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12節(jié)
“你信不信朕?” 女皇的態(tài)度還是很從容,那副君臨天下的氣魄……張昌宗心里癢癢的,人皆以為是他迷惑了女皇,非也非也,實是女皇迷住了他。 他中了蠱,遲鈍地,結(jié)結(jié)巴巴地,“信的,我信的。” ***** 張峨眉心事重重回了國公府,坐在軟榻上只管盤算,這一向事情太多了,早上起來脖子都是僵的,金縷、玉壺兩個圍著,反把李重福擠到窗子底下去了。 玉壺踩著腳踏替張峨眉拆臂環(huán),轉(zhuǎn)頭覷了覷,遞了個眼色。 張峨眉回過來,托著腮看他。 “五叔原叫我這一向遠著你些,有些話,你不知道才好?!?/br> 李重福垂著嘴角枯著眉,二十多歲的兒郎,少見有像他這么拘謹?shù)?,猛一眼看上去,還真像蜷在圣人跟前聽排揎的李顯。 聽了她的話,他越發(fā)難堪了,“我阿耶……” 囁喏半天擠出來,“我阿耶原是不配。” 開了頭,后面就順暢了。 “人都說重潤好,我也服氣,人長得登樣,寬懷謙遜,又友愛弟妹,可我真沒想到,他死都死了,阿耶眼里還是沒我。哼,也就是帝王家,要是尋常人家,哪由得阿耶任性?不過是死了一個兒子,倒了灶似的,大家都不過了!” “這才對嘛,原就是你的,我?guī)湍隳没貋怼!?/br> 張峨眉招招手,叫他近前來。 李重福大她兩歲,人高馬大,五官也大,進京新養(yǎng)成一樣脾氣,愛穿素緞裁的長袍,飄飄然幾欲登仙,怎么看都和小鳥依人四個字不相干,可是他很依賴張峨眉,坐在她腳凳上,就生出安之若素的神氣。 “太子偏心,不然叫百姓瞧見他窩窩囊囊那個樣子,砸倒是不砸了,都知道他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更糟?!?/br> 李重福委屈地唔了聲。 明眼人都瞧的出來,他是隨機應(yīng)變,兩害取輕,回家卻遭了韋氏叱罵,喝問他狼子野心,膽敢取父而代之,李顯一聽就跳起來,當著李真真的面,拿拂塵抽他臉,足抽了七八下,到如今下頜齊刷刷的紅印。 越想越氣苦,伏在張峨眉膝頭上,嘰嘰咕咕道。 “虧得馬場案事發(fā)突然,不然被太子妃過一道手,偷梁換柱,里通賣國的便是我了!推我出去替重潤頂雷,他們眼都不帶眨兒的?!?/br> 張峨眉哦了聲,拂他額前的碎發(fā)。 “理她呢?秋后的螞蚱,橫豎蹦跶不了兩天?!?/br> 瞧李重福猶猶豫豫沒敢應(yīng)聲,雙手捧起他臉,拇指撫著他眉頭柔聲問。 “等阿郎坐了帝位,是殺她,還是流她?” 古怪的姿勢,妙齡女郎捧著早該成家立業(yè)的兒郎,像捧著個無錫阿福。 李重福輕嘶了聲,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稍微一想便支棱起來,拔直了脊背,可他上半截實在太長,伸展開,頭就伸進垂幔里,露出幾顆齜著的牙。 他揣度著,不想在愛人面前顯得太陰狠,虛心請教她。 “就擱在圣人寢宮?尊圣人是太皇太后,她是太后,將好服侍圣人?!?/br> 張峨眉一倏而冷下來,撇開頭,“原來你連圣人也看不順眼?” 李重福莫名其妙,照他看,女皇和韋氏是一丘之貉,別無二致,但他聽得出張峨眉不滿,遂迂回道,“那倒不是,只是按照禮法,還能如何呢?” 張峨眉端詳他兩遍,語氣更冷了,“既然有女帝,女太上皇也尋常?!?/br> “眉娘說笑罷——” 這稱呼聽著就那么別扭,李重福倒吸了口冷氣,賠著笑臉道。 “圣人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我承襲她老人家繼位,原是榮幸之至,只是照輩分往上數(shù),哪能是太上皇,該叫,太太上皇——?” “稱呼是人定的,怎么好聽,叫春官想去,阿郎不用犯愁!” 張峨眉當然不相信他就此改觀,但不要緊。 “旁的恩典我也不要,待阿郎登基,就照顏夫人的舊例,許我草擬詔書,監(jiān)察內(nèi)鳳閣,領(lǐng)殿中省六局二十四司,就夠了?!?/br> ——內(nèi)鳳閣好容易拆了,竟要重立? 李重福的腸胃翻攪起來,汩汩地冒酸水兒。 想起顏夫人那日來頒旨立儲,大踏步走中道直入梁王府正堂,雖是文臣的打扮,深緋小團花綾羅袍,腰上沒掛刀槍,可那滿身的煞氣,比提刀出入枕園的司馬銀朱更叫人忌憚。 重潤欣賞這種女人,道可惜三個姊妹只有一個養(yǎng)在宮里,他卻以為,要沒有她們瞎攪和,重潤原不必死。 他尷尬地舔了舔唇,“眉娘,皇后是國母,何等尊貴,難能料理那些?” “阿郎的意思是,我要做這個皇后,就只能管些彤史、妃妾?” 張峨眉沒再看他,從他身側(cè)起立,冰冷的玉佩劃過他面龐,帶著香風(fēng)。 “重俊今年滿十五有沒有?” 李重福先沒懂,回過味來便知道這是警告了,提心吊膽跟她走到長案。 臺面上摞著幾堆文書,明黃緞帶綁著,一堆堆貼了信箋,是玉壺整理過。 張峨眉拆開翻幾頁看看,提筆批了兩個字,隨口向他介紹。 “這是司農(nóng)寺報華清池進口淤塞,請調(diào)民夫通渠,鉤盾署另附意見,道人力通渠靡費,莫若棄置其中兩池,另建新池?!?/br> “這是尚宮局報司珍染病,請往掖庭休養(yǎng)?!?/br> “這是太府寺報總京都四市署下月絲帛牌價,一兩銀通換兩匹素緞,誒,怎的漲價了?” 全是瑣事,可是各衙署翹首盼望,只等上峰批個‘可’或是劃個‘圈’才能動彈,張峨眉樂在其中,邊批邊笑,夾兩句點評,忙活了好一陣功夫,回神瞧李重福僵直地端著肩膀,大開眼界,又自慚形穢,拿手指摩挲她甩下的文書。 她沒說話,用下巴指窗下荷花臺。 李重福愣一愣,張峨眉喜歡喝冷茶湯加鹽,說苦澀最好,能提神醒腦。 他兩手捧著送到她嘴邊喂下,兩人離得近,他神采光亮又悵惘的眼神,說崇拜她是有點過了,可真是欣賞欽佩,恨不得拜在門下。 張峨眉差點笑出聲,瞧李重潤面上柔軟了,捫心自問,向來瞧不起他,只哄著他登了基,局面稍穩(wěn),便可行二圣故事,怎的耳鬢廝磨出些情趣來。 頓下空盞,來回想了一轉(zhuǎn),索性開誠布公。 “阿郎,我連魏元忠的位置都坐得,不止我,司馬銀朱、楊琴娘,皆是個中好手,我肯做你的皇后,乃是眼見圣人下場,不愿抻頭挑戰(zhàn)制度,然而皇后、女帝,都是走捷徑,早晚要受其害?!?/br> 瞧李重福果然聽不懂。 “圣人登基太晚,來不及安排,只好從你們這些矮子里拔高個,她留著顏夫人母女不殺不放,本是給太子留人才,可我瞧,太子沒有用她們的胸懷?!?/br> 李重福聽得云里霧里,懵懂想,便是圣人有意傳位女眷,怎會把國祚交托到異姓奴婢手上?這比女太上皇更稀奇古怪了。 小心翼翼地覷她。 “這,這恐怕不能罷?若是隨便什么人都能……” “——隨便?” 張峨眉提高調(diào)門兒,李重福尷尬地滯住了口,他不想惹惱她,但不表態(tài)又顯得懦弱無用,只得咳嗽一聲。 “帝位傳承總得有個制度,不然亂哄哄你也搶我也搶,哪能消停?” 這話張峨眉聽進去了,瞥他兩眼仿佛加分。 “阿郎說的是,要一勞永逸,是得從制度改起?!?/br> 第192章 長安四年七月, 神都,北市,興盛綢緞莊內(nèi)。 胡姬旋轉(zhuǎn)如飛, 似踏在風(fēng)火輪上,時而平步起跳,時而轉(zhuǎn)身落地, 鮮紅大袖翻轉(zhuǎn),瞧不清她手里動作,只看見翠綠長緞帶倏然飛出, 頂端系著鈴鐺,咣啷啷指上打下,惹出周遭掌聲如雷。 已是半夜了, 宴席才剛開場, 美酒一輪輪捧上來,觥籌交錯。 只這間房實在太古怪了。 四面白墻落地,原有隔斷、家具全部拆除移走,三間正房打通,成個十余丈的通間兒, 北墻正中掛了幅彌勒佛畫像,與官寺造型相類,是善跏趺坐姿, 左手舉于身體左側(cè),右手置右膝上,高髻圓潤,神態(tài)莊肅, 唯面貌截然不同,年輕, 方頭大嘴,略有一絲木訥。 賓客們站著飲酒,擠擠挨挨,少說有七八百人,打扮更詭異,不論男女,皆披頭散發(fā),素布白衣垂地,有的敞著懷,露出的皮膚鞭痕交錯,新舊疊印,仿佛受過重刑。 獨最上首兩人坐著,法王背后的瘦高個兒面相突兀,頂著張慘白的寡臉,兇神惡煞,嘴唇薄的快抿沒了,要不是不懼燈火,活像白無常夜游。 王居士站在前排,命侍童為兩位尊者注滿,雙手捧酒盞極期待。 “凈居國明法王容稟,某在家修持佛法多年,遣散妻子,持守五戒十善,虔心從佛,皆不得其門而入,唯有去歲拜在十住菩薩門下,方才了然頓悟!然白衣長發(fā)會戒律嚴明,法王若能恩準某入會為僧,某情愿奉上全副身家!” 凈居國明法王——即是張易之,聽得十分有趣,咦然垂眸來看。 興盛綢緞莊在兩京有些名氣,分店七八家,不獨本地花色,偶然還售賣西來的新鮮紋樣兒,能領(lǐng)一時風(fēng)氣之鮮,所以九州池宮人也有捧場的,都說這王居士做生意有些手腕,妻妾兒女濟濟滿堂,是個富貴吉祥人。 誰知前年五十大壽,賓客云集,捧得他忘乎所以,以至酒后起興,非要趁夜巡檢庫房,這便禍從天降,忽然地動,碩大貨架傾倒,幾百斤綢緞轟然壓身,前后兒婿侍從皆無事,獨他瘸了條腿,又不能人道。 王居士從此性情大變,閉門數(shù)月決意出家,先在太原寺獻燈油,好大手筆,一日便是足兩千缸,燒得濃煙滾滾,猶如山火,寺僧掩面奔走,都道是百年難見的大功德,卻還是解不開他心頭芥蒂,常夜半怒吼痛哭,寢食難安,就被武三思兜攬了來,說以新彌勒取代舊彌勒,報他無辜地動之仇。 眼下瞧,已是鉛華洗盡,身上無一裝飾,頭上拿竹簽挽著,只包了素布。 “你的身家,除了幾家鋪子,還有什么?” 張易之手里琉璃酒盞微晃,泠泠水光反射燭火,映出琥珀色波紋。 王居士屈指算算,思忖了方道。 “莊中存貨,盤算盤算,或可再賣出萬余貫錢?!?/br> 張易之并不滿意,轉(zhuǎn)頭向十住菩薩——即是武三思,嘀咕了兩句。 那自封的菩薩便問。 “聽說你在清化坊有個院子,地段極佳,隔坊墻就是東宮,又寬敞,住兩三千人不覺局促,可是早已捐給賢首國師了?” 王居士緩緩抬頭,來回打量他二人,露出訝異之色。 法王在白衣長發(fā)會中地位尊崇,頭先數(shù)次法會從未露面,獨近日天象異常,方才現(xiàn)身,昨日十住菩薩皆再三叮囑,斷斷不可直視法王面容,所以私底下大家揣測,都當他是新佛化身,有金剛怒目之相,甚至長著三頭六臂,鬼面獠牙,但他方才斗膽這么一瞥,映入眼簾的卻是——好俏。 會中人人穿白,因會中宗旨,乃是斷盡六親,屠滅佛門寺舍,斬戮僧尼,焚燒經(jīng)像,誓要毀天滅地,煥發(fā)新生。法王穿白,卻明擺著只求個俏字,素緞對襟窄袍修飾出挺拔腰條,袖子往肩上隨便一攏,便是風(fēng)月無邊。 王居士是行家里手,一眼看出他這身緞子來歷不凡,尋常貨色再沒有這樣輕軟服帖的,硬是在緞子上織出了單絲羅的拼疊效果。 “是,那座宅院貼著坊墻,有十畝地方,擠挨些住,兩三千人皆可。” 頓一頓,給法王戴高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