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94節(jié)
“圣人還沒起名兒!” 許子春越發(fā)一頭霧水了。 這是怎么話說? 連個大名都沒有的衙門,自也不曾正經(jīng)募官,更不知歸誰管轄,品級,職權(quán)等等,一概糊里糊涂,那這些人…… 他費力地扭頭張望。 男男女女十來個,貼墻根站著,多日來囚室昏暗,他不曾看清,這會子方才一一辨別,老而干癟,油膩骯臟,形貌猥瑣,若說是官吏,簡直貽笑大方,就連昂頭挺胸走在天街陽光大道底下,都很古怪。 玉豆兒笑起來,這人真傻,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宮廷深深,不見光的地方,不見光的人,還多。 “你求見郎官,還不緊著大事兒說?要沒什么好聽的,咱們回去了?!?/br> 抬一抬左手,領(lǐng)頭的老嬤嬤高聲念白。 “人犯許子春,今日無供!” 許子春面色一緊,兩手繃在身側(cè),大聲叫道,“下官有供!下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求郎官細審!” 上官道,“哦,怪他們審的粗,也成,我來細問問你?!?/br> 巴掌猛拍扶手,驚堂木般響亮,嚇得許子春嘶了聲,聽她問道。 “淮陽郡王私設(shè)馬場,本錢從何而來?誰是他的幕后主使?” 疾言厲色,問的許子春肚腸刮痛,只往后躲,上官乘勝追擊,提高聲道。 “盜取突厥馬種,繁衍百余大宛馬,究竟誰人得益?” “不不不!” 許子春聽這話荒腔走板,全扯成歪經(jīng)了,使勁兒搖頭否認,用力太大,下巴刮在長凳木刺上生痛。 “下官與郡王購買的是康國馬種,并非突厥馬,況且遠在郡王出塞之前,如何盜???至于今年,娑勒色訶馬明明白白是突厥人贈送,也絕非盜?。 ?/br> “那就怪了?!?/br> 上官乜他一眼,輕描淡寫道。 “許郎官的意思是,太孫勾結(jié)淮陽郡王,盜取突厥馬種,意圖畜養(yǎng)馬匹用以謀反,激得默啜起兵犯邊,城下亂罵,這才為圣人所知,所以雷霆震怒,緝拿涉事人等,經(jīng)我司詳查,馬場管事并伙計一十六人,俱已畫押伏法,案情確鑿,唯太子惱羞,親手勒殺太孫,連帶著跑腿幫忙的嗣王也殺了……” 她一句接一句,字字驚心,說得許子春血都涼了,這才知道短短十余日,外頭天翻地覆,正在胡思亂想,忽地當頭又來一棒。 “……全是冤案?” 第175章 許子春不笨, 甚至可以說相當聰明,從一句話中便聽明了上官的暗示。 這個結(jié)果,是那些他連提鞋都不配的大人物達成的共識, 他只能為之加注,絕不能成為阻礙。 他腦子里天人交戰(zhàn),從五雷轟頂?shù)浇谱员┳詶? 不過盞茶功夫。 上官知道他要化解化解,也不催逼,只瞧玉豆兒召嬤嬤來強調(diào)衛(wèi)生。 嬤嬤狡辯, 道這地界兒陰濕,人犯又不肯消停,實在難以保持干燥通風(fēng)。 正說的熱鬧, 忽一撇頭, 見許子春眉頭緊皺,下頜極其用力,跟著嘴角扭曲地一抽,就滲出血來。 “哎呀!” 玉豆兒熟練,飛快上前捏住他下巴, 手勁兒一錯,便聽咔嚓聲響,許子春張開大口, 吐出許多紅白交雜的唾沫,全抹在她手上。 玉豆兒嫌棄甩胳膊,提起水桶往他頭上澆灌,嬤嬤上來替他擦嘴。 “你別亂板掙了!咬舌自盡是這么容易的?就你這小胳膊小腿兒, 不是奴婢看輕你,你還咬不動吶, 噴的這一地,還得奴婢給你擦!” 許子春臊眉耷眼趴著喘氣兒,好半天才喘勻了。 “郎官匠心,下官悉心領(lǐng)會,全然明白?!?/br> “你的名聲污了?!?/br> 上官皺了皺眉,不愿看地下那灘污糟。 “你的家眷,我替你照料。放心罷,待太子登位,只要安樂郡主還在,會補償許家的,那時若你的子侄出色,未必成不了宰輔重臣。正好比圣人當初冤枉顏家、柳家,還有上官家……刀子多快,次后重用顏夫人與我,便有多誠懇。” 許子春聽她獨獨提起安樂郡主,便覺蹊蹺。 他們不曾重刑逼供折磨他,他也沒有提過幾次三番踏足郡主府,倒不是對武延秀多么忠心,而是下意識知道,卷進來的人越多越麻煩。 上官還在兀自發(fā)感慨,不知怎的,對他掏起心窩子來。 “然而一時一勢,君上的愧疚之心,用不了三五十年?!?/br> 扭頭不知望向哪里,意有所指地總結(jié)。 “顏夫人,狂妄了?!?/br> 玉豆兒瞧他們談完了,頭一擺,幾個人過來嘁哩喀喳卸掉刑具,左右架著他站起來,許子春趴了十幾日,手腳都軟爛了,壓根兒使不上力。 嬤嬤指揮道,“去那邊兒!” 那邊是個寬敞的槽子,跳下去沒有肩寬,將好一人長短。 他還想回頭說幾句,脖頸上冰涼的一下子,好爽快,他伸手去捂,后背心兒上被人踹了腳,便頭朝下地栽進去了。 玉豆兒抱怨,“慢點兒慢點兒,都濺出來了!” 嬤嬤瞧反正是收拾不出來,堆笑道。 “這都完事兒了,你趕緊扶貴主兒出去吧,下回來,保準干干凈凈?!?/br> 這話正合了玉豆兒的意,她扭頭向上官進言。 “您瞧這——” 上官笑了笑。 詔獄就是詔獄,敕命刑獄,奉詔以拘囚,是罪是冤,唯在君上一心,自兩漢以降,就沒有干凈的時候。玉豆兒不識字,也不關(guān)心衙門辦什么案子,只管鉆灑掃宮人的牛角尖,才非逼著打掃。 其實這種地方,真整治得陽光入室,草木生輝,豈不更瘆人? 起身吩咐道,“他的袍服鞋履,收拾好交來九州池,留給他的妻兒老小,也算是個念想兒。” 嬤嬤等忙道是,一齊躬身送她出門。 折騰了大半夜,出來天都快亮了。 玉豆兒困得直打瞌睡,瞧上官遷延著要走不走,便勸道,“您可別再去瞧那位了!去一遭給她罵一遭,何苦來?” 上官一笑,連著碰了好幾鼻子灰,確實不必再自討不快。 “走罷!” 她牽牽袖子,通身關(guān)節(jié)感到一股遲鈍的酸痛,回回在陰角屋子都不舒服,不過是人前硬撐,出來才覺出乏累難受。 玉豆兒還在喋喋叨叨。 “您壓根兒不必親自來,送他上路罷了,要怕他死的冤枉,魂靈不散,叫奴婢送一盅‘千般醉’,高高興興喝死去,還不夠仁厚么?非得同他把那理兒分說清楚,好做個明白鬼?” 就著熹微的辰光看,上官眼眶子發(fā)紅,似要哭了,娟秀的面孔擠皺著,像個揉爛了的布娃娃,玉豆兒忙拿手帕子替她拭淚。 上官搖頭避開,自拿手背蹭了蹭。 “人死后有無鬼神,尚未定論,倘若有,爺娘姐妹為何從不顯靈托夢,叫我孤苦伶仃?倘若沒有,嘿,人做事大可以再狠些?!?/br> 玉豆兒聽不懂,大眼睛呆呆地撲棱。 上官從前嫌她不及銀蝶兒靈光,相處日久,倒覺出笨的好處來,這宮里聰明人太多,走一步,說一句話,也要掂量,竟是與玉豆兒相伴,最最輕松。 “我是想起祖父在宮中受死那刻的心境,想來安慰安慰他?!?/br> 上官這人有時候挺怪,玉豆兒蒙頭蒙腦地嗯了聲,扶起她胳膊,頭頂夜鷺陡然振翅高飛,刮拉的樹葉嘩啦啦響。 樹底下鉆出個單刀髻的美婦人,恨聲道。 “她又叫你做這些事?!” 玉豆兒忙蹲身行禮,“奴婢見過公主殿下?!?/br> “你為什么要接這個活計?” 太平一掌攘開無關(guān)人等,欺近上官身邊恨聲逼問。 “世上多的是宵小無賴,黑心爛腸子,肯把好好的人剔r(nóng)ou放血來討好她,不缺你!還是你怕她?” 氣咻咻的鼻息噴在上官下頜,又熱又潮。 她閉了閉眼,才從那牢籠出來,頭昏眼花,真經(jīng)不起太平正義凜然的質(zhì)問,下意識后退半步,回避的姿態(tài),叫太平更火了。 “爺娘養(yǎng)子,是為讓他離巢自立,俯仰天地而無愧。你好端端一個人,你干什么處處受她轄制?” 嗡嗡的蒼蠅在頭頂打轉(zhuǎn),幸而是冬天,不然這種埋死人的地方,血腥氣隔著泥土也能散出來,膽敢站在這兒吵架,嘴里都能咬著幾個。 上官心頭一陣翻騰,不愿當面爭論,可對方是危月,就不得不回應(yīng)了。 “這世上……” 她接著她的話說。 “只有您不怕她,旁的什么太子、太孫,狄相、魏相,誰不怕的發(fā)抖?更別提奴婢區(qū)區(qū)一介尋常,焉能不怕?世上也只有您的爺娘,養(yǎng)育您,是為俯仰天地自在,就連養(yǎng)育您的兄弟們……” 這話說開了真真兒可笑! 挑來挑去,挑了蹦不起來的李顯,偏李重潤樹大招風(fēng)! 以至于圣人辛苦籌謀的晚年,還是血污收場。 “……至于奴婢,更是絕無此殊榮?!?/br> 太平最恨上官強調(diào)兩人的差異。 君臣之別,貴賤之分,在她眼里并非不存在,只是沒那么鮮明。 她十歲就有韋氏做伴讀,性格不合,但她欣賞韋氏的強硬,從來不巴結(jié)她,甚至在先一步情竇初開時,毫無顧慮地與幾位哥哥玩些追追逃逃的游戲。 那時上官便像個虛弱的小影子,小尾巴,因阿娘對上官家的虧欠,而默許她跟隨公主讀書,她怯怯跟在他們兄妹身后,眨巴著眼,聽她大哥與四弟爭辯些空洞的話題,例如,三家分晉,秦何以兩代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