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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青梅記 第53節(jié)

    午后,童廉如往常一般來到東宮思勤樓,準備給太子講學。

    登上樓前臺階,他目光隨意地掃過站在廊下的太子千牛,瞳孔一縮。

    站在右側(cè)最靠近樓門的那名太子千牛腰間明晃晃地掛著一枚玉佩,碧玉質(zhì)地,麒麟圖案,白色穗子。

    他掃了一眼就挪開了目光,面色如常地進到樓中,向右拐入太子書房。

    正坐在書桌后寫字的李瑕見他來了,急忙起身,師生二人互相行過禮后,童廉檢查一下昨日留給太子的作業(yè),又解答了他的疑問,便開始教授今日的課程。

    一刻之后,內(nèi)侍奉了茶來。李瑕愛喝小硯春,童廉愛喝壽山黃芽,內(nèi)侍將兩人的喜好記得很清楚,為確保不會搞錯,兩人的茶杯是同一形制不同花紋。李瑕的茶杯上是云龍紋,童廉的茶杯則是松鶴紋。

    按著賀礪的計劃,藥是下在童廉的茶杯里的,童廉喝下茶腹痛,宮里知道了,必會派人來查,因為害的不是太子,不會有人往謀害太子的方向上去查,查來查去,不過是門上看守不嚴,讓人帶了違禁藥品進東宮,不慎弄到了茶水中,最后將晏閱這個太子左監(jiān)門率府副率擼了了事。

    藥也不是要人命的藥,只要喝點綠豆湯便能很快緩解腹痛。

    可是今日這茶上來后,松鶴紋的茶杯放在了李瑕那邊,云龍紋的倒放在了童廉這邊。

    李瑕沒發(fā)覺,伸手讓童廉:“先生請用茶?!?/br>
    童廉提醒他:“殿下,杯子放反了?!?/br>
    李瑕低頭一看,笑道:“想是內(nèi)侍上茶時走神了,正好,我早就想嘗嘗先生愛喝的壽山黃芽了,先生也嘗嘗我的小硯春?”

    童廉頷首,兩人便將錯就錯喝對方的茶。

    大明宮太和殿,太后坐在偏殿的坐床上,一邊修剪著花枝往花瓶里插,一邊道:“今日你又不上朝,說什么身子不舒服,我瞧著,不也無恙么。”

    賀礪坐在一旁,聞言道:“昨日焦尾宴侄兒多喝了幾杯酒,宿醉難醒,恐失禮君前,故不曾上朝?!?/br>
    “是宿醉難醒,還是芙蓉帳難出,你自己心里清楚。”太后道。

    賀礪略一停頓,道:“侄兒年已弱冠,偶有風流韻事,似乎也不值得姑母特意拿出來說道一番?!?/br>
    “只是風流韻事自是不要緊,要緊的是別讓人拿住把柄。我還是那句話,你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別一時頭腦發(fā)昏,自毀前程!”太后語氣略重。

    “姑母教訓得是,侄兒謹記?!?/br>
    太后見他態(tài)度恭順,便不再繼續(xù)糾纏此事,話題一轉(zhuǎn)道:“那冒領(lǐng)功勞的張家,你到底打算如何處置?”

    賀礪道:“圣上繼位不久,若只因他們冒領(lǐng)了為賀家收殮尸骨的功勞便重責,難免讓人詬病不夠公正。若輕責,又不夠體現(xiàn)皇家威嚴。既如此,倒不如先捧著,張家大小是個侯爵,利用好了,還是能起些作用的?!?/br>
    太后又問他幾件事,他一一答來,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太后見他心中事事有成算,面色稍霽,放下花剪轉(zhuǎn)過身道:“今日晨間魚俊義來見我,問及你的婚事,似是有所籌謀。你既不肯與秦衍虛與委蛇,若再得罪了魚俊義,朝中恐無你立足之地。令芳對我說,幫你相看了幾門親,你都拒絕了,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賀礪雙手搭在膝上,思慮著道:“現(xiàn)如今,南衙北司實力相當難分勝負,我身份又敏感,無論與哪一方勢力聯(lián)姻,都等于給另一方增添一個拿捏我的籌碼。我能保證自己不會行差踏錯,卻保證不了旁人。岳家的勢力并非是我現(xiàn)在所亟需的,我也不想被姻親連累,況且就我看來,朝中現(xiàn)在有些人立場還不甚明確,若是娶錯了人,到時候事與愿違,貽笑大方不說,還會誤事。所以我的想法是,不忙著成親,先做事。”

    太后目光一凜,瞬間警惕起來:“朝中有些人立場不明?你是指誰?”

    “……太后,太后!”這時內(nèi)侍魚有淼氣喘吁吁連滾帶爬地從殿門外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滿頭大汗地稟道:“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他、他出事了!”

    太后面色大變,騰的一聲就從坐床上下來了,魚有淼膝行上去替她將繡鞋穿上。

    賀礪起身。

    太后抬步就往外走,魚有淼爬起來跟上,汗都顧不上擦一把,小聲匯報東宮剛傳來的消息。

    “奉茶的內(nèi)侍說童相公要嘗殿下的小硯春,殿下就與他換了茶喝,喝了沒兩口就吐了血……尚藥局奉御與直長都趕過去了……”

    東宮就在太極宮之側(cè),太后與賀礪趕到時,皇帝已經(jīng)在了。

    “彘奴,我的小彘奴?!碧笾苯觼淼嚼铊Φ拇策叄诖惭厣献?,伸手摸摸他蒼白的臉,又握住他的手,心疼得發(fā)髻上金釵流蘇都在微微發(fā)顫。

    八年前她這個皇后被廢,太子被貶時,李瑕才四歲。冬天,他病得七葷八素,他爺娘就沒帶他去封地,而是把他留給了她這個當祖母的照顧。

    他是跟著太后在冷宮中長大的,小小年紀受盡苦楚,就連臉上那道疤,都是為給太后擋刺客留下的。

    這祖孫倆相依為命的情分,不是一般的祖母嫡孫可比。

    “母親請勿擔心,奉御已給彘奴診了脈,也灌水催吐過,說彘奴喝茶少,中毒不深,不會有性命之憂,服兩貼藥將毒物排出便可無礙?!被实墼谝慌暂p聲勸慰道。

    太后稍稍放下心來,隨即又是大怒,斥跪了滿屋的東宮官吏侍從道:“毒i藥竟會出現(xiàn)在東宮,出現(xiàn)在太子的案上,你們都是怎么當?shù)牟??給哀家徹查,查不清楚,你們統(tǒng)統(tǒng)掉腦袋!”

    賀礪離開東宮時,滿目都是東宮左右衛(wèi)率四處抓人的場景,沒見著童廉,聽說已經(jīng)先一步被送去大理寺了。

    他悠悠然策馬回了衛(wèi)國公府,來到外書房,彩衣在窗前的鸚鵡架子上,見有人進來,便喊道:“娘子回來了,娘子回來了。”

    賀礪走到鸚鵡架前,與它大眼瞪小眼,道:“眼瞎呀你?!?/br>
    彩衣在鸚鵡架上踱來踱去,嘀咕:“怎么還罵人呢?怎么還罵人?你有沒有教養(yǎng)?掌嘴,掌嘴!”

    “閉嘴!”

    “就不,我就不。”

    “你還學會頂嘴了?”

    “就頂嘴,就頂嘴,臨鋒哥哥是個大壞蛋,氣死我了嗚嗚嗚……”鸚鵡學孟允棠學得惟妙惟肖。

    賀礪默了一瞬,轉(zhuǎn)身走到書案后坐下,一本正經(jīng)地攤開書卷,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知道強扭的瓜不甜,決定放下也只用了一瞬間,但要真正做到,卻不知還需要多長時間。

    鸚鵡還在那兒嘮嘮叨叨,除了聲音不像,說話的內(nèi)容與語氣都仿佛第二個孟允棠。

    “來人?!彼蜷T外喚道。

    侍女聞聲進來。

    “將鸚鵡送去給鹿司戈?!?/br>
    侍女領(lǐng)命,小心地摘下鸚鵡架子,拎著走了。

    次日一早,街鼓方響坊門剛開,大理寺少卿裴丁帶著大隊官差來到衛(wèi)國公府前,請衛(wèi)國公賀礪跟他回大理寺就太子中毒一案配合調(diào)查。

    大理寺坐落在長安西北的義寧坊,從崇仁坊到義寧坊,橫穿大半座長安城,是故不到半日,衛(wèi)國公賀礪因涉嫌謀害太子而下獄的消息便傳遍了長安的大街小巷。

    周氏從下人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驚愣了片刻,想起這幾日都沒出門的孟允棠,叮囑:“傳我的話,任何人在大娘子面前都不得提到此事。”

    第47章

    孟允棠此刻正坐在房前廊下, 出神地抱著那只雪白的拂林猧子輕輕撫摸。

    穗安與禾善坐在不遠處繡扇面。

    禾善瞧了孟允棠幾眼,嘆了口氣,輕聲對穗安道:“娘子今日依然不開心?!?/br>
    穗安道:“許是那日嚇著了, 總要給娘子幾日時間恢復恢復?!?/br>
    禾善道:“我瞧著娘子倒不像是被嚇著了,而是魂兒丟了?!?/br>
    這時孟以薇來了, 對孟允棠道:“阿姐,昨日我們商量過糕點的樣式之后,我晚上回去畫了幾種出來,你來看看可有中意的?”

    孟允棠回過神來,放下猧子,道:“好啊?!彼炫c孟以薇一道回了房。

    禾善一邊收拾針線籃子一邊低聲道:“二娘子倒是好, 知道天天來陪娘子說話散心?!?/br>
    穗安道:“姊妹間都是你好我好的,咱們娘子平時對二娘子也不差?!?/br>
    大理寺審訊房里,裴丁對賀礪道:“賀大將軍, 因童廉童相公檢舉太子中毒一事乃是你所設(shè)計, 茲事體大, 崔廷尉責下官親自向賀大將軍詢問幾個問題,若有得罪之處, 還請賀大將軍見諒?!?/br>
    賀礪坐在椅子上,表情和煦:“職責所在公事公辦罷了, 談不上怪罪,裴少卿請自便?!?/br>
    裴丁見他態(tài)度配合,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自賀礪回長安后,從他僅有的幾次上朝表現(xiàn)來看, 他一直認為他是個目無法度性格孤傲的難相處之人?,F(xiàn)在看來, 大是大非上他倒還是拎得清的。

    裴丁示意一旁負責書寫的小吏開始記錄,問賀礪:“據(jù)童相公交代, 三月初九那日,大將軍曾借搶馬之機,引他至東市馬行相見,可有其事?”

    賀礪道:“我確實在東市馬行見過童相公,但是幾月初幾我卻是忘了。我只是在東市見到一匹好馬,又從馬行管事口中得知,那價值一百一十萬錢的好馬,童相公只交了一萬定錢,便不許他將馬再賣與他人,覺著童相公此舉頗有仗勢欺人之嫌,便掏錢解了馬行管事的困境而已。至于相見,是他聽說馬被我買走,來找我興師問罪,我可沒想見他。”

    裴丁道:“但是童相公說,你為了逼他配合你做局陷害晏閱,還讓手下給了他夫人兩百萬錢,以受賄威脅于他?!?/br>
    賀礪笑了起來,道:“這更是子虛烏有了,有些人為了陷害旁人,真是什么謊話都編得出來。他說的這事,你們可曾派人去調(diào)查了?”

    裴丁觀察著他,無論表情還是肢體動作,他都很放松,沒有一絲讓人覺得不自然的地方。

    “已派人去調(diào)查那名商戶?!迸岫〉溃巴喙€說……”

    他剛開了個頭,賀礪便擺擺手,道:“如此轉(zhuǎn)述多費勁,他不是在大理寺么,直接帶來與我當面對質(zhì)豈不更省事些?”

    裴丁沒想到他會有此一提,愣在那兒。

    “裴少卿莫不是怕我暴起傷人殺人滅口?”賀礪輕笑一聲,抱起雙臂,“脾氣不好是一回事,蠢是另一回事,若我此刻殺了童廉,那于此事上,我還撇得清干系么?”

    裴丁仔細一想,確是這么回事,便令人去將童廉帶來。

    不多時,童廉就被帶到了審訊房中。

    賀礪打量著他,衣衫整潔,發(fā)髻未亂,臉與手上也無傷痕。

    他唇角勾起一貫擅長的諷笑,道:“童相公這不還沒受刑嗎,怎么就急著攀誣構(gòu)陷為自己開脫呢?你們讀書人就這點風骨?”

    童廉冷哼一聲,看著賀礪道:“我的錯,只在于當初不該因為忌憚你的身份而沒有及時地去官府告發(fā)你?!?/br>
    “告發(fā)我什么?與你搶馬?”賀礪聽了他的話,有些樂不可支的模樣,微微仰起他那張年輕而英俊的臉,眉目張揚:“記得當日童相公曾斥我寡廉鮮恥,與魚俊義將軍沆瀣一氣,這是看告我搶馬傷不著我,這才伙同旁人設(shè)計了這條毒計來害我?”

    小吏在一旁刷刷地記錄。

    “你不要血口噴人!你讓你手底下人贈與我夫人的兩百萬錢如今就在我家中,分文未動。在思勤閣,茶杯也不是我主動與太子殿下調(diào)換的,而是你安置在太子身邊的內(nèi)侍自己調(diào)換的,我還曾出言提醒太子殿下。待太子醒來,一切自然真相大白?!蓖?。

    賀礪扭頭向小吏道:“只字不漏地記下來,不管童相公在太子中毒案中起什么作用,我都要再給他加上一條誣告之罪。”

    這時從外頭匆匆進來一位身著淺青色官服的大理評事,向裴丁行禮稟道:“東宮那邊來消息了,太子殿下醒了?!?/br>
    裴丁忙問:“太子殿下怎么說?”

    評事看了童廉一眼,道:“太子殿下說,是童相公說想嘗嘗他的小硯春,他才與童相公交換了茶杯?!?/br>
    童廉目瞪口張。

    賀礪掃了眼他驚詫的表情,閑閑道:“此事蹊蹺,若真是童相公想要害太子,豈會主動將下了毒的自己的茶去給太子喝?這是生怕自己沒有嫌疑么?”

    童廉抬眸看他,臉上已完全沒有了方才的氣定神閑,雙頰肌rou微微抽動,就這么幾句話的功夫,他的額上便起了一層薄汗。

    賀礪又是一副恍然的模樣,道:“是了,太子的膳食茶水,東宮典膳局都有專人試毒,要把毒直接下在太子的茶杯中那是不可能的,只能下在自己的茶杯中,再調(diào)換給太子殿下。旁人一旦聽說此事,第一反應(yīng)定如我方才一般,懷疑此事的合理性。童相公博學強識才思敏捷,自然懂得如何利用常人的推理邏輯,反其道而行。唯一的疏漏便是,不曾想過太子殿下有胃疾,喝了兩口茶,胃部受毒i藥刺激疼痛起來,便沒有將那一盞茶都喝了,如今才有命指證童相公。童相公,你說這算不算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童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事態(tài)發(fā)展到這一步,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童廉的預期,最關(guān)鍵的是,原本應(yīng)當毫不知情的,年才十二的太子居然撒謊指證他,這說明什么?

    “童相公,事到如今,你可有什么想交代的?”裴丁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