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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青梅記 第16節(jié)

    賀礪冷著臉一步一步地從樓梯上下來,光影勾勒出他鋒銳的眉凌厲的眼,活像一只從黑暗中緩緩現(xiàn)出原型的惡狼。

    伙計一看是方才硬要占據(jù)二樓的大人物,忙低著頭退到一旁。

    孟允棠看著他那兇巴巴的樣子,心里哀吟: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只要出門,十有八九要遇到他!

    想起他說的話,她很想回一句“關(guān)你什么事”?可是她不敢,于是也只好學店伙計,抱著料子退到一旁,把頭一低,希望他就這么走過去。

    賀礪緩步走到她面前,停下,側(cè)過頭瞥了眼她懷中抱著的料子。

    白底墨蘭,寡淡無味,是他最討厭的,只有那些簪花熏香自詡風雅的酸腐文人才愛穿這種花色。

    柳郎君?

    他伸出手,慢條斯理地從她懷中抽出這匹料子。

    孟允棠愣愣地抬頭看他,不知他意欲何為。

    他抓住料子的一端手一放,任其滾落在地上,一邊從中間緩緩撕開一邊對孟允棠道:“自己什么水平自己不清楚么,何必丟人現(xiàn)眼?反正都是浪費料子,這樣豈不是更省事?你說是吧?”

    孟允棠氣得要死。

    就因為他小時候嘲笑她女紅不好,做的荷包丑,后來她在女紅上狠下功夫,到現(xiàn)在,不能說數(shù)一數(shù)二,但見人的水平還是有的。

    這個人,小時候總是無緣無故欺負她,大了也沒變!若說有變,那也只是變得更變本加厲罷了。

    她原本應(yīng)該安靜地走開,以避免更多麻煩,可是她真的好生氣好委屈,就懟了他一句:“關(guān)你什么事?又不是給你穿!”

    賀礪撕錦緞的動作一頓。

    孟允棠拔腿就跑,帶著丫鬟慌里慌張地跑到店鋪門口,回身一看,賀礪站在堂中沒追來,她指著賀礪遙遙地對店伙計道:“料子是他撕的,你找他要錢!”

    賀礪作勢要過去。

    孟允棠一驚,提著裙擺扭頭就跑了。

    賀礪將手中料子一扔,咬后槽牙,眼角余光瞄到那伙計還在偷覷他,他一側(cè)頭,伙計一激靈,忙低眉順目,盯著自己的腳尖。

    這時鹿聞笙回來了,進門沒說話,只對賀礪點了點頭。

    賀礪抬步往外走,道:“把錢付了?!?/br>
    鹿聞笙看到地上被撕破的料子,一臉不解地摸出荷包去柜臺上結(jié)賬。

    孟允棠離了錦云坊,繞遠去別家買了一匹差不多的料子,終于趕在閉市前出了西市。

    回到家,周氏道:“正要派人去找你呢,怎的去了那么久?”

    孟允棠道:“西市有人鬧事,我就繞了遠路。阿娘,今日祖母叫你過去,是為何事?”

    周氏道:“過兩天汝昌侯府張老夫人七十大壽,我原想著就讓你阿爺和弟弟去,我就托病不去了。你祖母讓我必須得去,說不去旁人或許會生疑?!?/br>
    孟允棠不高興道:“替她們瞞住了真相還不夠嗎?誰要去看她們厚顏無恥的嘴臉?”

    “罷了,不過就是去吃頓飯,忍一忍算了。不去的話你祖母不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敝苁系馈?/br>
    孟允棠點點頭,把自己買的那匹料子拿出來讓周氏看,周氏覺得不錯,就讓人送去了隔壁。

    是夜,賀礪回到衛(wèi)國公府,去松齡院的路上,遠遠看到后花園北面一片燈火通明,隱隱還有絲竹之聲傳來。

    他眉頭深擰,轉(zhuǎn)身問跟在他身后的齊管事:“怎么回事?”

    齊管事道:“這兩天京中那些個公府侯府伯府的,都有往咱們府里送舞姬樂伎,我說來歷不明,不好收??墒酋U娘子說,阿郎新回長安,又升了官,總要辦一場燒尾宴來宴請同僚,沒有舞姬樂伎不方便,就……都收下了?!?/br>
    鮑桂英畢竟是太后給的人,齊管事不好管。

    賀礪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沒再說話。

    沒一會兒,鹿聞笙過來了,向賀礪稟道:“阿郎,都安置妥了。”

    賀礪點頭。

    “阿郎若無其他吩咐,十二先退下了?!甭孤勼喜媸值馈?/br>
    “有吩咐,你附耳過來?!?/br>
    鹿聞笙湊過去,賀礪低聲交代幾句,鹿聞笙驚訝地看著他。

    賀礪不悅:“看什么看,還不如快去?”

    “喏?!甭孤勼项I(lǐng)命出了松齡院,越想越不對勁,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院門,心中暗思:阿郎這是突然有了男人的需要?

    不管怎么說,既然領(lǐng)了差事,總得辦好。

    他晃晃悠悠地來到花園北面背靠院墻的那排廂房前,鮑桂英正站在廂房前面的空地上,呼來喝去地指揮著仆婢給那些舞娘樂工收拾房間,見鹿聞笙來了,忙賠著笑臉迎上來道:“喲,鹿司戈,你來啦?!?/br>
    賀礪受封檢校右威衛(wèi)大將軍那日,鹿聞笙和戚闊也得了正八品下的司戈一職。

    鹿聞笙抱著雙臂,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道:“忙著呢?”

    “今日剛收進來一批舞姬樂工,這不正忙著安置她們么?”鮑桂英說著,試探問道:“鹿司戈有事?”

    鹿聞笙道:“沒什么事,就隨便轉(zhuǎn)轉(zhuǎn)?!?/br>
    “阿郎那邊不用伺候?”鮑桂英問。

    鹿聞笙道:“嗨,別提了,也不知是因為夜間寂寞還是什么原因,阿郎近日脾氣暴躁得很,我是能不在他跟前呆著就不在他跟前呆著。”

    鮑桂英若有所悟,訕笑道:“這春日里,天氣漸暖百蟲復蘇,人也難免會心浮氣躁。”

    “誰說不是呢?你忙吧,我走了?!甭孤勼蠑[了擺手,轉(zhuǎn)身溜溜達達地往別處去了。

    鮑桂英目光在新進來的這些舞娘鮮艷美麗的臉蛋上掃來掃去,越想越覺著鹿聞笙是特意來暗示她的。

    難不成是阿郎想要小娘子去伺候,礙于剛回長安,前幾日又剛?cè)ベR家祖墳祭拜過,所以自己不好意思張口?

    不不不,這不是暗示,鹿聞笙不是說了嗎?阿郎夜間寂寞,這分明是明示!

    是了,年紀輕輕血氣方剛的郎君,哪兒受得了夜夜獨眠呢?

    這些日子家主有事只吩咐那姓齊的去辦,對她頗為冷待,這次,正是她巴結(jié)家主的好機會。

    小半個時辰后,賀礪從有通道與臥房相連的湯池沐浴出來,走到房里一看,便見一位長發(fā)如云花容月貌的小娘子躺在他床上。

    見他出來,小娘子嬌羞地擁被而起,□□半露,紅著雙頰嬌滴滴地低聲喚道:“大將軍……”

    賀礪轉(zhuǎn)身就往門外走,將房門砰的一聲甩到墻上,大喝:“來人!”

    院中站崗的部曲忙跑到房門前。

    “我房里的女人,誰送來的?”賀礪冷聲問道。

    一部曲道:“是鮑娘子送來的,說是郎君吩咐的。”

    “去把她帶來?!?/br>
    鮑桂英很快來到松齡院,抬頭一看,見賀礪搬了張坐床坐在院中,她送來的舞姬披散著長發(fā)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心中頓時升起不好的預(yù)感。

    “奴拜見阿郎?!彼枫凡话驳厣锨靶卸Y。

    賀礪掃一眼地上的小娘子,一雙烏眸在火把焰光下灼灼地盯著她,問:“此人,是你派人送到我床上的?”

    眾目睽睽下做的事,沒什么可抵賴的,鮑桂英一邊思索是哪里出了岔子一邊回答:“是……”

    “拖下去,杖斃!”賀礪平靜道。

    鮑桂英大驚,在院中部曲來拖她時惶急大叫:“阿郎容稟,是鹿司戈叫奴給阿郎送人的?!?/br>
    站在賀礪側(cè)后方的鹿聞笙聞言大聲呵斥道:“你別血口噴人??!我何曾叫你給阿郎送女人了?”

    鮑桂英細細一想她和鹿聞笙之間的對話,不由的張口結(jié)舌。他確實沒有明說讓她給家主送女人,可他句句都是在暗示?。?/br>
    “阿郎,阿郎,奴豬油蒙心辦錯了事,可是奴也是一片好意,罪不至死啊。還請阿郎看在奴是太后送來的人的份上,寬宏大量,饒恕奴這一回?!滨U桂英膝行到賀礪腳下,磕頭哀求道。

    賀礪垂眸看她,如視貓狗,緩緩道:“好啊,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我給你一次機會。三個與她有關(guān)的問題,你要是都回答得出,我就饒你一命?!?/br>
    “多謝郎君,多謝郎君?!滨U桂英看了那小娘子一眼,仰頭等著賀礪出題。

    “第一個問題,她是如何入的賤籍?是家生婢?罪臣之后?還是良民自賣入賤籍?”

    “第二個問題,她是誰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

    “第三個問題,在來此之前,她都伺候過哪些人?”

    鮑桂英委頓在地。

    這批人剛收入府,還沒安置好,鹿聞笙就來了。她急吼吼地挑了其中一個容貌最好的,只問了是哪里人氏,原來的家主是誰,和是否處子這三個問題,其它的,都還沒來得及了解。

    “把一問三不知的人送到我床上,你也敢說自己罪不至死?便是太后知曉了,也不能饒你。拖下去。”賀礪起身往房里走。

    “阿郎饒命,阿郎饒命!”鮑桂英哭嚎著被拖出了院子。

    鹿聞笙追到房前,請示賀礪:“阿郎,那這個小娘子怎么辦?”

    賀礪回頭瞥了眼院中地上抖如篩糠的女子,道:“先留著?!币晦D(zhuǎn)身看到房中的床榻,又甚是不耐煩道:“還不速速喚人來將床褥被子換掉!”

    深夜,衛(wèi)國公府后院起了小小的sao動,很快便平靜下來。

    次日一早,賀礪梳洗穿戴完畢,坐下來用朝食時,鹿聞笙興奮地進來稟道:“阿郎,昨晚院子里進了五個人,都是好手,沒留下活口??磥碜蛱煳覀冏サ降哪侨耍瑓s是個要緊的。”

    “受傷了?”賀礪掃一眼他的胳膊。

    鹿聞笙憨厚笑道:“小傷而已,多謝阿郎垂問。阿郎,要不要審審那小子?”

    賀礪道:“先不審,下巴和雙臂不能給接上,一日三餐都給他灌下去,餓不死就行?!?/br>
    “喏?!?/br>
    “今日你就不要隨我出門了,去長安縣廨一趟,把戚闊弄出來?!辟R礪吩咐道。

    隔日便是上巳節(jié),一大早,東陵郡王李鐸便帶著大隊奴婢仆從和舞姬樂工,浩浩蕩蕩地來到衛(wèi)國公府門前邀賀礪與他一道去芙蓉園踏春。

    這一天,整個長安的百姓幾乎都會云集到芙蓉園曲江池一帶,那真是萬人空巷人山人海,張袂成帷揮汗成雨。

    賀礪不愛熱鬧,不想去。

    李鐸道:“圣人在紫云樓擺宴,你本來就得去。我知道你嫌無聊,我都安排好了,咱倆就去紫云樓點個卯,然后就溜出來。我已命人將觀雨亭布置好,今日曲江池畔麗色如云,咱們邊喝酒邊欣賞,豈不快哉?”

    賀礪想著,自己剛回來,也確實不好一直駁皇帝的面子,于是讓齊管家打點一番,就跟著李鐸去了。

    兩人去紫云樓喝了三巡酒,李鐸便借口肚子痛,讓賀礪扶他下去方便,兩人就此溜了。

    閻氏提出要與孟家一道出游,周氏通過這幾日閻氏的表現(xiàn)看出她似有與孟家結(jié)親之意,也抱著觀察觀察柳士白的意思,就同意了。

    因今日孟允棠還得去曲江池畔桃花林那兒尋晏辭,周氏就選了個離桃花林不遠也不近的地方,鋪上茵席,叫下人簡單地搭個行障出來。

    曲江池邊人滿為患,賀礪原本沒抱今日能見到孟允棠的希望,可偏生就讓他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