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41節(jié)
亂七八糟的聯(lián)想一大堆,但他還算識時務,轉(zhuǎn)而道。 “二娘非叫我去春官旁聽,越聽越糊涂,問二叔么,不如不問,問二娘吧,偏又病了。殿下別說背地里,在哪我也不敢擺架子啊,從來只有她敲打我的,別說她,連女史也能給我松松筋骨?!?/br> 李顯頓住腳,思量再三回頭問韋氏,“這真是仙蕙自己挑的?” 武延基面上訕訕,難得知道發(fā)臊。 李顯夫婦外放時,他便自覺配不上李仙蕙,被她教訓打罵,心甘情愿,如今貴賤顛倒,連阿耶都死了,他愈發(fā)跟不上她一根手指頭,可是沒關系,夢寐以求的人,差十萬八千里也不怕。 “太子妃不必擔心,二娘這是老毛病,打小易受風寒,那時宮里有一味藥,藥引子是□□皮磨的粉,她不知道時還肯吃,后來知道了,打死不能入口,回回天氣驟變就要鬧一場?!?/br> 說著從袖口掏出個扁扁的銀匣子,獻寶似的往前送。 韋氏糊里糊涂接過來,盒子上有個小小的暗扣兒,稍微使勁兒,啪地蓋子彈開來,頓時一陣惡臭。 “誒,這什么?” 韋氏要扔又不好扔,胳膊往遠抻著,拿帕子捂鼻子。 李顯忙接過來,皺巴巴一團爛麻布似的玩意兒,濕噠噠好像還帶血,想仔細看看,實在臭不可聞,趕緊關上蓋子遞給內(nèi)侍了。 武延基很驕傲,“昨兒晚上湖邊忙活大半夜,就逮著這么兩只?!?/br> “你這孩子,真是實心眼兒。” 韋氏笑的有些勉強。 “好方zigong里盡多,藥材也不缺,她不肯吃這一味,另外配別的就是了。上午女史來過,瞧她病歪歪的,又叫配了新方子,才吃下去已是好多了。” 武延基不信。 “真大安了,太子妃為何不讓臣瞧瞧?” 韋氏遲疑了下,嗔怪地笑,“姑娘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不好看。” “我又不是沒瞧過!” 看韋氏不信,他齜著牙發(fā)誓。 “沒騙您,我們小時候,別說鼻涕眼淚,顏夫人逼我們上終南山打獵,夜里睡山上,有狼有虎的,她要解手,還是我跟著幾步遠,替她望風呢!” 韋氏大皺起眉,拍案道,“這也太胡鬧了!” 嚇得武延基不敢吭聲,李顯忙插話。 “話不能這么說,要不是顏夫人如此嚴格教養(yǎng),仙蕙能養(yǎng)成這模樣兒?瑟瑟也說學騎射,學了什么?丹桂不提著就跌馬,難得她跌了幾回,骨頭還沒斷。” “她往后可是長公主!你瞧太平——” 當著女婿不便過于臧否宗室,韋氏無奈地撇撇嘴,終于松口,“既然如此,你往后頭瞧她去罷?!北憬辛藗€嬤嬤領路。 武延基樂得忘了向李顯行禮,問內(nèi)侍討回□□皮,轉(zhuǎn)頭就走了。 韋氏簡直大開眼界,盯著他背影搖頭嘆氣,李顯板著臉坐下,叫人回避了,自悶頭想了一回,還是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韋氏惱地推他。 “你可高興了,有他比著,沒人笑話你。” 從前五個一道教養(yǎng),獨李顯是個笑柄,韋氏維護他還受牽累,甚至若非在各種考試給李顯放水被抓個正著,圣人也不至于那么討厭她。 李顯面帶羞慚,轉(zhuǎn)身抱住韋氏肩膀,動情道,“當年你為我做傻事,阿娘也嘆氣……” 韋氏一向?qū)λ活檲龊系膬A述衷腸感到別扭,今日卻不反感,許是東宮各處過年的裝飾還未除盡,金紅閃閃,格外喜慶,所以沒推開。 “老天爺?shù)降缀翊遥瑪n共生養(yǎng)五個,就得了兩條活龍?!?/br> 看看李顯,目光溫柔和藹。 “圣人也養(yǎng)活五個,竟沒一個如意,這么說來,我比她強?!?/br> 說起這些李顯悵然若失,兩個哥哥死于非命,弟妹又不親近,他很唏噓,想阿耶幸虧死的早,不然成天要長須短嘆,又想到自家尚算齊整,重抖擻了精神,握緊韋氏的手道。 “你自然比我阿娘強。” 頓一頓,“倘若我比阿耶活得長久,陪你到底,就更強?!?/br> 他絮絮叨叨,講起對女皇的理解。 “你別以為阿娘有多喜歡府監(jiān),或是那和尚,做個伴兒罷了,哪比得上我阿耶?少年夫妻老來伴,阿娘倘若留得住,一定愿意阿耶陪她。” 琉璃屏風映照出夫婦相親的身影,金箔描畫,一叢叢繁花纖毫畢現(xiàn),卻不是牡丹,而是纖巧單薄的香雪蘭。 韋氏伏在李顯懷里,倏然發(fā)現(xiàn)翠綠葉片上一筆雪白…… 哎呀,她頭發(fā)竟白了。 伸手去撫鬢角,被李顯捉住了,“怕什么,待會兒替你拔了。” 仇恨恐懼煙消云散,她閉著眼,把淚水蹭在李顯的衣襟上,低聲道。 “能這么好好的過,我們就好好替她送終?!?/br> 第133章 窗外的瑟瑟看著武崇訓白里發(fā)青的臉, 尷尬,又有種釋然。 隔墻之耳見不得人,她拽著武崇訓的衣袖, 大大方方喊了聲。 “阿娘——” 簾子掀起來,匆忙分開的李顯站起身撓了撓頭皮。 “回來不說一聲兒?往后來,也許你動用東宮車馬?!?/br> 武崇訓行禮。 瑟瑟胡亂蹲了個福, “阿耶這樣寵慣我,言官要說話的?!?/br> 李顯把手一揮,很不以為然。 “又不曾賣官鬻爵, 欺男霸女,圈地拆房子,不過是爺娘車馬借你用用, 也與他們相干?” “阿耶說不相干就不相干!” 瑟瑟走到韋氏身邊, 乖巧地拿帕子替她抹眼角,依依撒嬌道,“我就去石淙住小半個月,瞧瞧春天的花兒,阿娘就這么舍不得?” “不是為你?!?/br> 當著女婿, 韋氏有些不好意思,側(cè)頭避著。 瑟瑟頓時不樂意了。 “那又是為二哥!阿娘偏心,自進京來, 便把我和三姐忘在腦后?!?/br> “胡說!” 韋氏笑罵,在她肩膀上拍了下,叫兩口子坐, 宮人走來倒茶的倒茶, 關窗的關窗,韋氏便叫人去廂房開箱子。 “不是不讓你去, 是叫你晚點兒去,等月底暖和些,你又坐不住?!?/br> 說到這里便有些責怪武崇訓,瞪著女婿問。 “興泰宮不是說不好開鑿?橫豎今年建不起來,避暑還得去三陽宮,你們想看花兒,夏天也有啊,荷花、凌霄,還看不夠?” 武崇訓噎了下,瑟瑟便替他道。 “原是難辦,然上月府監(jiān)請了個神僧做法,地基底下的石頭竟自己裂了,工期大大提前,我阿翁說,三陽宮三月初就能拆?!?/br> 李顯張大嘴,“還有這事兒?” 儲君垂問,武崇訓重站起身回話。 烈烈艷陽之下,他披紅重繡,腰桿兒筆直,堂皇如爍金的神像。 韋氏滿意又有幾分自慚。 聽瑟瑟在旁嚶嚶嗡嗡,便狠狠瞪了眼,一般是洞房花燭,勞其筋骨,人家怎么教養(yǎng)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自家這個寶貝,活像下田干了幾日重活兒,扭股糖似的直往榻上出溜。 “臣不敢欺瞞殿下,實是府監(jiān)急于求成,阿耶出了個主意……” 韋氏轉(zhuǎn)過臉來滿面不解。 “梁王再能干,這種事,想快也快不起來呀。” 她總是欣賞武三思,李顯不滿,雖垂著頭,輕皺了皺眉。 武崇訓的口氣頗為置身事外,并不以之為榮。 “阿耶聽西來的使節(jié)講,大秦國好建神社,又高又大,全用巨石,取石時以銅刀鑿小孔,打入木楔,再澆水,木楔浸水膨脹,就能脹裂石塊。” “哎呀——” 李顯這回終于露出驚訝欽佩的神情來。 “梁王真真兒見多識廣?!?/br> 瑟瑟歪在韋氏身邊,嫌太陽曬,扯起銀紅帔子的一角搭在眼皮上遮光。 絲絲縷縷銀線猶如月光,輕盈地籠住他頭臉,把他耿直的神情軟化。 她斜斜睨著,不信他聽不出司馬銀朱的弦外之音,不出權臣國祚不保,那誰來當這個權臣? 武崇訓平鋪直敘道。 “這主意聽著輕巧,其實極費人工,銅刀鑿石,數(shù)十下就鈍,要就地起爐灶,將鈍刀子軟化,磨利,過水降溫,方可再用。一個石匠,要跟六組人生火磨刀,日夜替換,去歲修嵩山十八盤已惹民變,有的人家,三個兒子征來兩個,地盤上累死,今年興泰縣再如此消耗,又要出事?!?/br> 嵩山修路的麻煩,李顯夫婦略有耳聞。 事情不大不小,未遞上大朝會,但京里議論紛紛,更多人習以為常,李顯沒想到武崇訓有這番見解,詫異地往他臉上看了兩眼。 “上回多虧石淙縣令是個狠人,會同春官動用府兵,連嚇帶哄壓下去了,不然圣人瞧見百姓哭爹喊娘的場面,就不必消暑了。這回興泰縣令不知如何,你提醒梁王盯著些。” “勞民傷財,原不可取,用兵鎮(zhèn)壓,更是可一不可再?!?/br> 武崇訓仔細審視了李顯兩眼,方正色道。 “臣預備起一道奏折……” 他沒展開,就頓在這里,恭順地垂著頭,等一個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