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六的午后，云逸風(fēng)高。端陽端坐于半人高的菱花鏡前，描眉上妝。

    少女的散發(fā)被梳頭姑姑高高盤起，如云峰高聳。鳳首釵簪在發(fā)心，吐一顆東珠墜于額間。

    端陽點了點額心的珍珠，在一片銅光中看見有人從身后屏風(fēng)出來，是久別的人兒，嘴角不住上揚(yáng)，“你來了?！?/br>
    “來了，”來人走到鏡前，撐著端陽雙肩，感嘆道，“去年和我一起玩鬧的還是個小丫頭，今年我回來，小丫頭就要嫁人了。”

    當(dāng)初她們約定，誰先嫁人，另一個就要送嫁。起初她們兩個都覺得，必定是端陽當(dāng)儐相，畢竟端陽年齡小些。

    果然世事難料。

    出嫁之日，女方家人或多或少會有些傷感。端陽見她臉上卻不只是不舍，更多的是擔(dān)憂，于是摸上她的手，問：“嬋姐，你不替我高興嗎？”

    雖然說什么都已經(jīng)遲了，史嬋還是說出了不合時宜的真心話：“如果是霍景，我會替你高興?！?/br>
    端陽拍了拍史嬋的手，笑說：“秦異也很好?！?/br>
    史嬋只當(dāng)端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輕嘆了一口氣，告訴端陽前段時間的軍情：“秦國和魏國大戰(zhàn)一場，秦國大捷，魏國割地求和。”

    “我知道?！焙游髦?，為了爭奪這個地方，秦魏至少打了五次。

    “你不知道！”史嬋半蹲下來，湊到端陽面前，“秦國虎狼之志不減，你和秦異的婚姻，不過是趙國的示好，你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如果以后出了什么事，你夾在秦趙之間，秦異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公子，他連斡旋的機(jī)會都沒有。難不成指望他當(dāng)秦王保護(hù)你嗎？”

    端陽假裝認(rèn)真思考，玩笑道：“也不是不行……”

    “得了吧。秦后雖無所出，然秦王寵妃之子公子昪，才能出眾，誰不知道他是未定的太子，”史嬋不屑一談，“再說了，他還是先想辦法回秦國再說吧。除非現(xiàn)在秦國內(nèi)亂，王上派人護(hù)送秦異歸國，不然他連回國的理由都沒有?！?/br>
    史嬋越想越覺得不值，口出狂言：“王上真是病中糊涂，竟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別亂說！”端陽慌忙捂住史嬋的嘴，環(huán)顧一圈，不見下人有何異樣，松了一口氣，“難怪虞括說不能太早告訴你?！?/br>
    “誰？”她說怎么九月的婚事她八月才知道，回京之后直接觀禮，原來是那家伙搞的鬼。

    “好了，”端陽從妝奩里拿出鳳尾釵，遞給史嬋，微微一笑，“幫我戴上吧?！?/br>
    其實端陽一直很羨慕史嬋，想什么就是什么。

    一切也不像史嬋想得那樣，這場婚事，她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個“好”字，也輪不到她答應(yīng)。

    她承認(rèn)，她曾經(jīng)想過，她到底扮演的是怎樣的角色。

    在這場博弈中，她是籌碼，被推著走的籌碼，不得自由。

    這個隱隱的認(rèn)知讓她生厭，所以她刻意回避這個問題。

    可是再如何無視，心中的疙瘩一旦長成，就無法忽略，所以她接到婚書的時候，沒有太多的高興。

    然而，春日里，她和秦異一起釣魚，她看見秦異略有疲憊地靠在她背上，突然不再茫然。

    那些因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果。

    她是愿意嫁給秦異的，與之共度余生，相互扶持。

    最后一支鳳尾釵插進(jìn)發(fā)里，穿上霞光一樣紅艷的花鳥朝鳳裙，待嫁的女兒對著鏡子轉(zhuǎn)了一圈，問身側(cè)的史嬋，“好看嗎？”

    面若秋月，唇如香楓。在秋月白與香楓紅中，他們的公主就要出嫁。

    “好看，”史嬋撫過嫁衣袖口的虎紋，一把抱住端陽，“芝兒，你要幸福。”

    史嬋偷偷擦掉淚水，松開端陽，接過女官遞過來的扇子，讓她遮面，“我們走吧，不要錯過了吉時?！?/br>
    剛才史嬋的抽噎聲還停留在耳畔，端陽知道嬋姐哭了。端陽突然也很想哭，但是還是強(qiáng)忍住，因為她知道，她要是哭了，史嬋更忍不住。

    哭了可就不好看了呀。

    端陽心中又過了一遍這句話，笑著接過月扇，輕聲道好，隨著眾人出門，拜見過趙王、王后與六英夫人，登車出宮。

    離開這個她生活了十六年的王宮。

    隨著馬車一搖一晃，端陽心中的不舍與難過便慢慢散了，轉(zhuǎn)而化成期待與好奇。

    她將車簾輕輕撩開一條縫，看到的是全然陌生的景象。

    大婚之前，趙王說之前的邸館太小，已經(jīng)重新給秦異指了個住處。

    小是不小，只是可能太簡陋了些，所以被趁機(jī)換掉了。

    新府邸她也沒去過，不知是什么樣的。

    轉(zhuǎn)而，彩車已經(jīng)到達(dá)最終的歸宿，氣派而喜慶的門楣，一眾人在門口等待。

    一身玄色飛鳥紋的公子南面一拜，女官才掀簾扶新婦下輦，將之送到郎君身邊。

    在一片笙簫樂聲中，他們并肩走過谷豆與紅席，寓意今后坎坷相伴、多子多息。又于廬中同牢共巹，甘苦與共。

    拜跪拜得是榮辱共進(jìn)退，不欺不棄。

    結(jié)發(fā)結(jié)得是恩愛兩相追，不疑不移。

    禮成。

    隨著主禮人最后一聲禮贊，端陽被送回內(nèi)室，準(zhǔn)備沐浴更衣，而秦異還有外面的賓客需要招待。

    在一片蒙蒙水霧中，端陽整個身子沉在水里，仿佛就像夢一場。上午她還在聽姑姑講規(guī)矩，午時用過一點飯就開始梳妝，黃昏離宮，真正迎親連一個時辰都不到。

    好像也沒干什么，就成夫妻了。

    不對，當(dāng)然有要干的事！

    端陽猛得從浴桶里站起來，翻身出來，隨便擦了擦就開始著衣，小跑著回了新房。

    秦異還沒回來。

    幸好。

    熱氣將端陽的臉熏得白里透紅，她此時松懈下來，覺得又躁又熱，用手扇著小風(fēng)，坐到榻邊。

    她還沒放松一會兒，外頭傳來侍女問公子安的聲音。端陽一把把結(jié)因推出去，吩咐道：“就說我睡了！”說著，她已經(jīng)把自己裹到紅被中。

    新婚之夜，是這樣的嗎？

    結(jié)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是聽從吩咐，上前擋住秦異，欠身道：“公主有些疲乏，已經(jīng)睡下了?！?/br>
    睡了？他剛剛還在門外聽見她說話的聲音。

    秦異隔著結(jié)因看了一眼，榻上一個蠶蛹，連頭也沒漏出來。

    不悶嗎。

    “既然如此，”秦異揚(yáng)高了聲調(diào)，“那我去書房睡吧?！?/br>
    說罷，他作勢要走，果然端陽沒忍住，一個鯉魚打挺起來，“我還沒睡著呢?！?/br>
    結(jié)因扶額，為自家公主嘆息，然后被秦異命令退下。

    其實結(jié)因私心只想只聽端陽的話，但是從此以后，他們夫妻一體，秦異也算她半個主子，而且新婚之夜，她確實不該留在這里。于是結(jié)因也沒有再向端陽請示，與其他人一同出了新房。

    房中龍鳳燭長燃，只照出兩個人影。端陽有些不自在，搶先發(fā)話，不讓秦異逮住她裝睡的事，“新婚之夜，你怎么能走？”

    然而秦異壓根沒想抓住此事不放，卻被她反過來詰問，那就不要怪他嘴上無情了，“你不是睡了嗎？”

    端陽干咳了兩聲，“你怎么這么早回來，他們沒鬧你？”

    “沒什么好鬧的，也沒人鬧我?！鼻禺愡呎f邊坐到榻邊。

    一旁的端陽繃緊了身子，退到最里面，眼神漂移，就是不敢看他。

    她是在怕？

    秦異眉頭微皺，轉(zhuǎn)瞬明白她的緊張與害怕來自何處，嘴角忍不住上揚(yáng)。

    他想逗她。

    然而那樣太不持重文雅，在她面前，他不應(yīng)該如此。他放浪形骸的一面已經(jīng)顯山露水，更不能再雪上加霜。

    所以他克制住了這份頑劣，選擇放過她，“我們睡覺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