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下，那張面孔如刀刻斧鑿，棱角分明，幽深矍鑠的目光，有種能穿透人心的威嚴(yán)感，一席緋紅官袍下，依稀有年輕時(shí)的俊朗風(fēng)貌。

    高松在首輔之位上呆了數(shù)十載，手下弟子門生不計(jì)其數(shù)，賢德滿朝，可堪公正無私四個(gè)字。

    聽著石梅如此賞贊，他登時(shí)從座上站起，恰好石梅亦捧著卷子過來了，兩人秉燭，細(xì)細(xì)翻閱那篇策論文章。

    這篇文章，全篇就著歷朝歷代難以解決的治水問題展開。

    用詞華彩，字字珠璣，當(dāng)?shù)蒙衔牟伸橙?。更難得的是，其中條條策論，針砭時(shí)弊、鞭辟入里，又針針見血，見解新奇獨(dú)到。

    饒是這群博覽群書見多識(shí)廣，閱卷數(shù)載不可斗量的老臣們。

    也忍不住拍案叫絕。

    石梅贊不絕口道：“此篇文章雖未大談特談如何治水，卻能高屋建瓴，將重心放在防范未然、未雨綢繆之上，提出面面俱到的詳解以及策略。見地高遠(yuǎn)，不同于常人千篇一律的泛泛而談，將防水先于治水，談得如此入木三分的，可稱得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br>
    除了石梅之外，其他被吸引來的禮部官員也紛紛贊不絕口，為此篇精彩文章所傾倒。

    “當(dāng)真是精彩，也不知何地的考生，想來會(huì)是個(gè)解元、魁首之類的人物。”

    為了力求公平公正，每年的考卷都是用紙糊封過姓名、籍貫方可交付官員審閱。所以眾人是只見其文，不知其人的。

    但此刻整個(gè)文淵閣已經(jīng)沸反盈天。

    足可見此文章引得的轟動(dòng)，這是前所未有過的。

    高松為官數(shù)十載，于首輔之位上穩(wěn)坐十余載，此情此景，眾人為一篇策論爭相歌頌的場景，還當(dāng)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光憑一篇文章就能掀起波瀾，那這作文章的人。

    焉會(huì)是池中之物？

    這樣的人，將來入仕為官。定是要頭一個(gè)握于手中，為己所用的，如若不然，哪日后來者居上。局面就難以掌控了。

    到了那時(shí)，想必定是后果難料。

    思及此，高松眸光中掠過一絲幾不可查的暗芒。

    可局面已至于此，他不得不出面發(fā)聲，遂道：

    “諸位同僚皆是耳聰目明，既然將此文章視作一等，本官明日便將其交付瑞陽王殿下定奪。諸位可靜候佳音?！?/br>
    一番話，引得眾人齊齊首肯。

    “首輔大人公允”

    “老師公允?！?/br>
    *

    次日，御花園內(nèi)，明和帝正閑來無事在水榭喂魚。

    另一側(cè)的林蔭道上，李玥手持長卷錦盒，步履從容地朝亭內(nèi)走去。

    掌印太監(jiān)徐吳一聲輕喚：“陛下，瑞陽王殿下來了。”

    明和帝回眸，李玥一席鎏金紫袍，姿容清雅長身而立在亭外，身上時(shí)不時(shí)墜落極點(diǎn)粉櫻，秀美得像是一幅畫。

    “十三弟快進(jìn)來?！?/br>
    明和帝啟唇說著，將手中魚餌盡數(shù)往錦鯉池中一拋。引得一陣清波漣漪，錦鯉爭相搶食，水面翻騰。

    “皇兄好興致?！?/br>
    李玥立于他身后，瞧見錦鯉池中的喧騰之景，淡淡笑道。

    明和帝慈笑道：“閑來無事罷了。”

    李玥但笑不語，明和帝打量了一眼他臂彎間的錦盒，展露一個(gè)輕快地笑，道：“朕交代與你的事情，可是辦得有眉目了？”

    “是?！崩瞰h朗聲道，幾步上前，將長卷錦匣置于水榭中央的白玉桌上，緩緩鋪展開來。

    “皇兄請過目?！?/br>
    明和帝走近，微微瞇起眼睛，細(xì)看這份文章。

    越品越賞贊，眸光愈亮。

    最后，竟作撫掌之態(tài)，連嘆了三聲。

    “好、好文章、當(dāng)真是好文章。”

    李玥心有所感，亦附和了一聲。

    “皇兄好眼光，昨夜整個(gè)內(nèi)閣都評其為一等華章?！?/br>
    明和帝眸中笑意暢快。

    “也不知是哪地人士，哪戶清流人家出了這等才思敏捷人物，朕倒是好奇了，有些等不及在殿試，一睹此人面目了。”

    亭中惠風(fēng)和暢，不經(jīng)意卷起長卷的邊角。

    李玥目光落在那處被紙糊封貼的卷邊，輕笑道：“普天之下，凡事科舉考卷皆需封口，不到放榜之日。唯有皇兄有權(quán)可撕?！?/br>
    臨朝重視科舉，任何將姓名等次提前泄露的閱卷官，都會(huì)以徇私舞弊論處。

    故而在科舉這一塊，經(jīng)過歷年的嚴(yán)打嚴(yán)控，早已是鐵板一塊，清水一池了。

    明和帝笑道：“看來你們也是等不及想知此人的廬山真面目了？”

    李玥道：“高大人今早來的時(shí)候，還眼巴巴提及此呢?！?/br>
    明和帝一針見血，“他若是知道了，豈不是隔日門生便又多一個(gè)？”

    李玥淡笑：“皇兄放心，臣弟絕不會(huì)那只老狐貍面前提及分毫的?！?/br>
    明和帝瞧了他一眼，伸手輕輕去撕封口上的紙糊。

    嘶——

    撕紙之聲宛如裂帛。

    臨安江桐

    赫然映入眼簾的，是四個(gè)蒼勁古樸的墨字。

    整秀的字跡雖纖瘦卻不乏力風(fēng)逸，筆力虬實(shí)，字跡清晰端肅，賞心悅目。

    “原是，臨安江氏。”

    明和帝沉吟，抿著唇微微頷首，表情從容。

    而李玥。

    卻是在看清楚那個(gè)名字后。

    倏然睜大了眸子。

    心中那份慌亂讓他無端攥緊了袖籠中的手。

    江桐這個(gè)名字。

    他是知曉的。

    再加臨安此地，便更不會(huì)錯(cuò)了。

    衛(wèi)燕從前錯(cuò)付真心的那個(gè)男人。

    就是臨安江家的三子。

    江桐。

    神思翻涌，他心中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

    嗡鳴一聲作響。

    *

    轉(zhuǎn)眼便至三月，春闈過去已有半月有余，放榜之日也悄然將至。

    西城的貢院門前，天還未大亮，考生們就已翹首以盼，在門前等著了。

    待卯正，天光破曉之時(shí)。

    便有貢院官員出來張貼杏榜。

    杏榜是長長一卷，上書了此番會(huì)試通過者名目，洋洋灑灑約兩三百人的名字，浩如煙海的名目里，尋起來自要費(fèi)些功夫。

    尋著了自然是皆大歡喜，獲得貢士的身份，不日可入皇宮參加殿試，面見天子成為天子門生，以進(jìn)士身份入朝為官。

    尋不著倒也不必氣餒，先前獲得的舉人身份，亦足夠在當(dāng)?shù)匕莨偃温?，穩(wěn)當(dāng)從仕。

    所以自皇榜張貼伊始，那些舉子們便仰著脖子、踮起腳尖，擠著挨著。

    去榜上尋自己的名字。

    若是尋見了，少不得高聲呼號、欣喜若狂。

    若是沒尋見，便稍顯遺憾地垂頭喪氣、無功而返。

    江桐、江柯也在觀看榜文之列，兩人立在中后排，循著眾人翹首而望的方向看去，一列列地在榜上搜尋自己的名字。

    江柯眼神好，一下便在中斷尋著了自己的名字。

    “我中了，我中了!”

    十年寒窗終得圓滿，他喜不自勝地高呼起來。

    當(dāng)他的目光落到榜首的那道姓名時(shí)，更是驚喜地不能自抑，大喜過望而渾身顫抖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抓住身邊江桐的胳膊，表情幾乎失態(tài)，眼中的喜悅以致前所未有的癲狂。

    “子瑜，你中了魁首!”

    人聲嘈雜，他在江桐耳畔一陣高呼。

    “快看，那是不是你的名字？應(yīng)當(dāng)不是我眼花了吧，啊？子瑜啊子瑜，你中了頭名會(huì)元！頭名會(huì)元！”

    他激動(dòng)地不能自已，拉著江桐的胳膊使勁搖晃，胸中激蕩的那股子熱切幾乎要天崩地裂。

    他們江氏，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在他們二人這代。

    有了出頭之日。

    可盡管他激動(dòng)地情難自抑，渾身顫抖，控制不住地心潮澎湃。

    那頭的江桐。卻與他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冷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