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躲在墻后也不光彩。

    好久沒聽到聲音，云貞試著探出腦袋，卻看陸崇一襲白衣，站在棗樹下，抬頭凝視著棗樹。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男子正克制著呼吸，向來清冷的雙眸，眼眶微紅。

    云貞與他對上雙眸，那一剎，她讀出壓抑的沉痛與落寞。

    她心口猛地一跳，立刻縮回墻后。

    八年前，陸家大爺陸嶺赴任四川，途中卻染病去世，留下大夫人與陸蔻幾個孩子，陸崇向來敬重長兄，對長兄幾個孩子，也關(guān)照有佳。

    如今，陸蔻驟然去世，可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大夫人悲憤欲絕，成日有氣無力，侯老夫人也因這事落下病根子，湯藥不離身。

    于是陸蔻的葬禮，全由陸崇和三夫人cao辦。

    云貞在葬禮上見到的陸崇，唇色淺淡，神色雖些微疲倦，主理家事卻條條有理，陸瑩她們?nèi)颊f，侯府有小叔在，便叫人安心。

    只是，大家似乎忘了，陸蔻這一去，他也會傷心。

    也是這時候，云貞才發(fā)覺，他輩分是比他們高，年歲上，卻沒有高多少。

    云貞怪自己攪了他的心緒，本以為陸崇走了，只聽星天走來請示他：“爺，大姑娘的丫鬟南枝怎么勸都不肯走，說要為大姑娘守著乘月閣?！?/br>
    沉默了一會兒，陸崇：“那就留著吧，妥善安排她?！?/br>
    音色如常，聽不出旁的情緒。

    云貞支著耳朵，她只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星天走了，陸崇還在，卻是寂然無聲。

    一陣大風(fēng)拂過，云貞面前掉落幾片新樹葉。

    她撿起來掂了掂，放在唇下，她很小的時候，母親還沒去世，給她吹過一首曲兒，每次她哼著，心里都會很平靜。

    曲兒輕慢悅耳，和著風(fēng)聲，光影明滅，樹影婆娑。

    棗樹的葉子是青的，花也是青的。

    隔著一堵白墻，她吹著樹葉，他站在棗樹下，誰也沒有跨過這道月洞門。

    卻都知道墻后是誰。

    “沙沙，沙沙?！?/br>
    樹葉聲音照進(jìn)現(xiàn)實，云貞眼角忽的滑過一滴淚，她睜開雙眼，看著帳頂，猶分不太清楚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

    還是馮氏的聲音讓她回過神：“貞娘，我吵到你了？”

    云貞搖搖頭：“沒有?！?/br>
    這個午覺，一下睡到酉時。

    方才的沙沙聲，是馮氏捧著一個圓簸箕，里頭裝著碎茶葉，她在挑茶梗。

    這幾天，馮氏想了個賣茶葉的賺錢法子，侯府待下人不薄，分給下人的茶葉，與路邊茶館的茶葉相比，好多了。

    只是不是所有人都愛喝茶，比如馮氏新結(jié)識的王嬤嬤，就攢了很多茶沒喝。

    馮氏用兩百錢買下茶葉，將茶葉分成三等，茶葉完好的能賣到客棧，一般的與粗梗碎屑，就賣去茶館，能賣出三種價錢。

    云貞聽罷，雙眼晶亮：“姆媽真厲害！”

    馮氏很會過日子，夢里卻因不肯勸云貞從了陸旭，離開侯府后也擔(dān)心她，不愿離開京城，被陸旭暗中打壓，過得窮困潦倒。

    想到陸旭，云貞的某個念頭，就顯得自大了——她不想陸蔻死。

    她記得一開始，侯府對外稱陸蔻得了惡疾而去，后來幾年，她意外聽到陸旭提及，才知道，陸蔻根本不是因病而死，而是懸梁自盡。

    既然不是急病，陸蔻本可以不死。

    云貞知道自己愛哭，還沒本事，獨善其身尚且不易，又如何救人？可陸蔻是這樣好的人，夢里她受過大房恩情，如今陸蔻也幫她識字。

    她不能眼睜睜等悲劇再現(xiàn)。

    況且，身份互換這種事她都敢做，還有什么不敢的呢？

    云貞同馮氏挑茶梗，一邊給自己鼓勁。

    好在她可以趁讀書親近陸蔻，只是要避免太明顯，就不能去得太勤。

    這么下來，一旬的時間，她只去了一次乘月閣，陸蔻教她怎么握筆寫字，還夸她聰明，寫字漂亮呢。

    就這樣，云寶珠還很不滿，死瞪著她：“你往蔻jiejie那跑干嘛？也沒見你跟瑩jiejie獻(xiàn)殷勤啊，你別忘了，我們是二房的人呢?！?/br>
    云貞小聲：“知道了。”

    云寶珠見她鵪鶉一樣，心里得意著，說：“對了，瑩jiejie沒請你中秋去靈云寺玩吧？那天我們幾個姐妹，都要爬山，去靈云寺祈福?！?/br>
    靈云寺。

    云貞夢里這一年的中秋，也是去靈云寺。

    那時，陸瑩已發(fā)現(xiàn)陸旭對云貞的關(guān)注，很是不悅，云貞做不得正妻，侯府這種世家，斷沒有未娶正妻先有妾室之事，有損體面。

    偏生云貞半點不知，長了那么一張艷麗的臉，侯府郎君們的目光，總流連在她身上。

    陸瑩心生警惕，有意打壓云貞，在去靈云寺這一日，引導(dǎo)云貞穿一套天青色彩繡并蒂蓮上衣，與茜色單羅紗留仙裙。

    這身顏色當(dāng)真惹眼，云貞有些不自在，還是聽了陸瑩的話。

    到靈云寺下馬車，她才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顏色與姜懷雪一模一樣，姜懷雪性格霸道，最討厭旁人與自己衣裳撞色，尤其是云貞的容貌，同樣的顏色，卻生生將她比下去。

    頓時，姜懷雪臉色極為難看，說：“看來我這身衣服，是再穿不得了，晦氣。”

    陸瑩連忙安慰姜懷雪：“雪jiejie別生氣，不值當(dāng)，不值當(dāng)?！?/br>
    一時，所有少女都圍著姜懷雪。

    云貞臉頰通紅，卻不知道該怎么回，陸蔻不在，沒人會站在她這邊。

    等進(jìn)寺后，要捐錢添油燈。

    云貞是鄉(xiāng)野來的姑娘，捐了一兩銀子，都要心痛許久，姜懷雪一出手五十兩，還拉著人來瞧云貞捐了多少。

    還有個姑娘大聲嚷嚷：“一兩銀子？一兩銀子能跟佛祖祈愿什么呀，還不如不捐呢！”

    叫云貞好難堪。

    回想起那種孤立無援，云貞還有點心堵，所幸如今自己不會再遇到了，她不知道云寶珠會不會被針對，只是提醒一句，能避就避。

    她便告訴云寶珠：“前陣子裁衣，天青色和茜色布料，寶珠jiejie做成什么？”

    云寶珠：“對襟和裙子?！?/br>
    云貞：“jiejie膚色有點暗，天青色和茜色太過明亮，jiejie不適合這么穿，尤其是外出天光大亮，更明顯?！?/br>
    云寶珠想說云貞膚色才暗，可云貞前陣子黑了一點，如今鎮(zhèn)日關(guān)在水天閣，臉頰變回白瑩瑩的，吹彈可破，真是羨煞旁人。

    何況云貞畫畫厲害，對顏色感知也強。

    她勉強應(yīng)答：“知道了，還用你說？”

    只是，等陸瑩建議她這么穿時，她一下把云貞的話忘到腦后，陸瑩都沒覺得她膚色暗呢，云貞算什么東西。

    很快，八月十日，陸蔻定下柳閣老之子，婚期在明年六月十八，陸蔻待嫁，不便出門，就沒去靈云寺。

    陸瑩沒請云貞，云貞正好不用想借口推脫。

    十五這日，云寶珠她們早早就出去了，云貞貪睡，卷著被子在床上滾了兩圈，這才翹著頭發(fā)爬起來。

    小翠給云貞端來銅盆，洗漱完畢，云貞帶著她，提著筆盒書本，去到乘月閣。

    陸蔻對她親近，乘月閣的仆從也不會捧高踩低，云貞見到陸蔻身邊的丫鬟南枝，不由揚聲：“南枝jiejie！”

    南枝回頭，笑了出來：“貞姑娘來了呀?！?/br>
    陸蔻身邊兩個丫鬟，叫紅豆和南枝，二人性格穩(wěn)重，行事妥帖，但云貞更喜歡南枝，南枝很忠心，夢里一直為陸蔻守著的乘月閣。

    招呼云貞坐下，南枝說：“姑娘在疊云亭練琴，叫我留意著你呢，我這就去叫她。”

    云貞：“有勞了?！?/br>
    南枝指著桌上餅食：“這是給貞姑娘準(zhǔn)備的，先吃點墊墊肚子。”

    云貞臉微紅：“好，謝謝?！?/br>
    上次練字練到她肚子咕咕叫，惹得陸蔻忍俊不禁，這次卻記得給她備下餅食，還是她愛吃的菱粉糕和海棠蜜餞。

    蔻jiejie真好。

    云貞吃著東西，一邊翻看千字文，細(xì)細(xì)回憶自己不會的地方。

    外頭傳來說話聲，云貞以為是陸蔻回來了，一手捻著海棠蜜餞，幾步蹦到門口，探出小腦袋：“蔻jiejie！”

    她聲音突的卡住。

    就看陸崇帶著星天，陸蔻帶著南枝，二人本是在門外聊天，被云貞這一打岔，齊齊朝她看來。

    云貞：“……”

    呀，要命。

    第十三章 貍奴

    ◎比見到他就扭頭跑，好多了?！?/br>
    陸崇還是第一次，在一個人面上，見到色若春花爛漫，與面如金紙凄涼。

    少女笑眼彎彎，眼波清澈，看清楚他的那一瞬間，她腳步定住，面上歡喜悉數(shù)退潮，花凋葉落，一張小臉煞白煞白，好不可憐。

    仿佛他是羅剎轉(zhuǎn)世，惡鬼投生。

    她立刻收束手腳，拘謹(jǐn)?shù)毓怨哉局桓姨ь^，細(xì)弱地說：“蔻jiejie，七爺?！?/br>
    陸崇沉默了。

    陸蔻用力壓著上揚的嘴角，想了這輩子最難過的幾件事，就怕自個兒笑出聲。

    她清清嗓子，聲音輕柔，安撫著云貞，說：“貞meimei，小叔是跟我來要顏料的，來，咱們進(jìn)去吧?！?/br>
    云貞點頭：“嗯?！?/br>
    她不無懊悔，自己真笨，一驚一乍的，豈不是當(dāng)著陸崇的面，說自己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