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93節(jié)
“按外頭品級算,您這穿紅掛金的,該是中書舍人了。” “當初就該拿你換了銀蝶兒!” 上官半閉著眼方便她動作,聞見她手指掃過鼻端,帶股皂角味兒。 “一般是掖庭挑出來的人口,你跟她怎么天上地下的!” 玉豆兒吐了吐舌頭。 七八年前,顏夫人與上官才人往掖庭挑小宮人,大伙兒都往前湊,因是圣人欽點的大才女,一個么內總管,一個么貼身侍奉,都是香餑餑,攆上誰的腳跟兒都能一步登天。 銀蝶兒老實,上官原是挑中了她,可顏夫人偏說和她閨中的丫頭長得像,瞧見她便像回了家似的,誰不知道顏家在臨沂四代同堂,好大一副家事,而上官孤零零一個在宮里伺候。 上官便拱手相讓了,退而求其次,要了玉豆兒。 才到上官身邊時,玉豆兒還不順意,以為主仆重在看對眼兒,銀蝶兒天天眼前打晃,兩下里一比,上官更要瞧不上她了,強扭的瓜不甜,貴主兒不愛用她,她也不勉強! 可天長日久,玉豆兒卻越來越慶幸運氣好。 上官這人,豆腐嘴,豆渣兒心,隨便誰都能拿捏,不單在顏夫人跟前毫無招架之力,旁的什么府監(jiān),什么瓊枝、韋團兒,也能往她臉上招呼兩句。 收拾停當,玉豆兒道,“奴婢去拍門?!迸e步上前,被上官叫住了。 “我來罷?!彼哿宿坌渥樱従徧诌甸T。 玉豆兒緊跟在她身后,嘀咕道。 “味兒真沖!說了幾回,叫他們好好刷洗刷洗,多難的差事?。繗⒇i鋪子也沒這么臭!” 聽著腳步聲近,愈發(fā)惡聲惡氣,“回頭非發(fā)到掖庭服兩年勞役不可!” 上官微笑不語。 玉豆兒潔癖,洗襪子能洗三遍。別的事送到她手里,玉豆兒老要饒兩句,替人求個恩典,唯獨詔獄,玉豆兒翻來覆去敲打,就嫌他們臟。 她們兩個都是掖庭出來的,上官服役年頭更長,時不常還回去看看。提起這個宮中人人避談,外頭聞之色變的地方,既是故意恐嚇,又有種熟稔自豪。玉豆兒尤其以為,是個人便該發(fā)到掖庭學兩年規(guī)矩,做事才又快又好。 “才人辛苦了——” 迎出來的是個嬤嬤,躬腰縮肩,一張臉仰起來皺皺巴巴,說話抑揚頓挫。 上官隨意點了點頭,隨她步入內間。 這地方原是個戲臺子,太初宮正經(jīng)觀戲,在右夾城北面的百戲堂,連著映日臺,距離九州池很近,日朗天晴的時候,圣人走著過去,一路亭臺水岸。 自那處修起來,這邊兒便乏人問津,一日日荒廢,后頭派了這個用場。 用途改了,格局還是戲臺的格局。 二層表演,底樓、三樓做預備,隔板是活動的,機關打開,神仙將士上天入地,嗖地一下三樓跳出來,博得滿堂喝彩。 上官對這地方很熟悉,她剛進宮時,高宗頭晚看戲,第二天她們來打掃,跪在地上拿豬鬃刷地,務求把那地板刷的锃光發(fā)亮。 穿過戲樓,是個小小的兩進退步院落,東西廂房打通的長間兒,從前戲子在這兒換裝,化妝,大銅鏡嵌在墻上,強光一打,四面反射,亮得猶如身處熔爐。 上官腳一踏進去,便下意識頓住了。 今日只點一根蠟燭,豎立在面小菱花鏡前,可是滿屋的大鏡子彼此對照,愣是折射出密密匝匝光線轉折,乍看猶如金芒的羅網(wǎng),叫人畏懼。 老嬤嬤狐疑轉頭,回過神來便吩咐。 “多點幾根蠟?!?/br> 角落幾個小小的人影動起來,穿梭在金網(wǎng)的縫隙里,放出新的,更明亮的光芒,然后慢慢整間屋子的輪廓清晰了。 上官交握雙手,沉靜地等待著,直到看清面前物事。 破敗污糟的木架,銹跡斑斑的鐵鉤,腥臭的水桶…… 所有這些器械、工具,全從推事院搬來。 李顯回京的前一年,來俊臣這頭咆哮兩京多年的惡虎,終于被鬧市問斬,陳尸示眾,官民在大街上奔走相告,彼此慶賀,就連太平,還特地來找上官,去北市上看百姓爭相剔rou的熱鬧,卻被那場面惡心地好幾日睡不著。 可是誰能想到呢? 殺了來俊臣,關了推事院,這些東西還在,只是藏得更深了。 耳畔傳來低啞的呼喊,夾雜著‘砰——砰砰——’有節(jié)奏的悶響,上官轉頭在器械中尋找,看到個趴在長凳上的人形。 玉豆兒走上前去,提著他散亂的長發(fā)向后掰。 “救,命,救我……” 昂起的頭顱脖頸上沒什么血污,但非常消瘦,目光渙散,努力辨認來人。 “你……” 他首先注意到她右邊額角上,半張葉子戲大小的標記,勾線方框里一個筆劃清晰的‘私’字。 他想不明白,宮里怎會有黥面的女人? 唐律,罪人妻子沒為奴婢,黥面。 掖庭塞滿罪□□女,總有千八百之多,但從不黥面,因此刑乃是以利刃雕刻皮膚,在刻痕上涂墨,偶有深及入骨者,雖死,火燒化骨,仍可見字,何況平日眼見?掖庭奴婢出入宮廷,斷斷不能驚擾了貴人。 更何況她打扮得頗為體面,正五品,不論擱在鳳閣、鸞臺還是六部,皆舉重若輕,前途不可限量了——又怎會是個女人? 他使勁閉閉眼,想把頭抬高一寸,看清楚些,可是刑具壓住脖頸,任他使盡力氣,仍是一絲兒都沒動。 “許郎官不認得我了?” 上官語調平靜,還帶著一絲御前侍奉,循規(guī)蹈矩的沉悶。 許是這種久經(jīng)訓練才能拿捏得當?shù)囊粽{啟發(fā)了他,許子春猛地一掙,竟掙脫了鐵器的鉗制,撞得玉豆兒手勢一飛。 “上官……才人?!” 許子春絕難相信,一雙眼瞪得溜圓,飛快推敲起來。 他從渾天監(jiān)察院大門口被逮捕,來人兇神惡煞,自報羽林,卻沒穿烏錘鎧,院正本來不敢阻攔,但瞧他們竟拿麻袋套頭,逮雞鴨般提走,追在背后大嚷。 “天子腳下?!老子這就敲登聞鼓去!” 那時許子春被人攘得跌跌撞撞,自顧不暇,到地方才想:天子腳下,膽敢如此施為,要么圣人御令,要么,便是他犯了抄家滅族大罪—— 可他不過是個正七品下的靈臺郎,便想行狂悖之事,也沒那個本事啊?! “許郎官求見本官,是想通了?” 玉豆兒從墻邊搬來把面目可疑的舊椅子,正正擺在許子春跟前,上官很是隨和,拿自己的帕子擦了擦灰。 因她坐的近,許子春得以垂下頭顱,便感到后脖頸子上肌rou酸脹不堪。 他只能盯著上官的腳尖。 “才人……” 許子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認命般換了稱呼。 “下官恭賀郎官高升?!?/br> 上官心滿意足了,松快地展了展錦袍,眼看下擺的金線重繡打過他鼻梁,許子春想側頭躲開,眉梢才動,又忍耐了。 “下官與淮陽郡王合股做生意……” 許子春老老實實道。 “實則下官的本錢出自院正,只因他顧慮官聲,不肯親自落名,才命下官代持股份。此節(jié)雖不妥,但律法并無明令禁止。然,下官痛定思痛十來日,已然明了,法無許可便是不得行,下官心服口服?!?/br> 上官哦了聲,“是么?” 她不曾加重刑于許子春,是不愿唐突神靈,靈臺郎官階雖低,推演命運,力通鬼神,即便是她,也有幾分忌憚。 許子春忖了忖,大著膽子試探,“若是郡王在突厥……” “誒!” 上官抬手打斷了他,“突厥的事兒,你不該打聽!” 許子春頻頻頓首如搗蒜,大聲道是。 “至于親貴官員合股做買賣并你為院正代持,這兩項有無違法,御史臺尚在爭論。那群老夫子,你知道,引經(jīng)據(jù)典,恐怕要論個年余?!?/br> 許子春怔忪了下,“郎官……并非代表臺院而來?” “許郎官莫非以為……” 上官也是意外,把眼一瞟,拍拍身上淺緋袍服。 “以為我升做御史中丞,以刑法典章糾正百官之罪惡?” ——這誤會實在太深,深得可笑! 上官大笑著打開雙臂,甩開寬展的大袖,那袖風一攏,猶如向兩邊垂手侍立的人馬致意,大家便一道躬身。 “下官等恭賀郎官高升!” 經(jīng)她這么一反問,許子春也覺自家想的左了。 女皇再是百事行在規(guī)矩之外,總不能隨隨便便,就把如斯要職委以女官,那恐怕比當初女帝登基,更激起重重巨浪了。 他重把下頜壓在長凳上,憤憤想,所以我到底被關在哪個鬼地方?! “是我的人太粗魯了?!?/br> 上官一望了然,立時微側下頜,殷切地向他致歉。 武周貴女招展的風采,在她舉手投足間一覽無余,就連這間陰森的囚室,也因為她柔婉的姿態(tài)動作,而平添出一抹女性的光彩。 “關了郎官這些時,連個衙署大名都未曾通報,這個地方——” 她向外指,聲調昂然有力。 “曾經(jīng)萬方朝謁,無不睹之,又有鳳凰落于左臺梧桐,云雀紛紛云集,翩然起舞,久久不肯離去!” “……這兒難道是上陽宮?!” 許子春愕然反問。 他入仕晚,武周才選出來做官,只在太初宮辦差,偶然向西,仰望更恢弘的上陽宮,只覺神仙殿宇,連亙列廊。 但遍詢同僚,圣人為何棄置如此壯美奢華的宮殿,轉而長居相形見絀的太初宮,并無一人能回答。 “是啦!這兒正是上陽宮洞之堂后的小戲臺,至于咱們屬哪個衙門?” 上官煞有介事地晃晃腦袋,理所當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