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我 第43節(jié)
她顧不上和他寒暄, 拔出長戈,蕩開身后幾個敵人,回身踹倒一個勒然士兵,噗嗤挑進(jìn)他的喉嚨。 榮代年抬臂擋開一人,終于有了喘息的機(jī)會,見到姜月如此勇猛,簡直震驚。她不止是勇猛,還帶著一股怨氣,他在三米開外都能感覺到,這股怨氣甚至隨著她的拼殺不僅沒有消減,反而愈演愈烈。 他看得都害怕,生怕姜月殺紅了眼回頭把他也挑了。 這么久不見,怎么忽然怨氣這么重? 戰(zhàn)事正酣,地面突然傳來一陣微弱的晃動,遠(yuǎn)處火光明滅,愈來愈近愈來愈近,近得地動山搖,不多一會兒,地平線上出現(xiàn)了一支手持火把的棗紅色軍隊,領(lǐng)頭者騎著一匹棗紅色駿馬,也是一身紅白相間的輕便鎧甲。 眾人不由得震驚,姜月也一時失神,幾乎忘了動作。 紅甲,應(yīng)該是蒼南軍。 她愣神之際,只聽身后一聲鏗鏘銳鳴,姜月回身,領(lǐng)頭的人早已疾馳而來,斬殺了她身后的一個勒然人。 “小心一些,”對方嗓音輕輕柔柔的,好像和煦的春風(fēng),“女孩怎么能出現(xiàn)在這么危險的地方?” 姜月聽到他的聲音,不由得心生好感,見他眉眼帶笑,眉心一點嫣紅,慈悲又寧靜,更加升起了親近之意,沖他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猜測他應(yīng)當(dāng)就是聶照提過的公子引,果然如傳聞中的那樣風(fēng)度翩翩溫文爾雅,令人向往。 有了蒼南人的加入,逐城這邊便如摧枯拉朽般,不多片刻,就將勒然人殺的殺擒的擒。 姜月連忙扔下長戈跑去把般若放下來,她等不到人來,自己抱著他跑回城中,他的身體輕得有些不正常,簡直不像一具有血有rou的身體。 姜月抱住他的時候,他渾身上下都在滴血,黏糊糊地沾了她一身。 可般若人是清醒的,怎么也昏不過去,他的手臂從袖口滑落,姜月才發(fā)現(xiàn),上面的rou竟然都沒了,只有一層薄薄的筋膜貼著骨頭。 姜月瞥見,渾身汗毛倒立,驚恐地大喊:“醫(yī)官!醫(yī)官!!快來救人啊!” 醫(yī)官急忙進(jìn)來,掀開般若的衣裳一看,嚇得倒吸涼氣,后退幾步搖頭:“凌遲之刑,不行了不行了,身上都沒剩什么rou了,有什么話盡快說吧。” 他不顧姜月的挽留,擺手出去。 姜月咬著牙不讓眼淚掉下來,把般若的被掀開的衣裳給他蓋好,裹緊,以期這樣能止血。 凌遲之刑,是一刀一刀用鋒利的刃沾酒割rou,因為事先灌了藥,所以行刑之中,受刑者只能清醒看著自己的rou被切掉,最優(yōu)秀的劊子手能保證三萬刀后人人依舊活著,三天后才能生生疼死。 “嚇到你了,別看了,”般若躺在床上,氣若游絲道,他試圖抬起手,想摸摸姜月的頭發(fā),卻因為失去肌rou,已經(jīng)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了,他說:“蕭律齊在商議退兵,我知道今年殺他,來年他必為禍患,所以我殺了他。 我去之前,便割開腿rou,將毒藥藏在rou里,用針線縫合了傷口,傷口愈合后藥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帶進(jìn)去了?!?/br> 姜月根本不敢碰他,他的身體直剩下一層薄薄的筋膜和血管,筋膜下就是心臟,它跳動的聲音那么劇烈,劇烈得像澎湃的江潮,也像飛蛾撲火后點燃的一瞬花火。 她無法想象般若會這樣就死了:“我去給你找藥,找止痛藥?!?/br> 般若嘆氣,挽留她:“沒有用的,姜月,你陪我說說話吧?!?/br> 他仰躺著在床上,血沾紅了身下的床褥,姜月知道,是真的,他要死了。 明明逐城里的房子還留著,一切如舊,姜月不敢想象她下一次和聶照再回去,對面墻頭的那個人卻再也沒辦法爬上來,坐在墻頭上叫她:“小月兒,今天練劍沒有?” “小月兒,你還真聽阿照的話啊。” 般若這個人很奇怪,看起來好像不正經(jīng)也沒什么責(zé)任心,醉生夢死得過且過,但姜月只知道,他會陪她練劍,會在逐城討不回欠糧的時候參與他們的計劃,他在破碎之下有一副好人的心腸。 姜月不信邪,她把營中所有的醫(yī)官都拽過來看了一遍,所有的口風(fēng)如出一轍,都是讓她好好跟般若說說話,或者給他個痛快,所有的止痛藥對他來說效果微乎其微。 她終于安靜了,用藥粉裹滿般若全身,蹲在床邊,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問他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或者什么話要說,擰了一塊溫?zé)岬拿?,幫他擦臉上的血跡,整理頭發(fā),她的眼淚流出一滴,她就飛快擦掉,怕滴在他傷口上,加重疼痛。 般若沒有之前痛,他要死了,卻笑得十分開懷:“你不要哭,我很高興,十年了,我終于能死了。我死后,你要和聶照好好在一起,他只有你了,他不能離開你?!?/br> 姜月擦掉他因為疼痛而涌出的汗水,不解其意。 “這十年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其實早就不想茍活,可沈家世代風(fēng)骨,我太臟了,死后無顏面對祖先,如今為抗敵而死,死后也有臉見列祖列宗,我終于不用活著了。小月兒,你要為我高興……” 姜月沒有追問過般若的身世,今夜他生命垂危,就著一盞昏黃的燈,和著滿室裊裊的血氣,才向她娓娓道來。 他的一切,他的過往,都如揭開迷紗樣展露在她面前。 “十年前,我的祖父沈知許和岳父江案因為與哀太子過往從密,在奪嫡之爭中被以借口流放,其實說岳父也不大準(zhǔn)確,當(dāng)時我與柏意并未成婚。 祖父和岳父年邁病重,流放途中,只剩下我和柏意,我們二人自幼有婚約,如今共患難,便在路上的樹下拜月結(jié)為夫妻,” 般若似乎陷入回憶,眼神逐漸渙散,“路上,兩個押送的官差吃了酒,要對她欲行不軌,我們兩個一路只喝薄粥吃野菜,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我便跪下來求他們放過柏意,他們說好,便押著柏意,讓她親眼目睹自己的夫君作為一個男人是如何被另外兩個男人輪流玷污的。 我知道柏意素性剛烈,沒想到她覺得是自己連累了我,當(dāng)夜便刺殺他們二人失敗后自盡。我埋下柏意,為了給她報仇,只能曲意逢迎,換得日日飽餐,降低了他們二人的警惕,終于在一個夜里將他們二人勒死。” 說到江柏意,般若似乎才像活了一般,眼底露出懷念和無盡的恨意,他也有喋喋不休的話要和姜月講了:“你不知道柏意是多好的女郎,她很好,活潑伶俐,善良熱情,雖然有時候會生氣不理我,但只要我能用心哄一哄,她就不會生我的氣了,我想過要和她執(zhí)守一生,我想即便是流放,一切都會好的,” 他頓了頓,忽然爆發(fā)出一陣激烈的嘶吼,“可是都被毀了,我既不能輕賤地死去愧對先祖,也不能忘掉一切重新開始。 那夜她痛苦的眼神我忘不掉,十年不敢忘,我只有一遍一遍雌伏在那些男人身下,看著他們那些惡心嘴臉的時候,才能重新體會到那一晚的遭遇,那些傷痕會加深在我身上的烙印,只有越痛,我才覺得自己在活著。 我從那天知道上天如何命運(yùn)弄人,如何把萬物生靈的命運(yùn)戲弄在股掌之間的,什么檀郎謝女,不過也是他目中野草一束?!?/br> 他的情緒如此激動,本就脆弱的身體像是一把被繃緊的弓,姜月顫抖著手擦掉他的眼淚,般若便漸漸平靜了情緒,急促地喘息著,似乎更加痛苦,卻有些安詳?shù)芈冻鲆荒ㄐθ荩骸叭缃裎矣辛艘粋€光明磊落去死的機(jī)會,到了陰曹地府也能正大光明見到祖父、父親、岳父,還有柏意,我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許久了。你會祝福我嗎?” 姜月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早就被淚水糊滿,喉嚨里也說不出話,醞釀了許久,才走調(diào)地擠出幾個字:“祝福你。” 如果這是你一直想要的,那我祝福你。 “如果祝福我的話,殺了我吧,讓我早一些去見他們,我現(xiàn)在真的好痛,給我一個痛快。我死后將我葬在撫西飛流坡東邊第六棵松樹下?!?/br> 他說痛,是姜月給他敷上的止痛藥粉失效了,可是才兩刻鐘。姜月?lián)u搖頭,抖著手又重新在他身上灑了一層藥。 可藥再次很快失效。 一刻鐘…… 半刻鐘…… 到最后止痛的藥粉已經(jīng)對他完全不起作用,般若扭曲在床上,血沫混著藥粉簌簌掉下,臉頰因為疼痛而青紫交加,汗如雨下,青筋暴起,他的視線已經(jīng)模糊,卻看著姜月的方向嘶吼:“殺了我!殺了我!求你!” 他的痛苦已經(jīng)超過人所能承受的極限,姜月知道,無論從哪里來講,他最好死了,且死得痛快些,活著反而是一種殘忍。 她終于在般若無數(shù)遍哀求她過后,掏出了腰間的佩刀,閉著眼睛從肋骨斜下插入了他的心臟,然后拔出,親友的血溫?zé)幔癜闳暨@個人一樣,姜月終于知道,此刻她是哭不出來的,她怎么能像這把刀一樣冷呢? 般若掙扎扭動著的身軀終于停止了,臉上甚至露出解脫的表情,他似乎才想起什么,張了張口,喑啞出聲:“我好像,還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名字,真是太不禮貌了,小月兒,我叫,沈憐青……” “憐青?”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我的名字。謝謝你。” 作者有話說: 沈憐青這個人,在我確定好男女主之前,他就已經(jīng)被設(shè)定好了,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即便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世間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但還是憐愛與他同樣的渺小眾生。 第53章 第 53 章 ◎十分向往◎ 依照規(guī)矩, 尸體要停靈三天再下葬,是為防止死者死而復(fù)生。沈憐青斷沒有這種可能,早些下葬也能早些完成他的遺愿。 所以當(dāng)天夜里, 便由軍中抬棺扶靈,姜月捧著他的牌位,送他出城。 街上一片靜默,百姓舉著火把, 夾道相扶, 自發(fā)為他戴孝, 無聲啜泣,明滅的焰火照得他們的悲傷綿長而恍惚。 逐城和勒然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這么些年勒然每每侵犯大雍,必然是逐城先受其害, 沈憐青的以命換命, 在逐城百姓心里是英雄, 他們自然要來送最后一程。 姜月走在前面,臉色蒼白,一身素麻孝衣, 眼前散落的紙錢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雪花般墜落,她注視著垂淚的眾人,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牌位。 人如果有魂魄, 那沈憐青一定看到現(xiàn)在的場景了吧, 他不必再擔(dān)心不能和家人九泉之下相見, 他走得清清白白風(fēng)風(fēng)光光,萬人敬仰, 他的心愿得償, 一定是笑著的。 依照沈憐青的臨終囑托, 他們將他葬在飛流坡的第六棵松樹下,松下有一座舊墳,被人清掃的干干凈凈寸草不生,碑上所刻“愛妻江柏意之墓”,沈憐青覺得自己骯臟,不敢面對江柏意,便請人隔兩日來掃一次墓。 墓被重新挖開,他們將二人合葬,重新立碑。 他們二人沒有子嗣,沒有親眷,姜月既然為沈憐青扶棺戴孝,便暫充當(dāng)他的女兒,在他們的墳上填了第一把土和最后一把土。 一切昨晚后,已是卯時,天朦朦朧朧地亮起來,舉著火把的百姓還聚集在山坡下,在淡青色的一抹天色里泛出星星點點的橙光,天上忽然下起朦朦朧朧的細(xì)雨。 胡玉娘也是一身白衣,撐傘上前,一改往日嫵媚的神態(tài),身上寫滿了疲憊,溫聲勸她:“回吧,你已經(jīng)折騰一天一夜了。我召集商會,為他立廟,大家都沒什么意見,改日來廟里為他上一炷香?!?/br> 李寶音也摸摸她蒼白的臉頰,想勸什么,只見姜月把最后一把紙錢撒進(jìn)火盆里,沖著墳?zāi)箍牧巳齻€頭,然后起身,看向他們:“走吧,昨夜剛經(jīng)歷一場戰(zhàn)事,軍中醫(yī)官人手不足,我們還要回去幫他們處理傷口。沈憐青搭上一條命才換來的轉(zhuǎn)機(jī),他走得高高興興的,我在他墳頭哭他見了晦氣?!?/br> 眾人聽著,也都收起了悲傷,將帶來的祭品一一放在墳前,一個接一個祭拜后離去。 從飛流坡上,正正好好能一覽撫西城,沈憐青注視著撫西六城,撫西六城的百姓也望著飛流坡注視著他。 姜月回到營中,便陷入忙碌,她盡量讓自己忙起來,一刻不停,就沒有心思回憶那天夜里的離別,她應(yīng)當(dāng)為沈憐青高興的,但也免不了惆悵,或許時間才是最好的傷藥。 …… 聶照一去已經(jīng)有七天,勒然果然如他所料,群龍無首,他在勒然撤軍之前趕到,公子引與他匯合,兩方對勒然駐軍利用地形夾擊,幾乎將敵人全軍覆沒,大傷勒然元氣。 士氣高昂局勢有利,此刻偃旗息鼓倒是可惜,他們打算一舉攻入勒然,挫挫對方的威風(fēng)。 白日才收收繳完物資,難得擠出空閑,他們安營扎寨,在地面堆了篝火,晾衣裳烤食物。 周圍熙熙攘攘走來走去的皆是疲憊但興奮的將士們,他們分著酒水和糧食。 “你的?!甭櫿毡蝗藦纳砗笈隽伺?,他回身,見是公子引,他遞了一個烤饅頭和裝好的水袋給他。 行軍打仗沒有不狼狽的,二人往日再俊俏,如今都是蓬頭垢面,臉上沾著血也沾著灰,身上更不必說了,就近沒有水源,就連飲用水都是去遠(yuǎn)處打來的,洗手都成為一件困難事。 聶照接過饅頭謝他,叼在嘴里,他嘴唇干裂,一張便滲血,引得他嘶了一聲,卻不甚在意。 他撕下一塊貼身的衣料沾了點水擦干凈掌心,剩下的沒舍得喝,貼身收起來,然后湊近火堆,擰眉對著火光在紙上寫字。 “子元還真是有個性,一日水米未進(jìn),干渴到到如此地步了,還要先擦干凈手寫信,”公子引笑笑,喝了一口水,“這樣重視,怕唐突人家,難不成是寫給愛人的?” 聶照握著筆的手猛一頓,片刻才復(fù)動起來,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 待寫好了,才又貼著火光檢查一番,將貼著身子收的一朵鵝黃色干花夾進(jìn)信中,交給小瓦送回去。 西北少有這樣嬌嫩的花朵,他見到了,就要寄給姜月。 他取下叼著的饅頭,語焉不詳:“是最重要的人。”相處了幾天,聶照倒也摸出公子引的脾性了,大抵用佛口蛇心來形容最是恰當(dāng)。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凡事都有自己的思量,不過在大局上還是明辨是非的,對下從不吝嗇,也不疾言厲色,反而關(guān)切有加。 還是不可深交,當(dāng)然聶照承認(rèn)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公子引淡笑著,輕輕抿唇,笑意卻不達(dá)眼底,語氣帶了三分真誠:“真羨慕子元,最重要的人能常伴身側(cè)。” “我還羨慕阿引,無牽無掛逍遙自在?!?/br> “子元怎么知道我無牽無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