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42節(jié)
李顯夫婦的眼神在他身上交織,摸不準(zhǔn)他是什么意思,瑟瑟坐起來,輕軟的帔子捏在指尖。 “蓋三陽宮本來艱難,才住一趟就拆,老百姓更想不通,臣手里還有一道官寺之辯,亦是時議之熱點(diǎn),兩件事一道上奏,定能推上大朝會?!?/br> 他這話模棱兩可。 韋氏眸光閃爍,先往瑟瑟臉上看了一眼。 “三陽宮,連相爺都沒勸住,由你來說,更不合適?!?/br> 武崇訓(xùn)沉著地清了清嗓子。 “狄相提請不再臨幸三陽宮,臣提的是,拆宮毀廟,停建興泰宮?!?/br> 瑟瑟心頭一震,愕然看向武崇訓(xùn)。 石淙山上有座北周權(quán)臣宇文護(hù)留下的佛塔,武三思辟三陽宮時,圍繞佛塔立了一座廟宇,叫云巖寺,規(guī)模雖小,經(jīng)樓、法堂俱全,藏于行宮庇蔭之下,百姓不可踏足,十分清凈。 他話里有危險(xiǎn)的暗示,李顯摸不著頭腦,韋氏已感到了威脅。 “拆宮毀廟,是宇文邕滅佛才干得出來的暴行,歷來遭人詬病,況且圣人崇佛,舉國以圣像為藍(lán)本鑄造彌勒佛像,你竟敢拆?” 韋氏慌亂痛斥。 “你這是故意與圣人過不去?!” 李顯稍一設(shè)想便不寒而栗,瞠目指他問,“三陽宮是你阿耶修建,你要拆,問過他意思么?” 武崇訓(xùn)搖頭說不曾。 哼,可見他也知道武三思不會同意,李顯不快道。 “為人處世當(dāng)謹(jǐn)慎謙恭的道理,誰家爺娘都諄諄教導(dǎo),可惜你們聽不進(jìn)去,非得生養(yǎng)了孩兒,看著他在懷中軟軟無力,才知道在外頭,自保便是愛護(hù)家人。不信你瞧那個攔了御駕的張說,自娶了娘子,再不曾管閑事了罷?” 提起張說,武崇訓(xùn)頓時目光灼灼,平時多穩(wěn)重的人,忽地生動起來。 “張說任職東宮多時,不知殿下瞧他如何?” “尋常書生罷了,能如何?” 李顯莫名其妙,指東面七層高樓,檐角上銅鈴叮當(dāng)。 “他愛看書,成日窩在藏書樓不動彈,年前我聽說他娶了娘子,好意叫來問了兩句,倒是個正經(jīng)人,不卑不亢。怎么,你與他有來往?” 武崇訓(xùn)嗯了聲。 “張說學(xué)問卓著,人又是根直腸子,除開石淙那回,還有好幾次上書直言,臣拜讀他的文章,很是欽佩。” “哈!” 李顯搖頭大笑,“三郎可真是個讀書人,也罷,英雄惜英雄,既是你看重的人才,我予他些許便利也可。” “臣今日并非要替張說討官做?!?/br> 李顯的眉頭聚攏起來,冷著臉,漠然看了他一眼。 武崇訓(xùn)道,“敢問殿下,認(rèn)得張說的岳丈,元懷景么?” 李顯陡然被扎了一陣,頓時炸了。 “好個張說?!” 他憤而拍案,一張油潤的方面難得生動。 “那日我問他娘子,他只道是舊交介紹,尋常人家。” “他這話倒也不錯——” 武崇訓(xùn)平鋪直敘道。 “當(dāng)年相王為帝時,元懷景做過通事舍人,后來退位,元懷景黯然出京,至今不過一縣令,果然尋常人家。” 李顯重重嗨了聲,對這女婿刮目相看。 向來見他流云散淡,不問政事,背后這些人脈往來,倒是捋得明明白白。 看來他也清楚,朝廷法度嚴(yán)明,然東宮也好,王府也罷,關(guān)起門來,各有各的小算盤,只不過聽他話里話外,竟是抱怨自己用人不明。 他并不生氣,反而滿懷興致地品度著武崇訓(xùn)的神色。 “你們年輕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李顯便去看韋氏。 “娘子聲口靈便,說給女婿聽罷?!?/br> 相比往常疏離模樣,他更喜歡女婿現(xiàn)下冠冕堂皇的姿態(tài),什么官寺,什么張說,都是小事,女婿愛如何料理便如何料理,正如李仙蕙要提攜顏家,要引女皇退位,他也隨她鬧去。 反正女皇心知肚明,主意不是他出的,事情他沒本事做,固守東宮,無非是為兒女們張羅一方舞臺。 李顯再退一射之地,就令韋氏為難了。 李顯與李旦的兄弟之爭源遠(yuǎn)流長,三言兩語哪講的清? 元懷景二十出頭嶄露頭角,諸王開府,他本在李顯麾下,那時李顯待他也不薄,可恨他一雙眼睛吊的天高,以母喪為由辭官,直到李顯出京,李旦登基,才傲然返京,投在李旦麾下,這便狠狠得罪了李顯。 李顯等半晌不見回音,轉(zhuǎn)頭奇問。 “娘子忘了么?” 便被韋氏一個白眼瞪住。 瑟瑟忙打岔,“什么雞零狗碎的官兒,理他呢?!?/br> 武崇訓(xùn)略作斟酌,便直道。 “相王趁立儲東風(fēng)再度封王,立時召集舊部,分明要大展拳腳,反觀太子殿下手中,卻還空空如也?!?/br> 李顯家三口齊齊一抖。 武崇訓(xùn)犀利的目光逐一掃過,俯身趴在地下。 “臣欲以拆宮毀廟之議做引,代殿下為民請命,博得美譽(yù)?!?/br> 直視李顯,鄭重而坦率,完全知道這打的是小人主意,不堪,卻有效, “官寺僧尼人事,頒發(fā)度牒,登記名冊,歸春官祀部掌管。郊祭社稷,香料紙錢,金銀法器,由太常寺、光祿寺、鴻臚寺調(diào)配,原是四方權(quán)責(zé)清晰,如今卻統(tǒng)歸控鶴府管轄……” 瑟瑟期待的眼神閃了兩閃,長出一口氣。 “如果表哥舉太子之名鏟除官寺弊病,不單能把手插進(jìn)四個衙門,還能干預(yù)地方,為阿耶埋一步好棋?!?/br> 武崇訓(xùn)把手一比,臉上高深莫測的樣子。 “郡主所言甚是?!?/br> 韋氏提著的勁兒松弛下來。 這女婿是可造之材,李家命好,竟有三條活龍。 恰宮人回來,紅漆提籃裝了體己,她便拿起來交代,左不過金石字畫,古董玩器,說是給瑟瑟,其實(shí)都是投武崇訓(xùn)的喜好,直說到藥材。 “不是非叫你吃,這變天的季節(jié),早起腰身發(fā)軟,就熬一碗,溫?zé)嵫a(bǔ)血。” 武崇訓(xùn)詫然,瑟瑟一看不對,站起來撒嬌。 “阿娘!這些枝枝節(jié)節(jié)的小事,男人不懂,一句半句,全想歪了!” 李顯轟然大笑,指武崇訓(xùn)挪到西間梢頭的熏籠邊上,黃門沒跟上,分明是有話要說,武崇訓(xùn)在下首落座,換出請示的口氣。 “殿下,方才臣一時忘情,不該在家里議國事,改日左春坊……” 李顯慢悠悠截?cái)唷?/br> “你并非東宮屬官,即便左春坊議政,你也不能參與?!?/br> 武崇訓(xùn)聽出他話里鋒芒,方才那一番投石問路,還真問出來了。 “古往今來的昏君,任人唯親,尤重外戚,明君則廣開選官之路,圣人登基不足十年,已將李唐舊臣掃蕩干凈,提攜起大江南北許多無名子弟?!?/br> 李顯抖了抖衣袍的下擺,并不看他,武崇訓(xùn)心底卻有驚濤駭浪。 滿以為太子任人擺布,所以前有受張易之安排,去修義坊當(dāng)街大哭,又去狄仁杰軍中安撫嘩變,后有司馬銀朱借印施恩,但聽這番話便知道,他未必沒有主張,甚至可能很固執(zhí),從前不說,不過是時機(jī)未到。 “但我與女婿交個實(shí)底,我有四兒三女,兒女并重,往后這七支,便是我的根底,或娘子尋回韋家子侄,亦可執(zhí)權(quán)柄,總之我之朝堂,唯有李武韋三姓。” 這話真不尋常。 武崇訓(xùn)來不及謝恩,先擔(dān)憂起來。 “這,恐怕會寒了天下人的心……” 李顯愣了下,沒想到這孩子天性仁厚,偌大一個魚餌垂在面前,不說一口吞了,倒擔(dān)憂旁人,遂偏了偏身子,看著他涼涼而笑。 “那以你所見,要如何不讓天下人寒心呢?” 武崇訓(xùn)言辭誠懇,毫無避諱。 “倘若殿下是從高宗手中繼位,如此并無不妥,可小姓官員已成勢力,更不乏魏侍郎,張侍郎、唐將軍等高官,相較三姓,他們更樂見寒門崛起?!?/br> 但李顯并不在乎這些人的感受,沉下臉道。 “本就是圣人違背慣例,我不過撥亂反正,我來問你,‘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做何解?” 武崇訓(xùn)不敢怠慢,整肅了衣裳才作答。 “此句乃荀子《天論篇》開端,振聾發(fā)聵,歷代人主皆在心中默念,人主之于世間萬物,是否并不如自己想見那樣重要?否則,英明如三皇五帝,暴虐如桀紂,居帝位皆短短數(shù)載,應(yīng)時而生,應(yīng)時而亡,有何分別?” “心底默念……呵,顏夫人就是這么教導(dǎo)你的?” 李顯托著茶盞悠悠一笑。 “圣人點(diǎn)她為爾等開蒙,可沒安好心吶——” 武崇訓(xùn)脫口問。 “那敢問殿下的蒙師,是如何講解呢?” “你親見兩姓帝王,幾任儲君,還想不穿?” 李顯還是那般微微笑著,目光掠過武崇訓(xùn),穿透宮墻,看到九州池深處。 “你說圣人為君十載,曾在心底念過一回天行有常么?我倒是常常默念,念的是世事自有規(guī)律,誰坐在皇位上,怎樣扳掙,行出多少常理之外的怪事,也是白費(fèi)力氣,竹籃打水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