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姜月握著第五扶昌冰涼的手,臉埋在被褥里,說不出話,只好點(diǎn)頭應(yīng)和,就這樣靜靜地陪著他。李寶音哭得眼睛都紅了,咬著手腕把聲音咽下去。 子時的梆子過了兩三刻,殿們終于大開,黃門宣布陛下駕崩,傳位于攝政王,凍得渾身僵硬的大人這才放聲痛哭起來,比死了親娘哭得還要真切。 第五扶引用溫水給龍床上面容恬靜的人擦拭過手和臉后,伴著姜月失聲的痛哭,以及殿外群臣的嗚咽,他才面無表情地起身,從容為這個不幸早殤的少年帝王主持喪事。 眾臣見他出來,哭聲轉(zhuǎn)得漸漸微弱許多,以免讓這位新的陛下覺得他們還顧念舊主。 “禮部即刻擬謚號出來,陛下遺詔,不欲勞民傷財,令盡早發(fā)喪?!?/br> 第五扶引話音剛落,禮部尚書就已經(jīng)膝行上前,叩拜道:“臣以為慈仁短折為懷,當(dāng)以懷為謚號。” 第五扶引幽幽看著他,不置一詞。 尚書心中忐忑,旋即定了定心神,道:“還請攝政王裁斷。” 謚號分好惡,“懷”一字,只能作為中謚,不好不壞,意思是這個皇帝有德行,但不幸死得早。按理說是沒錯的,但第五扶昌據(jù)于城上,持玉璽為民求生路一舉,“懷”這一字配他實乃不足。 這是禮部為了巴結(jié)第五扶引,免得讓這位只在位沒兩個月的小皇帝搶了他的風(fēng)頭,壓他一頭,想出的諂媚建議。 第五扶引向來從容溫和的臉上沒有絲毫笑意:“哦?” 據(jù)他們所觀察,這對堂兄弟,感情說不上好,他們自信這件事辦得沒錯,且攝政王素來溫和親切,禮賢下士,即便馬屁拍錯了也不會有什么事,只要痛哭流涕認(rèn)錯便好了。禮部尚書義正言辭:“先帝雖有功績,但登基數(shù)月,朝堂動蕩,血流漂櫓,實乃暴烈。” 第五扶引冷笑了聲,抽出身側(cè)侍衛(wèi)的佩劍,毫不猶豫將跪在地上一副諂媚嘴臉的禮部尚書捅了個對穿。 在對方驚愕的表情下,第五扶引拔劍,鮮血四濺,濺在他素色的衣擺上。 “陛下自執(zhí)政以來身體欠安,朝中諸事悉經(jīng)本王之手裁決,你們口中的暴烈之行非陛下之意,乃本王親諭。陛下功德昭彰,柔惠愛民,本王給禮部一天的時間,謚號好好想,細(xì)細(xì)想,想個合適的出來?!?/br> 他說罷,扔下佩劍拂袖離去。 不說朝中大臣,就連追隨了第五扶引十余年的謀士近臣,也未見過他這樣情緒失控的時候。 眾人兩股戰(zhàn)戰(zhàn),叩首跪送。 連那些準(zhǔn)備春秋筆法略隱藏第五扶昌功績,渲染第五扶引的史官也老實了,不敢再動歪心思,瞧禮部就是個前車之鑒,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 誰說攝政王與陛下關(guān)系不好了? 殺個人,禮部的效率果然奇高,不多兩個時辰就擬好了。 停靈三日后,昭惠文皇帝下葬,第五扶引依遺詔登基,只是他并未改年號,依舊延續(xù)了第五扶昌的陽和,為陽和元年。 第五扶引登基那天,坐在冰冷的龍椅之上,俯瞰眾生,他早知道這個位置至高至險,寒冷刺骨,他的父親就死在坐上這個位置之前,卻不想這樣冷,冷得要將人骨頭縫兒都淬上冰。 他緩緩落座,卻不似往日從容。 指尖卻無意間觸到藏在墊子下的一張紙的邊角。 是第五扶昌的字跡,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藏在這里的。 “莫忘來路,砥礪同心。”后面還跟著個笑臉,有些時候,第五扶昌和姜月真的很像,譬如畫工,簡直異曲同工,簡略,憨態(tài)可掬。 字不知道是寫給第五扶引,還是寫給他自己的。 晦暗許久的天空,終于放出晴色。 第五扶引斂眸,掩下目中薄紅,溫聲道:“眾卿平身?!?/br> 第五扶引登基之后,姜月便要啟程回?fù)嵛髁恕?/br> 他心里是希望她留下的,好令他不至于太孤寂寒冷,但也知道這里她終究待不慣,不能強(qiáng)求,臨走時候遞給她一個匣子。 姜月打開,見里面裝滿了免死金牌和鐵券丹書,嚇得她砰一下又把盒子關(guān)起來。 這樣珍貴的東西,普通世家有一件就已經(jīng)十分了不得了,怎么給她這么多? 第五扶引向她笑笑:“回去帶給聶照的,他那個人最小心眼了,我知道他。這些東西用來安他的心。你平日里多勸勸他,別總讓他東想西想的,容易短命。但也別讓他鬧什么幺蛾子,否則八百個免死金牌都救不了他的命。” 姜月細(xì)想也是,清楚哥哥的苦心,也跟著笑了。 “還有,回去如果見到了燭龍,幫我向他問好,希望他今后生活順利?!?/br> 燭龍和第五扶引的約定早就年滿五年,因著事關(guān)百姓,才暫且留下幫忙,在入中都后,他便離開第五扶引去游歷江湖了,姜月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下:“他行蹤難定,如果找到了,我一定傳信回來?!?/br> 第五扶引幫她理了理斗篷,送她上馬車,姜月遠(yuǎn)遠(yuǎn)望見他挺拔的身影站在城墻上,沖自己揮手,堅定如一株青松。 姜月眼眶一紅,鼻子發(fā)酸,向他揮手作別。 她知道兄長其實并沒有表面看起來那樣光風(fēng)霽月,撥開松軟潔白的雪下,是淬了毒的利刃,但他勤政、愛民、堅定、事事為人先,會是個好皇帝。 這就是他一開始選好的路,哪怕再難,再孤單,哥哥也會走下去。 作者有話說: 第139章 第 139 章 ◎正文完◎ 姜月啟程時壓根兒沒給聶照寫過信, 她想著突然出現(xiàn)不失為一種驚喜。 黃昏時分,她打著哈欠穿過城門時,馬車被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 似乎來者不善。 姜月困頓的腦袋瞬間懵了,大腦里嗡的一下,她沒走錯吧?這是她家,是她的地盤吧? 一百種猜測在腦子里才過了半圈兒, 李寶音已經(jīng)當(dāng)機(jī)立斷地掀開車簾, 扯著嗓子喊:“干什么?不要命了, 誰的車都敢攔?” 李寶音的人生經(jīng)歷了三個大起大落——莽撞沖動、膽小如鼠、加倍沖動。 她大抵是那天在墻頭上望著下頭的千軍萬馬悟出了獨(dú)屬于自己的人生真諦“隨心而行”,翻譯過來:干就完了, 死了拉倒。 “吁吁吁?!苯卤凰龂樀妙^發(fā)都要炸起來,口不擇言拉住她。現(xiàn)在情況不明, 萬一真出事怎么辦? 寶音的人生真是充滿了極端, 咱們就不能折中一下嗎? 姜月的心情比知道她哥捅死了禮部尚書那天還要復(fù)雜。 “別廢話, 不想死就蒙上眼睛下來。”來人甕聲甕氣地扔進(jìn)來兩塊布條。 外面人似乎不少,不宜沖動,他們的護(hù)衛(wèi)看樣子要被擒住了, 姜月和李寶音對視一眼,還是依照對方所說,乖乖把眼睛蒙起來。 布條上帶著那人手心的溫度。 “姜月, 咱們接下來怎么辦?看起來情況不妙, ”李寶音自言自語, “嘶,你相公該不會死了吧?” “死了吧”這三個字眼尾音上揚(yáng), 姜月似乎從中品出了兩分不易察覺的興奮。 姜月:…… 上到她哥, 下到寶音, 好像他們盼著聶照英年早逝音容宛在許久了。 她幫李寶音把布條系好:“沒事,要死也是我和聶照先死,別擔(dān)心,他們真要?dú)⒃蹅?,就不會費(fèi)這么多口舌了,”系完,姜月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去吧,別太沖動和他們起了沖突?!?/br> 說罷,姜月也給自己蒙上眼睛。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馬車,朔風(fēng)像刀子一樣,好像把人皮割成窄窄的一條條帶子,在風(fēng)里撲簌簌作響。 姜月五官幾乎皺在一起,拼命把臉往斗篷里縮,一邊縮一邊想自己的處境,她是不信聶照會死的,分明前些天還收到了他的信。 她正思考著,霎時風(fēng)停了,也不冷了,似乎有人擋在她面前。 對方隔著衣料握住她的手腕,冷聲道:“跟著我走。” 他的掌心guntang,溫度幾乎能穿透布料灼傷姜月的手腕。 那股子熟悉的感覺愈發(fā)明顯,姜月故作看不清路,踉蹌著要跌倒,對方忙托住她,姜月就順勢往人家懷里一倒。 她似乎聽到他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聞到他身上動作間那股子經(jīng)過體溫貼燙的馥郁香氣。姜月不知道說什么好,她心情比剛才聽到李寶音嚎那一嗓子時想起她哥捅死了禮部尚書還要復(fù)雜。 但復(fù)雜歸復(fù)雜,得益于聶照教導(dǎo)有方,她這么多年還是知道什么叫不掃興的。 她干脆直接倒在人懷里,用嬌滴滴又蹩腳的撒嬌說:“哎呀……人家,腳崴了……”然后順手把手往他脖子上一搭。 姜月著實拿出了多年前糊弄霍停云那一套,又演起了弱柳扶風(fēng)菟絲花,蹩腳又合理。 對方顯然沒想到她來這出,愣了片刻,回過神,也跟她演起來了,將人一把橫抱起來:“那我抱著你走?” 姜月歪著頭貼著他的胸口,臉埋在上頭避風(fēng),指尖摩挲著他脖子上的皮膚:“那感情好啊?!?/br> 對方壓著嗓子低笑了兩聲:“你這樣,你相公知道嗎?你對得起你相公嗎?” “他不是不在嘛,”姜月想了想,又捏著嗓子,補(bǔ)了聲,“好哥哥?!?/br> 不出意外在他脖子上摸到一層乍起的雞皮疙瘩,她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笑出來。 她顯然低估了那人的底線,他甚至?xí)崦恋販惤?,對著她的耳廓吹氣:“那我殺了他,你跟著我怎么樣??/br> 姜月下意識抓緊他的衣襟,有點(diǎn)兒跟不上了,想了會兒,結(jié)結(jié)巴巴說:“好,好啊。” “這么快就移情別戀了,小美人兒?聽說你相公對你還不錯,你不會半夜睡在我旁邊趁機(jī)殺了我替他報仇吧?” 姜月?lián)u頭:“怎么會,我對您,對您一見鐘情,再見傾心,而且總對著他一個人多無聊,人生樂事升官發(fā)財死相公,這下都占齊了?!?/br> 她這次明顯感覺他抱著自己的手收緊了,姜月心中暗喜,還沒等再說些別的,話就被打斷了:“按照正常,你不是應(yīng)該哭著說別殺我相公,奴家任憑你處置嗎?” 姜月沒想到他喜歡這種,醞釀了一下,虛偽哽咽:“別殺我相公,奴家任憑您處置?!?/br> 對方原本攬著她后背的手猛然往上一推,唇上溫?zé)釢皴?,伴隨著一陣輕微的刺痛。 對方的唇離開她的,輕笑:“真沒良心,一點(diǎn)兒都不真誠,我看你是巴不得你相公死,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我先驗驗貨總不為過吧。” 姜月感覺自己這次已經(jīng)很不要臉了,沒想到他更不要臉,她把臉往他胸口一埋,裝死,任憑他怎么扒拉,都再也不配合了。 “怎么不說話了?剛才不是話還很多嗎?盼著升官發(fā)財死相公的小寡婦。”他晃了晃懷里跟沒骨頭似的人,問。 姜月冷哼一聲:“小寡婦害羞死了,別叫小寡婦了,哪有人不知廉恥當(dāng)街親小寡婦的?!?/br> “你假裝跌倒撲進(jìn)我懷里的時候,我也沒見你害羞,現(xiàn)在知道廉恥了?天這么冷,街上又沒什么人,”他笑起來,把披風(fēng)給她拉緊蓋好,問,“怎么認(rèn)出是我的?” 姜月心道這場戲終于落幕了,她的演技太差,他又浪的沒邊兒,說什么都能接上,好羞恥,把布條往眼睛下面一拉:“不知道,你一拉我的手我就知道是,然后聞到味道,果然一樣?!?/br> “屬狗的你,”聶照把她扶上馬,隨后翻身坐在她身后,抖了下馬韁,“這種游戲簡直和你玩不了一點(diǎn)。” “哪有你這樣玩游戲的,”姜月嘟囔之余,還不忘問他,“三哥怎么知道我這個時候會回來,我分明沒有傳信給你。”而且就算傳信了,時間也不一定會掐得這么準(zhǔn)。 聶照不以為意,耳尖尖兒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怎的,泛著海棠色:“當(dāng)然是我能掐會算,隨手一算就算到你現(xiàn)在會出現(xiàn)?!?/br> 姜月問完就猜到了,他大概是時不時等在城門前,所以才能正好堵住她,但做人留一線,何況是對聶照呢,所以她全當(dāng)不知,伸出手給他捂著冰涼的耳朵,還不忘恭維:“三哥好厲害哦?!?/br> 聶照扯唇一笑,志滿意得,顯然很受用。 姜月把摘下的布條又戴回去,聶照低頭瞥見,還覺得奇怪:“怎么又戴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