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春有百花秋有月
鬼怪嚇人,故而面具也做得丑陋無比。 端陽端著綠鬼面具,從鼻子摸到眼睛,感受到一片空洞。 空洞得像她的心,不知為何物,一片亂糟糟。 她一把把鬼樣面具扔到案上,惡鬼的鼻尖貼案,轉(zhuǎn)了幾個圈,緩緩?fù)O聛怼?/br> 然而面具里好似寄居著鬼魅,一時全部幻化出來,纏著她,讓她不得安寧。 結(jié)因從外進來,一手一塊碎玉,湊成完整一個玉環(huán),詢問端陽:“公主,掃除的侍女在那邊草叢里撿到一塊碎玉,是公主的吧。” 一分為二的玉玦,被重新拼好送到她眼前,甚至不見那一條刻意的缺縫,變成帶有傷痕的圓滿。 怎么會圓滿。 一看到這塊玉,端陽就會想起元夕那夜。 亂我心者,棄我去者,都會是他。 “誰撿的,扔出去,扔到湖里去!” 這樣看誰還能撿回來。 她沒有那么瀟灑,也從不那樣自由,做不到抽刀斷水、散發(fā)扁舟。 所以,不要再像鬼魅一樣煩憂她了。 端陽一把拿過碎玉,提起裙子趕到池邊。 所有的煩惱,連同這塊玉,一起扔掉。這樣,她就可以回歸平靜了。 端陽舉手正要擲出,身側(cè)響起一個老邁的聲音:“公主,王上詔見?!?/br> 前來傳話的,是趙王身邊老人。 端陽心下一沉,一下從煩躁中生出幾分鎮(zhèn)定,收斂了表情,探問:“所為何事?” “奴不知,”老內(nèi)官和顏悅色道,“今晨前方傳來捷報,王上心情甚悅,想來不是壞事,公主快去吧?!?/br> 前方的戰(zhàn)事,與秦魏有關(guān)。趙王最后還是聽了趙俊的諫言,不僅沒有出兵救魏,反攻魏國北路。 可這事,不應(yīng)該與她有關(guān)。 端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前去覲見,卻在宮殿門口遠遠看見秦異。 他剛從殿內(nèi)出來,昂首挺胸,嘴角微挑。 很細微的表情,可端陽還是看出來了,那是滿滿的志在必得。 他很少會露出這樣得意的表情。 擦身而過時,他輕輕說了一句:“別怕,憑他做主。” 什么? 端陽回頭,還想探究一二,他已經(jīng)跟著內(nèi)官走出好遠準(zhǔn)備出宮,而身邊的人在不停地催促著端陽進殿。 殿內(nèi),燃著很濃的香料用以提神。紫煙從龜鶴的嘴里吐出,階上,趙王虛軟地靠著手枕,欹枕而坐。 端陽跪在殿下,看不見趙王神色,只聽到他疲軟而喜悅的聲音:“芝兒已經(jīng)這么大了,要嫁人了,可有心上人沒有?” 端陽搖頭,道:“兒臣不要嫁人,只想陪父王一生一世。” “孩子話,”趙王指了指她,狀似玩笑說,“我瞧伯行就很不錯,還有那個秦國的公子異。這兩個都是你從小玩到大的,你喜歡哪一個?” 這是趙王第一次正面問端陽的意愿,端陽卻有點慌亂。 秦異為何會和霍景一同提起,之前的暗指又算什么? 君王的意圖是不可妄自揣度的,只要沒有言明,一切都不算定音。 如果不知偏向,她該怎么答? 她想起了秦異方才的話。 端陽吞了一口口水,以頭觸地,這樣就沒人能看到她的神色,只能聽到她異常平靜的語調(diào):“全憑,父王做主?!?/br> “若是父王選的你不滿意怎么辦?” “父王選的,兒臣不會不滿意?!?/br> 父女兩人的對話以她表明自己的乖順作結(jié)。端陽起身告退,與結(jié)因回到自己宮中,掩了門,只覺得一陣心驚。 二十天不到,形勢大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結(jié)因,”端陽喊著,“備車,我要出宮?!?/br> 聽到“出宮”二字,結(jié)因突然想起,從袖中拿出一個荷包,遞給端陽,請她稍安,“剛才有個小奴,說秦公子撿到了您的荷包?!?/br> 這確實是端陽的荷包,忘了是哪一年過年時端陽讓結(jié)因送過去的,里面還裝了瓜子和福字,現(xiàn)在又回到她手里??湛杖缫玻挥幸粡埣?,十六個小字:“至多四月,不可出宮,事定再見,閱后即焚?!?/br> 至多四月,如此篤定的語氣。 他是不是都料定了,她會怯怕,她會按捺不住想去問他,所以提前叮囑。 端陽看向案上的鬼面,沒有眼睛,表情邪惡。 端陽雙手端起面具,摸了摸已經(jīng)有些掉漆的鼻子,喃喃道:“結(jié)因,我突然覺得,秦異或許并不是我想的那樣?!?/br> 那樣光風(fēng)霽月,那樣溫和謙讓。 指尖撫摸到的粗糙質(zhì)感讓端陽慢慢冷靜,摒棄那些煩躁、害怕、急切,她終于想明白了幾分。 她可能不知道時限為何,但眼下她不能去找秦異探究,因為她才說過任憑做主。 三月,前方傳來最后的勝利訊音,一切變得更明白:秦國大敗魏國,趙國也從中得利,收回了痛失五十年的濮丘。 再過幾日,賜婚的旨意下達。 在束縛臣子的忠誠與聯(lián)系兩國的關(guān)系中,趙王選擇了后者。 賜婚那日,正好是三月二十七,沒有超過他預(yù)言的期限。 一切定音,端陽卻不知為何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輕松,甚至沒有急著去追問一些答案。 最后還是秦異差人來請她的。 她去了,卻正好趕上秦異突然有客還未散,便跟著終南到了后院亭中。 欄桿上綁著一支魚竿,想來秦異之前在此釣魚。 宮中的湖,隨便就能看到鯉魚游蕩,這湖則不然。 端陽坐下,拿起魚竿,揚起看了看魚鉤,魚食都已經(jīng)泡發(fā),也沒有愿者上鉤。 端陽重新串好魚食,嗖一下甩出去鉤子,安靜地看著魚鰾。 風(fēng)過了幾次岸,鳥又鳴了幾聲樹。秦異分花拂柳而至,看見端陽撐著下巴,呆呆地看著湖水,靜悄悄地走近,低頭湊到她耳邊,“我釣了許久,沒釣上來,你如何?” 四周太安靜了,她早聽到他的腳步聲,所以沒有驚慌,懶洋洋地問:“你這湖里,真的有魚嗎?” “誰知道呢,”秦異坐到端陽身后,“有時候釣魚,也不為釣魚,打發(fā)時光而已?!?/br> “打發(fā)時光,也討個趣兒。一下午,什么也沒釣上來,誰還會釣?” “我會。”他一直都在仿若無魚的池子里垂釣。 “你這么相信這池子里有魚?萬一沒有、根本不可能釣到魚呢,不怕白費功夫?” “沒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就像沒人能保證,這個池子里一條魚也沒有。就算沒有,也可以變成有。釣不到,只能說明,功夫不到家?!?/br> 做到如此極致,大概只有秦異了。 至少她不行,如果一開始就知道希望渺茫,她寧愿不期待。 端陽摸了摸魚竿上的竹節(jié),“我只有一個問題。為什么父王最后不選霍景?” “因為你外祖?!鼻禺惢卮鸬煤敛缓?/br> “我外公?” “君主最忌擁兵自重,”趙王此時病入膏肓,疑心重,更是如此,只要稍微煽動幾下,“你外祖雖不及霍氏,可也是將門。若是有更好的人選,你父王當(dāng)然就不會把你嫁給霍景。” “誰?”王室之中適齡的女孩兒,除她以外,根本沒有。 “你姑母的女兒,再過一段時間,應(yīng)該會被封為郡主?!?/br> “珍姐?可她和霍景根本不認得?!?/br> “你以為霍景娶你是真心?”他言語無情,略帶譏諷,“他也只是為了讓趙王安心?!?/br> 霍氏太過耀眼,與其被動接受放權(quán),不如主動順君王之意。 “那你呢?”你是不是真心,“你算計過我嗎?” 他沒有直面這個問題,“這是第三個問題?!?/br> “有,還是沒有?”她追根尋底,不容他搪塞。 她要血淋淋剖開他這顆心,直面最慘淡的靈魂,也要找到答案。 那就剖開、直視,反正在星宿湖邊,元夕夜下,冰川破裂,面具也被揭開。 最牢固的五色絲線已經(jīng)將他們綁在一起,她親手打成死結(jié),她逃不掉。 他最終的回答:“有過?!?/br> “什么?” 然而他還是沒有道出最后的真相,“想你給我這池子里投點魚苗,日子過得好一些?!?/br> 他竟然感到一絲害怕,問她:“你怕我嗎?” 她也拿他的招式對付他,“怕過?!?/br> 有過,怕過,那就都過去了。 “馬上就會到秋天了,”他靠到她背上,迎來了久違的放松,對著正翠綠的垂柳,歌頌秋天,“秋天好,不冷不熱的?!?/br> 然后,他就這樣睡著了。 端陽微微回頭,看見少年好看的眉眼,繼續(xù)釣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