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廉搖頭。

    他唯一能交代的便是他的茶為何會被太子喝了，旁的他都應(yīng)當(dāng)不知情。

    如今既然太子說那杯茶是他遞給太子喝的，他便連辯說不是的資格都沒有了。

    難不成太子還能故意冤枉他？

    裴丁命人將童廉押下去。這次可沒有帶上來時那般客氣了，既然太子說是童廉主動要求與他換茶喝，那在此案中，童廉無論如何都脫不了干系。

    押走童廉后，裴丁再看向坐在房中優(yōu)哉游哉的賀礪，心中又犯了難。

    既然童廉在交換茶杯一事上撒了謊，那他交代的旁的事情可信度自然也大大降低。但太子中毒非同小可，任何線索都不能輕忽，這賀礪，到底是抓還是放？

    抓，沒有證據(jù)。放，他又是童廉這個與太子中毒案有涉之人指認(rèn)的人。

    賀礪見他看著自己一臉為難，主動站起身道：“既然童相公指認(rèn)我與這樁案子有涉，事情又還未調(diào)查清楚，為免你們?yōu)殡y，我就在此呆兩天等你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吧。也不用特意找地方安置我，就與童相公一間牢房好了，我還想問問他為何要陷害我。”

    裴丁叉手道：“多謝賀大將軍體諒，但是與童相公一間牢房不合規(guī)矩，如大將軍與童相公這等身份的，下獄都是單人牢房?！?/br>
    “那就隔壁?！辟R礪退而求其次。

    夜深了，大理寺的監(jiān)牢里燈火晦暗，隔墻多人一間的大牢房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各種聲響。

    打呼聲，咳嗽聲，時有時無的呻i吟聲。

    獄卒巡夜，到單人牢房這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賀礪雙臂枕著頭，架著一雙長腿仰躺在石床的被褥上。

    隔壁童廉坐在石床沿上，一動不動。

    獄卒的腳步聲遠(yuǎn)去后，童廉微微抬起頭來，嗓音沙啞地開口：“原來晏閱只是障眼法，你與太子殿下真正想除掉的人，是我。”

    凡是能在官場上混幾十年的，誰沒有點敏銳的嗅覺？今日太子一開口，童廉就知道自己入了彀中了。

    “太子才十二歲，他不像你們，城府深沉，懂什么是將計就計?！辟R礪淡淡道。

    “呵。”童廉慘笑一聲，道：“賀大將軍，你裝得可真像?！?/br>
    賀礪：“彼此彼此?！?/br>
    “既然一切盡在掌握，你想脫身應(yīng)當(dāng)不難，為何還留在牢中？”童廉問。

    “等?！?/br>
    “等什么？”

    “等童相公想清楚，是要貶官外地，還是，抄家滅族。”賀礪道。

    “就算太子殿下指認(rèn)是我主動要求與他換著茶喝，在案情未明之前，我的罪名，似乎也夠不上抄家滅族?！蓖渲樀?。

    “你想得沒錯，此事既然是你向秦衍告的密，秦衍為了除掉我使的將計就計，那他要達成目的，勢必要先證明你無罪。然而世事無常，在塵埃落定之前，誰知道事情會向哪個方向發(fā)展？你說是吧，童相公？”

    童廉忍不住側(cè)過頭看向隔壁那個年輕人，他服飾上的金銀繡花在暗淡的光線下粼粼如水面的波紋。

    都以為他受苦多年一朝翻身，年輕氣盛復(fù)仇心切，必然有恃無恐驕傲自大。從他回長安之后做的幾件事來看，也確實如此。

    都被他騙了。

    能如此坦然地躺在大牢中骯臟潮濕的被褥上的人，又怎會是一個輕易被情緒所支配的人？

    次日上午，綏安伯府。

    孟老太太坐在上首，下面右邊坐著綏安伯孟扶林夫婦和孟雅欣，左邊坐著孟扶楹夫婦和孟允棠。

    周氏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孟老太太想做什么，面色難免有點不佳。

    果然，孟老太太一開口就道：“今日把你們兩家人叫過來，主要是想調(diào)和一下你們兩家的關(guān)系，畢竟是親兄弟，血濃于水，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哪有為了丁點嫌隙就形同陌路不相往來的？礎(chǔ)清礎(chǔ)明還起不來床，十娘，你代替你兩位兄長，去向七娘道個歉，這件事就算過去了?！?/br>
    “是?！泵涎判来饝?yīng)著，從坐床上下來，緩步來到孟允棠跟前，楚楚可憐道：“七堂姐，當(dāng)初都怪兄長與我，一時糊涂辦錯了事。三嬸嬸已經(jīng)教訓(xùn)過我，我也知道錯了，七堂姐你就原諒我吧?！?/br>
    看她們祖孫兩個一個說得理所當(dāng)然，一個道歉毫無誠意，周氏氣得捏緊了拳頭。

    孟允棠看著孟雅欣道：“我們不過是小輩，縱關(guān)系不好，也影響不了長輩來往。你不必向我道歉，我也不會原諒你?！?/br>
    她語氣堅定，這話一說出來，在場的長輩或多或少都感到驚訝，因為孟允棠自幼在他們心中就是個性格軟和溫吞的姑娘，誰也想不到她居然會當(dāng)著祖母和伯父伯母的面公然拒絕原諒孟雅欣。

    回過神來，孟老太太還沒說話，孟雅欣的阿娘吳氏便道：“七娘，這件事十娘是有錯，但她險些被鄭家休了，也受足教訓(xùn)了。你別因為有賀家做靠山便拿堂姐妹不當(dāng)人，靠山山倒，那賀礪都下大獄了，你們一家與他們姐弟關(guān)系那般好，會不會受牽連且不一定呢！”

    孟允棠震驚地瞪大雙眼。

    孟扶楹聽吳氏說話難聽，下意識地想駁上兩句，可一抬眼看到老娘和兄長，到口的話卻又說不出來了，只悶悶地喝了一杯茶。

    “賀礪昨天剛下獄，大嫂今日便攛掇婆母為你我兩家調(diào)和關(guān)系，這倒讓我不由得懷疑，大伯大嫂究竟是真的想與我家摒棄前嫌重修舊好，還是只是因為賀礪下獄一事想銼一矬我們的銳氣？”

    周氏話音方落，那邊孟允棠便下了坐床，趿著鞋跑了出去。

    “彤娘！”周氏一時間顧不上其它，忙跟著追出去。

    孟老夫人氣得大罵：“女兒沒規(guī)矩，當(dāng)娘的也沒規(guī)矩！”罵完不解氣，又斥責(zé)孟扶楹：“這都是你治家不嚴(yán)的緣故！”

    孟扶楹忍無可忍，道：“我治家再不嚴(yán)，彤娘再沒規(guī)矩，也沒去害家里人！”

    一句話說得堂中幾人都沒臉，孟扶楹心中煩悶，也不覺痛快。

    周氏在外院追上孟允棠，一把拉住她道：“你這是要去何處？”

    “我……我去找義姐。”孟允棠道。

    “昨日午后我已去找過她了，賀六郎下獄，她都幫不上忙，我們就更幫不上了。如今她心中著急，我們既幫不上忙，就別去給人添亂了?！敝苁系?。

    “那她可曾說，賀六郎是因何下獄？”孟允棠問。

    “前日太子在東宮中了毒，賀六郎便是因此下獄。”

    “難不成是懷疑賀六郎毒害太子？這沒道理，他這樣做，對他來說有何好處？”孟允棠焦急道。

    “他身份在那兒，太后圣上都不會坐視他被冤枉的，放心。”周氏攬著她的肩道：“走，回家吧?！?/br>
    孟允棠猶豫了片刻，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做不了什么，憂心忡忡地跟著周氏回了家。

    午后，輔國公府，秦思莞的父親秦元志急匆匆從外頭回來，直入秦衍的書房，屏退下人，開口就道：“阿爺，不好了，這回咱們著了道了?！?/br>
    秦衍正在批復(fù)公文，聞言筆下不停，道：“慌什么？墨不多了，替我磨一些?！?/br>
    秦元志在他書案旁邊跪坐下來，往硯臺中加了點水，拿起墨錠慢慢地磨起來。

    過了片刻，秦衍瞧著他冷靜下來了，方才擱下筆道：“童廉的夫人突然揭發(fā)檢舉童廉，這確實是出乎意料之事。”

    “不僅如此，童廉之前向我們報告的那什么碧玉佩，奉茶內(nèi)侍，也全都無法與賀礪扯上關(guān)系。東宮的千牛備身皆已證明，靳子恒那枚玉佩是一直掛在身上的，昨日不過正好輪到他在思勤樓當(dāng)值而已。而那個奉茶內(nèi)侍，太子一開口，他自然也就沒了嫌疑。上午晏閱也因為之前的事受牽連下了大理寺大牢?！鼻卦舅紤]重重，“賀礪明明可以出獄，卻偏要留在獄中，定是為了策反童廉攀咬我們。今日獄卒去送飯時，他竟讓獄卒將晏閱與童廉的飯食調(diào)換一下，想要滅童廉的口，也沒那么容易了?！?/br>
    “無妨，童廉的要害捏在我們手里，他雖不算聰明，但也不太笨，事無轉(zhuǎn)圜的情況下，知道該怎么做才能保全更多?！鼻匮艹林溃爱?dāng)務(wù)之急，是查清楚，那杯茶，到底是內(nèi)侍放錯的，還是童廉要求調(diào)換的?！?/br>
    秦元志明白他的意思，按照計劃，確實應(yīng)該童廉要求調(diào)換，但若是內(nèi)侍放錯的，而太子卻還說是童廉要求調(diào)換的，那就證明太子也有參與這件事。

    “好了，別耷拉個臉了，折進去一個童廉讓我們看清兩個對手，這筆交易，不虧。日子還長得很，目光也要放長遠(yuǎn)些。”秦衍重新攤開一本公文。

    秦元志頷首，正要說話，卻猛然警覺。

    他悄然起身，躡足來到書房窗前，猛的推開窗戶。

    外頭秦思莞正俯身撿紙鳶，聞聲驚得抬頭瞠目，嗔怪道：“阿爺，你嚇我一跳?！?/br>
    秦元志見是她，稍稍松了口氣，問道：“你在此做甚？”

    秦思莞向他揮揮手中的紙鳶，道：“方才女兒在后院放紙鳶，線斷了，紙鳶飄到外院來了。”

    秦元志點一點頭，道：“回去吧，以后不要擅自靠近祖父的書房?！?/br>
    秦思莞嬌俏笑道：“知道啦，正因為是祖父的書房，我才沒讓下人來撿，親自來撿了?！?/br>
    秦元志見她走了，關(guān)上窗戶回到秦衍的書案旁。

    秦衍道：“莞兒也老大不小了，是時候給她尋個正經(jīng)婆家，收一收性子了?！?/br>
    秦元志道：“莞兒一向懂事，阿爺覺著她還需要收一收性子么？”

    “你是沒聽到外面那些傳言？”秦衍抬眸看他。

    秦元志一臉不解。

    秦衍卻沒再多說，秦元志只得暫且記下，準(zhǔn)備待會兒回去問一問秦思莞她阿娘。

    秦思莞拎著風(fēng)箏走在回后院的路上，小臉緊繃，幾乎要克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

    阿娘總愛說女子不摻和他們男子的事，憑什么不能摻和？除了性別不一樣，論智慧手段，女子比男子差在哪兒了？

    瞧著吧，該是她秦思莞施展手段的時候了！

    第48章

    酉時初, 兩名獄卒架著受過一遍刑的童廉回來，將人血跡斑斑地往牢里的稻草堆上一扔，鎖上牢門走了。

    他趴在那兒喘了一會兒, 掙扎著坐起來，側(cè)著身子靠在牢柱上, 看著隔壁牢房里的賀礪。

    賀礪坐在石床上，手里捏著兩根稻草，百無聊賴地編織著蟈蟈。

    “禍不及家人，你這樣做，壞了規(guī)矩?！蓖馈?/br>
    賀礪眉眼不抬，道：“壞規(guī)矩的是你。當(dāng)年你若不愿被人榜下捉婿, 大可拒絕，然后回鄉(xiāng)娶了你那青梅。你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冒險，從了人家, 一邊貪戀岳家于仕途上給你的助力, 一邊又放不下自己的私欲, 趁外放之機悄悄納了青梅做外室，與她生兒育女。岳家敗落后, 你夫人跟著你吃苦受罪全你兩袖清風(fēng)的美名，你的青梅和外室子卻拿著你暗地里收受的賄賂過得富足滋潤逍遙自在。這天下哪有捅不破的窗戶紙, 單看有沒有人愿意去捅罷了，童相公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么？”

    童廉默然，隨即又慘笑一聲，道：“你既然知道我那個外室, 便當(dāng)明白我為何會站在秦衍那邊。此舉, 不過是毀了一個我，對你來說, 又有何意義呢？”

    “讓太子身邊少一條秦衍的眼線，怎么沒有意義？”賀礪編好了蟈蟈，走到童廉身邊，在牢柱這邊蹲下來，將蟈蟈放到他衣擺上，道：“你一旦死了，你那外室一家對秦衍來說就失去了作用。聽聞你那外室子去年冬才剛給你添了個大孫子，你就不想活著看他長大？”

    童廉看著那只草編蟈蟈，不語。

    這時外頭一陣腳步雜沓，似是又有新犯人被押了進來，就關(guān)在賀礪隔壁。

    賀礪扭頭一看，眉頭深深皺起。

    孟府，孟礎(chǔ)潤踏著街鼓聲回到家中，一臉興奮地來到內(nèi)堂。

    自那日孟允棠被賀礪扣了之后，他也跟著消沉了好幾日，好久沒這么開心了。

    周氏覺著奇怪，問道：“什么事這般高興，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孟礎(chǔ)潤道：“阿娘，方才我與朋友回來時路過西市，看到伯府那邊的下人慌慌張張。大伯母看到我與朋友一道，還特意把我攔下來問東問西，你猜怎么著？孟雅欣不見了！”

    周氏一愣，一旁的孟允棠也抬眸看來。

    “什么叫孟雅欣不見了？”周氏回過神來，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