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我 第39節(jié)
“再來一個吧,”姜月不由分說地把雞腿塞進她手里,抬起頭,“吃完別哭了,才不是你的錯,況且霍明愛有錯,為什么不能殺?三哥說要斬草除根,我當(dāng)時只覺得受教了,如今細想想,還真是至理名言,要是當(dāng)時能把方巡也殺了,那就不會有這等差錯了?!?/br> 李寶音細想想,雖然兇殘,好像這么解釋也沒錯,但她還是很愧疚,把自己的零碎萬一一一擺開給姜月:“我怕你養(yǎng)傷無聊,所以特意給你帶的,這都是我從小玩到大,精挑細選的好東西,還有些我娘做的吃的???,胭脂、口脂、香粉、鴨蛋粉、花鈿、青黛、絹花……咱倆可以互相在臉上涂著玩兒?!?/br> 世人沒有不愛美的,年輕的娘子郎君更是愛俏,姜月臺子上唯一一盒的胭脂還是舒蘭夫人因丈夫去世不宜過度矯飾送給她的,聶照用來給她在額頭點過紅點。 李寶音拿來這些東西,香噴噴的,都是姜月沒見過的好東西,她眼睛都放光了,一個個擦在手臂上聞一聞:“好香啊,寶音你對我可真好?!?/br> 姜月是個善于表揚他人的人,這話她對聶照說過無數(shù)遍,聶照十分受用,李寶音也同樣紅了臉頰,一個勁兒往她手里塞:“那都送你了送你了。” “真的嗎?寶音你也太好了吧,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苯峦现L音說話時候改不掉燦州的軟腔軟調(diào),李寶音被左一句“你最好最慷慨”又一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迷得五迷三道。 姜月也沒吝嗇,把聶照留給她的西瓜分了李寶音一半。 …… 姜家一眾逃荒到逐城,即便再努力節(jié)儉,還是改不掉往日驕奢的習(xí)氣,逐城又不是一個好做生意的地方,因而帶出來的錢如今也花得七七八八。 原本大夫說周氏好不了,但禍害遺千年,養(yǎng)了幾個月,如今能口齒不清地說話了,但還是渾身動彈不得,只能躺在床上,她哎哎地嘆氣:“天氣炎熱,也不知冰些荔枝西瓜來吃。” 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周氏本來就不是姜月堂叔的親生母親,如今生活拮據(jù),逐城里一個西瓜可貴了呢,買半個四口人吃都不過癮,小周氏就當(dāng)沒聽見,扇著扇子轉(zhuǎn)而和兒子道:“前一陣鬧得厲害,聽說姜月那個義兄在軍中有些名頭?西瓜你切幾片去瞧瞧姜月?!?/br> 姜祈彎著腰在地上修理明天要擺攤的桌子,劉氏馬上要生了,挺著大肚子戳了戳他,他向來聽他媳婦的,姜祈就看著那幾片西瓜搖頭:“好歹送一個,幾片也不嫌丟人,要去你自己去,我還要在家照顧應(yīng)柔?!?/br> 小周氏罵也不敢罵,打也舍不得,更不敢遷怒劉應(yīng)柔,瞪一下都不敢,她但凡一扶腦袋說頭痛,姜祈就得跟她撒潑,養(yǎng)個兒子二十年真是白養(yǎng)了,她把腳一跺:“行,你不去我自己去,你爹指望不上,你更指望不上。” 劉氏,也就是劉應(yīng)柔輕輕給蹲坐在地上的丈夫扇扇子,也不理婆婆的發(fā)瘋。 姜祈沖她笑笑:“夫人累不累,累了快回去歇歇,我自己做就好了?!?/br> 劉應(yīng)柔幫他擦擦額頭上的細汗:“我不累,夫君可要好好努力,咱們的孩子還等著過好日子呢。” 姜祈聽完,干勁兒更足了。 她愈發(fā)笑得恬淡。以前住在突州,家里窮,爹娘死得早,她到處彈唱,一心想著就是嫁個有錢人過好日子,姜祈隨他父親經(jīng)商路過突州,一個傻乎乎的紈绔子弟,豈不是最佳人選? 嫁去燦州發(fā)現(xiàn),日子沒想象的那么完美,卻也不差,姜祈雖然還有些招貓逗狗的紈绔習(xí)氣,卻聽話,她指南不往北,打東不去西,他又是家中獨子,只要他一直聽話,不沾他父母的壞心腸,那就未來可期。 就算現(xiàn)在窮一點,但只要腦子清醒,早晚會越來越好。 劉應(yīng)柔抬頭看看婆婆離去的背影,旋即收回目光,軍中豈是閑雜人等能輕易進的?周氏恐怕大門都進不去,姜月好歹日子過得好些了,她那義兄有出息,再跟這起子人攪合在一起簡直要命。以往沒見對人家多好,現(xiàn)在巴巴貼上去了,不安好心! 她因為憐憫算是幫了姜月一次,姜月也幫他們一家在逐城落定下來,要不是有人家兄妹庇護,也不能如此安生。 小周氏去了不到一個時辰,就罵罵咧咧捧著自己那兩片瓜回來,說狗眼看人低,竟然不讓她進門,她把這兩片西瓜塞進周氏手里:“吃吧,姜月飛黃騰達了,也不見照應(yīng)照應(yīng),狼心狗肺?!?/br> 周氏吃完一咧嘴,罵道:“不是親生的血脈,就算養(yǎng)十幾年也沒用,跟咱們都不是一條心的?!?/br> 劉應(yīng)柔持扇的手一頓,皺眉,大驚,姜月竟然不是姜家的親生孩子?撿來的?真的假的?她疑問:“姜月不是姜家親生的孩子?” 周氏冷哼一聲:“沒教養(yǎng)的衰癆鬼模樣,哪有我們家人的半點長相?可惜當(dāng)時我那個親孫女一出生就死了,上香除晦的時候正好瞧見她,白白嫩嫩的,生得不錯,要不然也不會撿這么個野種用來充婚約,要早知道聶家會敗,何苦浪費這些糧食,任她死了算了?!?/br> 劉應(yīng)柔長吸一口氣,怨不得姜家對姜月這么差,原來不是親生的?。?/br> 她想了想,扇子貼在胸口又輕扇,要是姜月不是姜家的孩子,此事得找個時間告知她,這么多年過去,如今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的生身父母。 …… 天是悶熱的,并沒有下雨,烏云滾滾地壓著,讓人從心底里升起一種不痛快,才申時帳中就點了油燈,老遠就能聞見一股湯藥味兒。 幾位親信的將軍來回看過了,大夫說不大好,但若是求生欲望強些,說不定能救回來,但王野一日里有半日是睡著的,睡又睡不安穩(wěn),始終夢魘,現(xiàn)在醒著,大家便都來瞧瞧,說不定是最后一面了。 聶照在外頭遇見了來看的劉方志,二人一前一后入帳,進去的時候背著光,教人看不清他的臉。 王野瞪大了眼睛,喊:“侯爺。” 他掙扎著要起身,聶照快走了幾步,站到他床前,扶住他的手臂,彎下腰道:“我不是他。” 劉方志心尖一跳,緣何王將軍會喊他侯爺? 王野拖住聶照的胳膊,用昏黃的老眼打量他,忽然老淚橫縱地捧住他的臉:“你不是侯爺,你是太平兒,是小侯爺,你是他?!?/br> 聶照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王野竟然還能一眼認得出他,這么久了他遲遲未來拜見過,一是怕真的相認訴說當(dāng)年之事觸及情腸,于他養(yǎng)病不利;二是若不相認,他一個小將沒有緣由來探望。如今王野病危,他是時候來瞧瞧。 “我長大了,將軍不要再叫我乳名了?!甭櫿彰偷匾恍撸瑓s頷首,當(dāng)是默認。 王野抓著他不肯撒手:“哦,是,如今你該有二十歲了,有個字,叫子元,子元啊,我尋你多年啊,你怎么不回來?” “我前些年見過將軍的使者了,只對他說是同名同姓的巧合。將軍在朝中舉步維艱,我是罪臣之弟,回去恐給你添麻煩?!?/br> 王野老淚橫縱,俯倒在他膝上,泣不成聲:“當(dāng)年一戰(zhàn),是我與侯爺和夫人一起,北羌趁我們?nèi)耸植蛔闼岳@后突擊,侯爺令我先殺出去請援兵,我走后,才知道,他們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援兵也不會來,所以寧愿戰(zhàn)死以留清白,卻怕我無辜枉死,讓我先走。” 聶照冷不丁被提起當(dāng)年戰(zhàn)事的細節(jié),也沉默,靜靜聽他描述當(dāng)時的慘狀。 血沒馬蹄,橫尸遍野,青草被人血澆灌得肥嫩翠綠,瘋長到腰間。 劉方志亦是沉默,上下一聯(lián)系,便得出結(jié)論了,王野早年在宣平侯麾下效力,所說的侯爺自然是宣平侯聶沉水,當(dāng)年奪嫡之爭慘烈,朝中風(fēng)云巨變,驚聞聶家通敵叛國,宣平侯聶沉水戰(zhàn)功赫赫,卻因無援軍而戰(zhàn)死靖北,聶積香被斬,那聶照就是聶沉水的幼弟? 怪不得,怪不得聶照有如此帥才,不像出自文官之家,原是家學(xué)淵源。 王野一邊說著,一邊從枕下拿出自己的印信:“如今見到子元,我也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了,能放心去見侯爺了,這是我的貼身信物…… 先恪元皇帝病重之后,朝野上下風(fēng)雨如晦,如今清元陛下在政無所作為,除了皇后與黃賢對立外,還有先帝哀太子的遺部和當(dāng)年聶家交好的臣子茍延殘喘相互取暖,以及一些中立清流,如今皇后黨敗落,牢梁之眾,印累累綬若若,你大可持我印信與交好舊部聯(lián)絡(luò)?!?/br> 他湊近,說了幾個人名,道這些都是可信之人,若舉大事,可用之。 聶照和他說了一會兒話,見他昏昏沉沉又睡去了,才起身出去,夜已經(jīng)更深,深吸一口便是露重的寒氣。 灶下養(yǎng),中郎將。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guān)內(nèi)侯。 漢時的歌謠在元恪末年已有重現(xiàn)的預(yù)兆,今日更甚。 劉方志默默也隨著出來,遲疑了許久,才道:“萬沒想到你是宣平侯的弟弟,當(dāng)年恪元四將何等風(fēng)光,是朝廷中流砥柱,宣平侯更在四將之首,師從公孫既明,戰(zhàn)功赫赫,無人能望其項背,凡為將帥者無不以他為榜樣,誰料到……” “或許就是這些榮耀才惹出禍端?!甭櫿漳﹃种型跻暗挠⌒牛L嘆一口氣,“夜深了,將軍休息罷,我也該回了。” 劉方志點頭,看著聶照的身影一時不言。 聶照隨手摘了根狗尾巴草,咬在齒間,往眷所慢慢挪動,心里一時是過去的事,一時是如今的戰(zhàn)局,再是撲朔迷離的未來。 門前掛了盞燈,上面用筆蘸了墨水花了幾朵簡陋的小花,簡陋到像是用兩塊木板搭成一方小床那樣簡陋質(zhì)拙。燈籠原本是沒有的,聶照看了看那盞橘色的小燈,有些奇怪它的來歷。 但它在細風(fēng)中飄搖,被吹得忽明忽暗,卻就是不滅,狹隘又偏愛地僅僅照亮著那一方寸小天地,聶照心里一時升起了細密的疼痛酸澀,像潰散多年的家有了具象,重新拼湊,而拼湊者僅僅僅是一盞燈籠。 夜里會下雨,他將燈籠摘下來帶進去。 李寶音走了有一陣了,姜月還在院子里吃西瓜看星星,見聶照抱著燈籠走進來,連忙叫住他:“你摘下來做什么?我特意叫寶音幫我掛上去的!” 聶照把燈籠吹滅:“今晚要下雨了,明早我走的時候再掛回去,”他走過去拍拍姜月的頭,“怎么想起掛燈籠了?” “我想你送我一個親自雕刻的平安鎖,那我就送你一盞燈籠,雖然不是我親手做的,但上面的花是我親手畫的??!”姜月仰起頭認真和他說,“這樣你晚上回來就不會太黑了,你看那個花,是不是很可愛?” 聶照摸了摸簡陋粗糙的花瓣,點頭:“可愛,但是比起你差一點?!?/br> 或許幫他拼湊起家的不是燈籠,而是送給他燈籠的人。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沒更新,因為晚上放共享電動車的時候不小心擰到了開關(guān),我在車旁邊站著,車卻帶著我飛出去了,就是,人青一塊紫一塊了,還好沒東一塊西一塊,所以昨晚就沒更新_(:3」∠)_ 26章小聶跟劉牛主動說身份的劇情修改了,感覺由王野說更符合一點人設(shè)和寫作干貨。 牢梁是漢元帝時期官員,宦官石顯專政,牢梁等人和石顯勾結(jié)獲取高官厚祿。 灶下養(yǎng),中郎將,出自《更始時長安中語》。 第47章 第 47 章 ◎19日一更◎ 霍停云已死, 撫西潰散,牛日帶了幾個原本撫西的小將回去,一番游說, 不日便擒下霍明承而回。 如今逐城兵馬比過往強大不知幾何,守城自然易如反掌。 連著三天,退了三波勒然的敵人,逐城士氣大振, 對方龜縮, 此時勒然必定不敢貿(mào)然進攻, 要避其鋒芒。 唯一便是般若,無論發(fā)了多少次接應(yīng)信號, 他都未曾回應(yīng),也不與他們匯合。 倒是有一次, 兩軍對壘之際, 大家遠遠看見他乘馬在蕭律齊身側(cè)笑得開懷。 有人罵他不愧是男娼, 就是這般的沒骨氣,眼見有好日子就巴巴貼上去了,全然忘了自己是大雍的子民。 也有人說般若不過是個普通人, 如今保命罷了,不能對他苛責(zé)太多。 聶照沉默地斂眸,問:“鳴鏑呢?拿三支來?!?/br> 他看著對面的般若, 向天空連發(fā)三響。 般若還是笑容燦爛, 沖他擺了擺手, 似乎是打招呼。 聶照不做他想,至少般若是安全的, 看起來又給蕭律齊灌了迷魂湯, 大抵是不會輕易被殺了, 到時候驅(qū)逐這些勒然人,也能將他救回來。 眼下是個全軍出擊的好時候,若能一鼓作氣傷對方元氣,把他們逼回勒然老家,那大雍就有好幾年的安生日子了,他們占據(jù)撫西,也少幾分隱患。 但逐城加上撫西的人,攏共七萬,敵方十二萬人馬,便是傾巢出動,也未必可行。 不過現(xiàn)下也管不了這么多,軍中圍著篝火擺了酒,煮了羊湯,氣氛一時熱鬧起來。 姜月還在養(yǎng)傷,傷口結(jié)痂,又疼又癢,她喝不了羊湯這類發(fā)物,但被勾得心癢癢,還是跟著聶照去湊熱鬧。 凡是逐城原本的人都知道姜月主動去撫西的事兒,真仗義,也知道她多么的頑強,在兩條野狗的圍攻下還能硬挺著等到聶照到,這身手這毅力,確實讓人佩服。 姜月從回來開始又沒露過面,是以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大家凡是路過都要端著酒跟她打個招呼。 “這位便是徒手殺死兩條野狗的女中豪杰了吧!在下荀全彪,佩服佩服,我干了你隨意?!?/br> 姜月笑著點頭,今晚笑得臉都僵了:“荀將軍好?!?/br> 聶照代她向荀全彪碰碗喝了酒。 荀全彪還似意猶未盡,干脆坐下了,連連夸贊:“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身手,實在是英雄出少年啊,了不起,太了不起了!” 姜月不擅長應(yīng)對這種,便裝作羞澀地躲在聶照后面一直保持友善笑容,總歸不知道說什么,笑就是了。 好在聶照不是那種討人厭的家長,會把孩子從身后扯出來強迫她聲情并茂描述當(dāng)時的場景,他只狀似不經(jīng)意,語氣淡淡的向荀全彪點頭:“荀將軍過獎了,哪有您說得那么厲害,不過兩只身長三尺,牙寸長,在飛鷲崖下吃慣了死人的野狗罷了,當(dāng)不得您如此盛贊?!?/br> “誒??!”荀全彪連忙擺手,眼如銅鈴般瞪起,拔高聲音,“你瞧你這話說的,她才多大,還沒到十五,了不得嘍,你問問這些生瓜蛋子們十五歲能干什么?我十五的時候還在營里灶房剁冬瓜呢?!?/br> 聶照一言不發(fā),只是捏著酒碗壓不住笑,下巴也禁不住微微抬起來。 他在那兒和人談天說地,聽著源源不斷對姜月的溢美之詞。 姜月心早就飛了,飛到鍋里,眼巴巴瞅著里面煮沸的奶白羊湯,翻滾出帶著肚兒腸兒的花兒,濃香撲鼻,垂涎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