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10節(jié)
“正為圣人臥病,不宜cao勞,我等才不得不請殿下的示下,不然大事如何決斷呢?不問殿下,難道問相爺?可相爺……” 他嘿嘿笑著,露骨地威脅,“畢竟未得攝政之權(quán),恐怕不宜越俎代庖?!?/br> 一句話堵住了魏元忠,他倒也爽快,立時側(cè)過半邊身子。 “請殿下把話說完?!?/br> 李顯不說話,半晌沉沉嘆了口氣,“孤只是想起國師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br> 環(huán)顧四周,最要緊的鳳閣、鸞臺、六部、肅政臺皆已站隊(duì),余者,有人唯恐引火燒身,有人卻在詫異,事情順利地出人意料,原本還在發(fā)愁太子龜縮不出怎么辦,沒想到他直溜溜往刀刃上碰。 李顯把一張張頭臉認(rèn)真記住,方道。 “當(dāng)年國師譯出《華嚴(yán)經(jīng)》初稿,圣人迫不及待,召他開壇講解經(jīng)義,恰恰在講到‘海震動’一節(jié)時,講堂傳出震吼之聲,與此同時,新豐縣生出奇山。兩廂對應(yīng),地震并非兇兆,反是上上大吉,所以圣人下旨,將之命名為慶山,乃是普天同慶經(jīng)文譯出之意?!?/br> 他一股腦兒交代完,再瞧張易之。 “是孤扯遠(yuǎn)了,還是那話,只要佛指入明堂,祈佑武周,再有什么地震,什么河流改道,便都不足為懼。請教府監(jiān),圣人可否遠(yuǎn)行? 張易之滿腹疑慮,繞著李顯來回踱步,許久沒有說話。 張柬之原還摸不著頭腦,一倏而明白過來,直接推開魏元忠,甕聲甕氣地請教崔玄暐。 “敢問崔郎官,三年前定下的明堂典禮,是由圣人親臨主持罷?” 崔玄暐立時回答,“那是自然!” 張柬之便轉(zhuǎn)身,把笏板夾在肘彎,雄赳赳向張易之提問。 “……圣人到底?” 張易之還是緊緊閉著嘴巴,他實(shí)在有些惱了,隔著門扇指向西方諸天,詛咒發(fā)誓般嚷起來。 “府監(jiān)若有為難之處,不妨提出來大家通議,不必遮遮掩掩!下官等蒙圣人恩典,得享高官厚祿,卻不能近身侍疾,羞也羞死了!” 十來個六部堂官得了他牽頭,打橫了笏板,都抵在額頭上,一個個橫眉豎目似要拼命,最前頭的崔玄暐中氣十足,扯開嗓子逼問。 “圣躬如何,還請府監(jiān)給個明白話兒!” 張柬之又指李顯,“若是嫌下官老邁無用,東宮還有太子!” ——這幫老東西! 張易之腹誹,以為喊兩聲就能沖進(jìn)大明宮么? 逼宮這般容易,李唐立國百年,玄武門之變就不止一回啦! 他朝殿門上開了眼,瞧見大將軍李多祚的身影,依舊是背對大殿,根本不來攪和這攤渾水,便放心地笑了聲,只要沒扯動了他,張柬之說什么,也和蘇安恒一樣,是放屁! “怎么,府監(jiān)不愿意回神都?” 眼看兩邊爭執(zhí)起來,李顯施施然出來打圓場,對張易之不但毫無敵意,甚至有種毫無保留的誠懇。 “孤還以為,府監(jiān)從神都發(fā)跡,待在長安便渾身不自在?!?/br> “下官如何,不足掛齒?!?/br> 張易之兩只手握緊了笏板,臉上別有深意。 “佛指舍利卻非同小可,圣人自是要回神都,親自主持典儀大局,不過這幾日偶然不適,方耽擱了?!?/br> 張柬之豎起耳朵聽了半晌,終于逮住這句,當(dāng)即大喜,他唯恐殿宇闊大,站后排的五品官聽不見,昂然高聲道。 “圣人不過偶然不適!并無大礙!” 接連嚷了幾遍,方靜下來。 張易之白他一眼,嫌張柬之花頭太多,無關(guān)緊要的人,偏要跳最高,橫起胳膊擠開他,斜斜睨著李顯,把話鋒稍轉(zhuǎn)。 “可是兩京相距五六百里,去了又回來,難免辛苦,圣人壽數(shù)上去了,想到便有些畏難,其實(shí)……” 張易之輕笑,緩著聲氣兒慢慢敲打李顯。 “其實(shí)圣人經(jīng)營神都多年,九州池之建設(shè),全出于她老人家授意,比之大明宮處處妥帖,若非還政之諾,確是不愿搬來西京長住?!?/br> 他以為他使出個殺手锏,李顯寧愿頂著不孝的嫌疑,也絕不敢答應(yīng),卻不想李顯聽了恍然大悟,咣當(dāng)轉(zhuǎn)身,幾步踏進(jìn)張柬之、崔玄暐等人的包圍圈,毫不猶豫地向眾人道。 “既然如此,孤便替諸位卿家下個決心!” 回頭看住張易之,“大家全搬回去,不就得了?” 第190章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張易之不耐煩具服羅里吧嗦, 一俟轉(zhuǎn)過漢白玉回廊,腳步不停,岔著兩條胳膊到后腰, 摘下腰帶便往閻朝隱懷里扔。 振臂喊了兩句,回身詫異地問他,“你跟著我作甚么?去請眉娘來!” 閻朝隱忙不迭道, “張娘子就在紫宸門內(nèi)?!?/br> 張昌儀是個矮胖子,緊趕慢趕,小跑著才能跟上張易之的步伐, 聞言抹了把汗,陪笑道,“五哥先走, 我歇歇!” 張易之揮手令他自便。 宣政殿是常朝正殿, 夯土出闕,飛檐斗拱,單臺基便有二十來丈深長,出來下樓梯,又得跑個二十來級臺階, 他走慣了,提著袍子大踏步邁下,長風(fēng)在建筑間激蕩, 吹得檐下銅獸發(fā)出呼嘯。 “眉娘!” 監(jiān)門衛(wèi)盡在他掌握之中,長槍一柄柄前后開合,令他像在白光陣中穿插。 他氣喘吁吁,扶住宮墻向她報喜。 “這回真成了!” 進(jìn)了紫宸門再沒一個他不放心的人, 說話毫無顧忌。 “太子生怕圣人有個好歹兒,臨死尋他的晦氣, 竟當(dāng)?shù)钐岢?,就著佛指入明堂的慶典,把整個朝廷再搬回去!” ——哈哈哈哈! 他痛快地捶墻大笑,“這窩囊廢!這狗東西!當(dāng)真是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墻皮上浮塵被他捶得撲撲簌簌,上下飛舞,剛巧迷了張峨眉的眼,李重福臉上掛不住,借口替她吹,背對張易之抹了抹手。 狂笑聲停下來,張易之好聲好氣道,“太子至孝。” 李重福扶著張峨眉的肩膀輕輕吹氣,但那眼睫不勝驚擾,顫巍巍閉上了。 “誒,你別怕,別閉……來,你瞧著我?!?/br> 耐心的哄勸,他半蹲著身子,叫張峨眉專心看他金冠上的玉蟬。 張易之這回真笑了,這侄女婿挑的好,會疼人。 他很耐煩,候著張昌宗從內(nèi)宮出來,大眼瞪小眼,等張峨眉又揉又抹忙了好一會兒,方頂著紅通通的眼角蹲身來行禮。 李重福跟著轉(zhuǎn)身,畢恭畢敬地拱手,“五叔——” 全然不提方才那話。 張易之有些意外,呃了聲,李重福反而安慰他。 “我阿耶……向來是這個樣子,別說圣人,太子妃也能唬得他要死要活?!?/br> 再看不上也就幾個月的事兒了,況且張易之對李顯,并沒有什么不滿。 “搬回神都,便是往我槍口上撞?!?/br> 他指了指延英殿,意氣風(fēng)發(fā)。 內(nèi)廷如今是他的地盤,高宗召心腹徹夜密談的地方,他想進(jìn)就進(jìn),落座時刻意空出正中的王座,卻一直拿眼乜著那把椅子,兩個鵝頸扶手黑漆髹金,右邊內(nèi)側(cè)磨損了些,想是高宗喜歡往右邊倚著。 “回去,自是比長安方便,前日梁王還抱怨,說在神都舉事容易,來長安就難,叫我無論如何哄圣人回去,我有什么法子?圣人又沒老糊涂……真是想什么來什么,困了渴著枕頭!方才我在殿上瞧他,笑得眼眉都合不攏了,哼!” “他也是傻!” 張昌儀熱汗淋漓追上來,一進(jìn)門聽見這句。 “到如今還做夢,以為五哥真心捧他們家阿漪上臺,我聽他家相公說,他起了一封折子,要替阿漪請立國公。” “——異想天開!” 張易之不屑地唾了口,打量面前的寶座,側(cè)目瞧見張昌儀走來輕手輕腳,似怕驚動了先皇英靈,張昌宗也是敬而遠(yuǎn)之,撿了最遠(yuǎn)的位置坐下。 他便起身去坐龍椅,那兩個目光一震,不約而同地輕輕嘶聲。 “我們兄弟混到如今,也才是個國公,他就不怕孩子折了壽?” 張易之模擬了下高宗的坐姿,并不舒服。 一片寂然,誰都沒開口,在心里咂摸這里頭的輕重。 他又笑向李重福道,“位置自是你的,我白摸摸?!?/br> 李重福的表情沒有大變化,平靜道,“五叔誠意待我,成與不成,我與五叔共榮辱?!?/br> “是眉娘要走這條路,你陪她共榮辱,我么……” 張易之審視著他,忽地一笑。 李重福從善如流,起身鄭重向張峨眉揖手。 “娘子深情厚誼,我唯有如此報答?!?/br> “這有什么的——” 張峨眉沒放在心上,隨意拍拍他胳膊以示安撫,重轉(zhuǎn)向張易之,細(xì)溜條兒的身子從椅中探出來,像靈蛇出洞。 “長安是李家巢xue,朱雀大街上喊一聲兒,人皆向著姓李的,不然當(dāng)年圣人何必另起爐灶?” 她總覺得不安生,嘖聲道,“太子卻怪,就這么輕易順了五叔的意?!?/br> 張昌儀大大搖頭。 “眉娘謹(jǐn)慎!但也不必太謹(jǐn)慎了,明擺著,太子要做個孝悌樣子給人看,典儀上佛指加持,夸他繼位能平息干戈,保國泰民安,便洗清了東宮之辱?!?/br> 頓一頓,嬉笑道,“不然,蘇安恒還活著,他哪敢登基?” 提起三年前那出活劇,放任蘇安恒攪鬧皇城,連張峨眉都噗嗤一笑。 張易之也很謹(jǐn)慎,“民心要緊,實(shí)力更要緊,關(guān)鍵還是京中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