小，母家平南侯府又難以撐腰，現(xiàn)在唯一能靠的無非就是太子殿下。

    “娘娘若要應(yīng)下這帖子，到時還是問問殿下能否一塊兒同去，若是能同去，有殿下在，娘娘自可不必?fù)?dān)心什么?！?/br>
    “殿下是去不了了?！标懺铺聪乱庾R便回道，“殿下這些時日與鎮(zhèn)國公去城畿軍營，怕是要下月中旬才得空。”

    殿下在忙著，她哪會去麻煩他。

    是夜，承恩殿唯有滴漏與燭火發(fā)出的輕響，陸云檀本臥在軟塌上翻看著賬冊，想等著殿下回宮，可未翻幾頁便覺得眼皮重得很，眼前的字頁逐漸模糊了起來。

    待再有意識時，是承恩殿的燭火漸亮，照到了她那處。

    而未等她感到刺眼，臥榻旁側(cè)的薄紗簾帳已被拉下。

    陸云檀睜眼，明亮的燭火已被薄紗隔絕成暖黃朦朧的幾豆燈火，跳躍在薄紗簾帳內(nèi)殿下那雙看不明任何情緒的眸內(nèi)。

    “怎么睡在這兒，也不怕著涼?！?/br>
    陸云檀邊聽殿下說著，邊能感受到殿下有伸手進(jìn)毯內(nèi)探冷暖，許是那幾豆燈火跳躍得起勁，使得今日殿下看起來不再那般疏遠(yuǎn)淡漠。

    或許也是她太想殿下了。

    陸云檀在李明衍伸手探溫時，身子略向前傾，張開雙臂環(huán)住了他的脖頸，嬌臉枕在頸窩中，輕輕嗅了一下。

    是殿下特有的氣味。

    與殿下在東宮相處的這些年來，也有幾次殿下夜間趕路回宮，回宮后來宜春宮見她，那個時候她嗅到隱隱約約的氣味，原來湊近了聞是這般的。

    清冽如秋霜，混著鐵甲與夜風(fēng)。

    還有呼吸間的溫?zé)釟庀?，繞得她心口癢、手心發(fā)汗，頰面泛起了薄紅。

    不想讓殿下發(fā)現(xiàn)她臉上與耳根的變化，陸云檀手臂環(huán)得更緊，微蹭了一下他的下顎后細(xì)聲道：“不冷的，殿下?！?/br>
    他的云檀啊。

    李明衍單手將懷中嬌軟得不像話的女子扣在懷中，另一只手撫著她的發(fā)，一下接著一下：“你在此處睡著過幾次，如今轉(zhuǎn)冷，不像之前的日子，明日讓姑姑在這里擺個暖爐，免得著了風(fēng)寒?！?/br>
    殿下向來話是不多的，不僅是不多，可以說難得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