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33節(jié)
夫妻之間是丁是卯,越糊涂越好, 但太孫不同,半是君半是舅,于公于私都該他來應(yīng)對。 垂著眼干巴巴道, “臣的不情之請,著實僭越……” 這一個臣字,重逾千金。 李重潤蹙起眉頭, 重又打量他。 朝臣對君主稱臣,對儲君稱臣,卻并無對太孫稱臣的定例, 甚至連太孫這個尊號, 歷朝歷代都少有,在他之前不過寥寥三人,兩位是西晉惠帝之孫,因太子早亡被立,又幼年被殺, 次后南齊武帝之孫,亦是太子早亡,幼年被殺。 至于如李重潤這般, 太子健在時被立為太孫,乃是高宗、女皇皆對李顯不甚滿意,寄希望于下一代。 武延秀壓聲道。 “臣不敢求公道,只想在走之前問個清楚明白, 才能安心?!?/br> 敢提公道,便是心里有數(shù), 自稱臣下,更有奉他為主的深意。 李重潤靠著椅背,半晌沒吭聲。 魏王死的恰到好處,他當然懷疑,但事過境遷,已經(jīng)沒有追問的必要了。正好比在大明宮,是誰把李顯那句石破天驚的‘以天下贈送岳家’透露給女皇,害得李家天倫隔絕十四年,也都不必追究。 李武兩家,愛恨交織,血脈凝成根系,延宕三代,已然長成參天大樹。 李重潤大半年前與阿娘相見,便深深為她多年的自苦、凄傷、怨憤、仇恨,感到難過和不值得,聽到武延秀這樣說,也大起同情之意。 窗外鵝毛大雪映在武延秀眼底,鋪天蓋地的孤寒,李重潤的心腸想硬也硬不起來,先入為主地,已是信了他。 “動用羽林興師動眾,尤其勛衛(wèi),盤根錯節(jié),多是宗室親貴子弟,內(nèi)中或有一兩個對武家懷有舊怨,聽見一句半句,拿魏王大做文章,就不好了?!?/br> 武延秀哎呀了聲,恍然扶額。 “臣竟疏忽了,相王之子李隆基在羽林做尚輦奉御,掌管內(nèi)外馬匹,職位雖低,又不掌兵,到底在要緊郎將手底辦差,熟人熟面兒,最易下絆子,添閑話?!?/br> 凝眉等他示下。 “羽林動不得,那……?” 李重潤不說話了,沉默良久,調(diào)轉(zhuǎn)視線望向他。 他臉型極硬朗,眉骨如弓,下頜似刀,毫無女氣,唯一雙眼深邃秀美。 新?lián)Q的衣裳素絹絮棉,青白兩色,暖和寡素,猶如喪服,二姐用心良苦。 相王與太平是阿耶的嫡親手足,但多年隔絕,至親至愛一旦生隙,反不如外人來的踏實可靠,譬如武家兩府,便是東宮一條繩上的螞蚱。 和聲提點他。 “春官發(fā)的國書,寫明你六月出發(fā),八月抵達,是為夏季道上草長鶯飛,車隊好走,照我想,不如提前些,冬日就走……” 武延秀納悶,“早走?那我阿耶?” “二月初出神都,走潞州、太原,冬天艱難,估摸到太原已是上巳節(jié),再往北,走靈武,至多到安北都護府,定有一段大雪封路,那時就說嫁妝車子翻了,他們要的絲綢、草藥全沒了,朝廷另外預(yù)備,你便留在原地?!?/br> “那就是騙默啜?”武延秀噯了聲,發(fā)覺這太孫真不一般, “兩國相交,何來欺騙?” 李重潤望著漫天靜靜落下的雪,緩聲道。 “不喊打喊殺便是至交密友,默啜好戰(zhàn),繼位十年,四面開戰(zhàn)十七八次,勞師動眾,耗費人口,想來部眾多有不滿,咱們搪塞一兩個月,他派誰來催問,便盯上誰,還能套些話來。” 青陽顯是他得用的人,接上來道。 “使節(jié)傳信回去,說默啜另派人馬迎接郡王,人來的越多么,越好辦事?!?/br> 一面說,接過侍女呈上來的羽扇,小心翼翼料理李重潤腳下的炭盆。 上用的西涼炭,長達尺余,鐵棒樣,靚青色,瞧來瞧去總沒有火焰,卻熱力驚人,烘得武延秀手心里汗津津的。 “東宮衛(wèi)已在籌建中……” 渺渺看他一眼,不等他裝模作樣質(zhì)疑,直接道。 “相王只是右衛(wèi)率,這些私事,我托給左衛(wèi)率辦就是了,估摸月末能成。五月之前,我給你準信兒!” 武延秀大喜過望,忙向李重潤揖手行禮。 “多謝太孫,請?zhí)珜O放心,臣此去定然多方刺探,摸清突厥底細!” 太漂亮的人缺乏年齡感。 武延秀的側(cè)顏青澀,下巴上胡渣故意不刮,好顯得沉穩(wěn)些,他困在西宮時也有過這般做作,如今增長自信,反而不必了。 “圣人擇你去和親,未必有這個想頭,可我不同,不愿養(yǎng)虎為患,放任默啜坐大,往后三五年找一回麻煩。為人主,當居安思危,如今國朝鐵騎三十余萬,自能威嚇四方,往后呢?” 李重潤撫著腕子上十八子的菩提串兒,深深望他一眼。 “若能以一戰(zhàn)解百戰(zhàn),自是最好?!?/br> 武延秀大感意外。 國朝事務(wù)萬千,不說鳳閣、鸞臺,單文昌臺,一日大事少說七八件,小事又有二三十件,但其中,唯有外交軍政最大最要緊,尤其改變女皇既有決策,決除突厥,那不單是僭越而已,甚至有提前繼位的嫌疑。 ——他打了個哆嗦,李家當真有此野心,又何必透露給他知道? “臣,不明白……” 李重潤笑得坦然,毫無亂臣賊子羅織陰謀的鬼祟,笑著指指他身側(cè)。 驪珠大有不留下武延秀決不罷休的架勢,扳著阿大的脖子嗚嗚噥噥抱怨,兩條短短的小胖腿使勁踢騰,把那深紅的地衣都蹭卷了。 琴熏不肯慣她的壞脾氣,只做看不見。 唯有瑩娘握著她手,一遍遍道,“國朝威武,總有一天能解決突厥之亂,那時六哥就能回來!” 驪珠不信,“那是什么時候?三哥說可汗剛四十歲,且折騰!” “六哥也不過弱冠啊,怕他?自古英雄出少年?!?/br> 粉雕玉琢的雪娃娃,五官還沒長開,口齒粘纏,尤其才哭過,還帶著隱隱的鼻音,多么軟糯招人疼,合該富貴鄉(xiāng)里無聊消磨,卻認認真真說什么突厥。 武延秀聽得發(fā)笑,也感激楊家姑娘毫無保留的信任。 看李重潤一眼,見他亦是滿眼快意,揚聲插口。 “表妹高看我了,我是去和親,又不是去打仗?!?/br> 瑩娘定定神,側(cè)頭朝他微笑。 “兩國彼此提防,和親也如打仗?!?/br> 雪越下越大,團團簇簇,打在霞影紗上,沙沙的響,像春蠶吃桑葉。 瑩娘怕冷,穿了件織金官綠纻絲襖,上罩著淺紅比甲,衣裳裁得恰好,她又擰著腰身,愈見纖細婉轉(zhuǎn),窈窕好女。 武延秀沒想到這小小女娘瞧著跟瑟瑟差不多歲數(shù),竟頗有見地。 他很欣賞,轉(zhuǎn)念一想又覺遺憾,帶著幾分對未來的茫然,淡淡答她。 “兩漢以來,和親的公主盡多,有三兩年就香消玉殞的,亦有四十年艱難維持的,此去前路如何,我實在不知……” 提杯在手,以茶代酒,瀟灑地一仰脖。 “可是表妹的好意,我心領(lǐng)!” 瑩娘很震動。 美人在骨不在皮,武延秀的清艷激烈,單在纖纖十指間已是一覽無余,骨節(jié)勻稱修長,如翠竹拔節(jié),襯著拇指上赤金游龍嵌寶的扳指華光璀璨。 “我,我不是空口說些好話?!?/br> 瑩娘小心翼翼又很認真地望著他。 “我不是哄小縣主,我是……我真的相信六哥能回來!” 武延秀想了想,又覺得沒什么值得細想,簡單道。 “那就借表妹吉言?!?/br> 瑩娘說出口便松快,并無其他索求,大方地朝他一笑,起身叫驪珠。 “我?guī)阆磦€臉,待會兒吃飯了,瞧你哭成個大花貓?!?/br> 李重潤含笑目送,收回目光乜了武延秀一眼。 “九州天下,人同此心,皆盼望太平盛世,連瑩娘、驪珠小小年紀,也懂得靠和親解決不了問題?!?/br> 武延秀凜然。 “太孫的意思是……?” 李重潤挑他一眼,嫌他太過謹慎。 “三郎說你膽子很大,六歲便敢忤逆魏王,打二十板子,一天不給吃,梗著口氣絕不低頭,如今果然又是你,敢抻頭懷疑圣人。” 提起武崇訓(xùn),武延秀的擰勁兒上來了,皺眉道。 “您要打聽臣的為人,何必繞遠道兒?他那般四平八穩(wěn),貪生怕死的人,能有什么見解?哼,真真兒是問道于盲?!?/br> 武崇訓(xùn)約束他,反而犯他忌諱,蹦跶得像頭野驢。 李重潤伸出兩指撐住太陽xue,慢慢道。 “你是這個脾性,我還真不信你為了個郡王銜兒,就肯自縛手腳,乖乖去給人當上門女婿?!?/br> 武延秀沉默了下,轉(zhuǎn)頭望艙里姓武的一大家子人。 武延基兩口子挨著琴娘,正在說瑟瑟得了駙馬便忘了旁人,著實可恨,他心里牽牽的痛。 那種愛而不得流露在臉上,正是去國離鄉(xiāng)之苦。 他沒在作假,實是真話,合眼道,“全在這里,我能如何?” 所以到底還是以親情為重,哪怕骨rou至親苛待他多年,臨到這時候,反而怕自己肆意妄為拖累了旁人…… 李重潤感同身受,他的千般算計,亦全是為了爺娘姐妹,為闔家團圓。 才坐下時陪李真真喝了兩杯,這時酒勁兒上來,人便容易傷感,尤其這炭盆子太熱,烤得他困意連連。 “你此番去,下策自保,中策么,便是取得默啜信任,締結(jié)友好之邦。” 他笑了聲,指尖在圈椅上摩挲,居高臨下道。 “但若論上策……” 武延秀眉峰一跳,從中揣摩出了驚人的計劃。